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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风起青萍(2)


  家里有了这样开明的老爷子,且不说长孙廖诣航外出留洋,就连家中唯一的女孩义正词严地提出自己想学医救人的时候,老爷子二话不说便答应了。

  星意还清楚地记得,爷爷答应送自己上学那天,幼时隔了一条街的玩伴出嫁了。嫁的是下桥的一个乡绅家的儿子。那会儿她站在门口,看着花轿抬过去,心里五味杂陈。

  嫁了人,是不是意味着这一生就这样被禁锢在了这里?

  生孩子、侍奉公婆,明明还有那么多年,却仿佛已经看到了头。

  星意打了个冷战。

  老爷子在下桥是极有名望的,自然要被请去喝场喜酒。他拄着拐杖,走到孙女身边,吹胡子瞪眼:“不是要去考试吗?你的洋文读过了?到时候考不上,就回来嫁人。”

  爷爷老是吓唬人,星意吐吐舌头,一溜烟地钻回自己房间温书去了。

  到了今天,她也是一样。

  军政大事如何,她并不怎么关心。

  每一个人,都要做好自己能做的事。

  她要考上博和,将来做个好医师,令国人免去病痛之苦。

  这是她力所能及的,她便要尽十二分的努力。

  这两日都是只上半天的课就放学,星意收拾好了书包,打算回家吃饭。

  刚走出校门口,拐了个弯,就听到有人远远地在吹口哨。

  她迟疑着停下脚步,往街对面张望了一眼。

  有人在对她挥手。

  星意眯着眼睛,想要看得仔细一些。已经是深秋了,那人穿着深蓝的夹棉长袍,围着条黑色围巾,半张脸都藏在了里边,但眉眼依稀还是那日见到过的。

  肖诚。

  星意一下子高兴起来,左右看看没有车辆经过,便跑了过去。

  “肖大哥!”她站定在他面前,“赵大哥没事了吧?”

  或许是她多心了,提到“赵大哥”的时候,肖诚的表情有一瞬的不自然,但他旋即笑了笑说:“我们都没事,今天特意来请你吃顿饭,谢谢你那天的救命之恩。”

  他指了指身后那家酒楼,星意踌躇了一下:“赵大哥在里边吗?”

  肖诚微微笑了笑:“他刚痊愈。”

  姆妈还在家里等着自己呢,星意这样想着,又觉得该去见见赵青羽,便跟着肖诚进了酒楼。

  这家酒楼往日里生意很好,今天倒不知道是怎么了,冷冷清清的。大概是游行与戒严,到底还是影响到民生了。星意跟着肖诚上了二楼,推开一间小包厢的门,果然看到赵青羽坐着。

  他的打扮几乎和肖诚一模一样。就是如今城里大学生或者知识分子普通的装扮,脸色比起那日好了许多,剑眉星目,越发得英挺了。

  “赵大哥伤好了吗?”星意高兴地说,“你们没事就好啦,我还很担心你们被当局抓进去呢。”

  赵青羽站了起来,斯文地笑了笑:“我们没事。今天特地来谢谢你。”

  “不用那么客气。”星意摆了摆手,“举手之劳而已。”

  “你的举手之劳,对我来说就是一条腿。”赵青羽给她倒了一杯茶水,“今日我做东,请你吃顿饭吧。”

  其实瞧他们的打扮,星意觉得也不过就是普通学生,这个酒楼虽然不贵,但总还是节约一些的好。她有心觉得不必这么客气,可又不想辜负对方的好意,店家过来的时候,她便小心翼翼地点了四个菜。

  “就这些吗?”赵青羽唇角勾了丝笑意出来。

  家常豆腐、香菇菜心、肉末茄子……

  星意不觉有异:“有菜有肉,挺好呀。”

  就连一落座就沉默的肖诚都笑了,转头对店家说:“就这几个菜吧。”

  “你的伤口已经全好了吗?”星意还略有些担心,“其实你还是该多休息的。”

  赵青羽并不以为意:“那日医院恰好有位德国来的医生,医术很好,又用了些药,好得差不多了。”

  “德国医生?”星意怔了怔,“是韦伯博士吗?”

  大多数时候,这个小姑娘都是很冷静淡定的,哪怕那天自己满身是血,她出手处理的时候,都不曾有过慌乱。赵青羽不动声色地打量她蓦然间发亮的眼神,她整张小脸都光彩熠熠起来,不由答道:“好像是叫这个名字。”

  “他是很有名的医生啊。我们老师和他在医院有过一次大巡诊,还说可惜他没时间来给我们做讲座呢。”星意顿了顿,“他亲自给你缝合的伤口吗?”

  赵青羽沉默了一会儿,因为他发现,自己在打量她的同时,她竟然也在光明正大地看着自己,而且眼神有些……赤裸裸的。

  他轻轻咳嗽一声:“你怎么了?”

  星意一下子回过神,其实也没什么……她只是想看一下缝合的伤口而已。

  从医学生的本能中醒过来,才意识到对面的年轻人,同时也是一个好看的年轻男人,甚至有可能压根不接受男女之间的肌体接触……她只好讪讪地把这个想法掐了,眼珠子转了转说:“没什么,呵呵,没什么。”

  几个小菜上得很快,两人聊了聊学校和专业,星意注意到肖诚一直沉默着,不由笑道:“肖大哥好像不喜欢说话。”

  赵青羽便含笑看了他一眼,肖诚立刻从饭碗中抬起头,笑笑说:“我只是饿了。”

  “廖小姐那天,也是去游行示威的吗?”赵青羽探究地看了她一眼。

  “我的同学拉着我一道去的。结果便走散了。”星意回想起来,还是有些后怕,“你们是被军警打伤的吗?”

  赵青羽沉默了一会儿:“是啊。”

  “当局倒是只会欺侮国人。”星意义愤填膺,“就连表达民意都要挨打。那么大块的地划给日本人,倒是一声不吭。”

  肖诚极快地看了赵青羽一眼。

  赵青羽只喝了口水,淡淡道:“廖小姐也是……对当局有诸多不满吧?”

  星意觉得他们同自己一样,不过是学生,加之共患难了一场,说话亦没什么顾忌:“我并不懂什么政治。只是觉得,谁的手里划出了地给日本人,谁便是罪人。”

  肖诚脸色微微一变,目光微凛,望向赵青羽。

  赵青羽依旧握着那一小盏水,放在唇边,容色未动,轻声,却又缓慢地,一字一句道:“不错,谁划了地给日本人,谁便是罪人。”

  三个人沉默着吃了一会儿菜,赵青羽忽然问道:“廖小姐祖籍是哪里?听口音也不像是本地的。”

  “两江下桥。”星意随口回答,“离这里也不算远吧。现在可以坐火车啦,一天就能到了。”

  “下桥……”赵青羽放下了手中的筷子,其实他已经知道了,可是听她亲口说出来,心底依然起了些波澜,“我幼年时,也在下桥住过一段时间。”

  “是吗?”星意一下子觉得距离拉近了,“你家是在哪里呀?”

  赵青羽眼睫微垂,好一会儿,才说:“我只记得下桥有个鱼梁书屋。小时候觉得很有意思。”

  “呀!那是我爷爷办的啊!”星意一下子眉眼弯弯地笑了起来,“你也在里边读过书吗?”

  “……没有。只是从外边经过几次。”

  肖诚又一次掏出怀表,看了一眼。

  时间差不多了。

  可是眼前的两人似乎聊得十分投缘,他也许久没见到“赵青羽”这样高兴了,一时间便有些踌躇,不知道该不该打断他们。

  分钟指针又悄悄挪移了一格,他终于忍不住轻轻咳嗽一声:“军——青羽,我们下午还有——那个,那个读书会。”

  星意连忙说:“我吃得差不多了,你们有事就赶紧走吧。”

  赵青羽微微颔首,转而对星意笑说:“今天还有些事。改天再来找你了。对了,廖小姐,令兄要是留洋回来,不妨也一起小聚,我正好可以向师兄讨教。”

  三人在酒楼门口分开,肖诚目送星意走远了,低声说:“军座,车子隔了一条街,在等着了。”

  周遭反常地静谧,路人们却有些异常,随意地走在路边,眼神却十分警惕。

  此时的“赵青羽”已经尽敛之前温和的气质,随意拨弄了下衣袖:“晚上的时间定了吗?”

  “定好了。日本那边是新任的驻华领事馆总领事日矢上亲自过来。”肖诚犹豫了一下,“督军,您……真的要见吗?”

  如今能被称作督军的,也只有一位——

  两江总督,颍军少帅,一个半月前接任父亲叶勋的颍军统帅,叶楷正。

  “避得了吗?”叶楷正淡淡道,“这笔账,无论如何都已经算在我身上了。”

  黑色的轿车无声地驶近,停下。肖诚替他拉开了车门,等他坐进后座,自己跳上副驾驶的位置,车子平稳地开出了,他才回过头说:“军座,刚才廖小姐也是无心之言……”

  其实他们说了很多话,可是肖诚这么独独提起来这一句,叶楷正立刻便明白他指的是什么。

  说起来真是讽刺,廖星意这句话,换作谁来说,只怕他都不放在心上。

  偏偏是她,不通政务又略带些天真热血的学生,说出的话便越发真实,也越发刺人。

  肖诚此刻有些后悔自己提起这个,忙说:“对了督军,刚才还收到了大帅府发来的电报。是太太发来的。”

  叶楷正望着车外,没有丝毫表情,亦仿佛没有听到。

  肖诚不得不继续说:“太太是有示好的意思。她在电报里说,您要是同意,可以促成与林州总督的联合……”

  叶楷正微微抬了抬手指,制止了侍从官继续说下去。因为刚刚伤愈,异常清隽的侧脸上不带任何表情:“以后这种电报不需要上报给我。”他顿了顿,这句话不晓得是说给侍从官听,抑或是别人,带着毫不掩饰的讽刺,“她觉得我会愿意联姻吗?继续当一个傀儡,换个人操控?”

  肖诚噤声,坐直面向前方,忽然说:“又跟上来了。”

  “跟着吧。”叶楷正不以为意,“迟早也是会知道的。”他顿了顿,又说,“刚才有人盯着吗?”

  肖诚笑了笑:“军座放心。和廖小姐见面前我已经仔细布置过了。他们一直跟着车在转圈,并不晓得您中途下来了。”

  他对廖星意还是有些好奇的。如果仅仅是因为救过他们一命,颍城情势这样危急,叶楷正大可不必非要在这个当口见她,于是追问了一句:“督军,需要派人看着廖家吗?”

  “不用,这个时候额外关照反而不是好事。”叶楷正不知想到了什么,竟露出一丝笑意来,“有空的时候查一查,看看她到底想考什么学校。”

  有空的时候……这半年天天都是枪林弹雨,哪来的闲情逸致去关注一个小女孩的心愿。肖诚心里这样想着,却依旧十分忠诚地回答:“好的,我知道了。”

  星意回到家,黄妈已经十分利索地开始收拾东西了。

  “小姐,不是说今天回来吃午饭的吗?”黄妈嘴上唠叨着,“我把饭菜给你热一热,饿了吧?”

  “我吃过了,刚才有问题问老师,就在饭堂里随便吃了点。”星意并不敢告诉姆妈自己和两位师兄吃饭的事,“姆妈,我已经向学校请好假了。”

  “正好,刚才我已经找人把火车票买好了,小姐你看看是不是?”黄妈小心地从口袋里掏出两张纸,“看看,没买错吧?”

  星意仔细看了看:“没错。姆妈,后天你就能见到你孙子啦。”

  提到这个,黄妈有点心酸,又不好让星意瞧见,只侧过头,擦了擦眼角。

  星意看在眼里,其实也晓得对于这样一个上了点年纪的妈妈,让她撇下一家子,来到陌生的地方照顾自己,着实是为难她了。爷爷考虑过这个,也告诉她,其实不必跟着过来。可她放心不下从小带大的星意,到底还是过来了。

  “姆妈,等我明年考上了博和医校,就得统一住宿舍了。那时候你就能回家看孙子啦!”

  本意是想要安慰姆妈,谁知道黄妈一下子紧张起来:“住宿舍?!你要考的学校不是男学生女学生都招吗?”

  “呃,是啊。”

  “那怎么成!”黄妈嗓门提高了八度,“难不成男人女人住一起?!这样以后你还怎么定亲,怎么嫁人!”

  星意揉揉额角,有点后悔自己说起了这个。

  黄妈说得斩钉截铁:“就算你考上了,姆妈也要跟你出来,照看你的起居。也不能让坏人骗了你去。”

  星意只好点点头,敷衍了一句“我知道啦”。

  接下去的几日,她照旧读书,黄妈已经将家里收拾得妥妥当当的了。冬至的前两日,星意和黄妈早早地等在了颍州火车站的站台上,鸣笛声从极遥远的地方响起,伴随着大片大片的蒸汽,庞然大物慢慢逼近。

  “小姐,吃点东西吧。”黄妈从小贩那边买来了茶叶蛋,她还是同来的时候一样,有些畏惧火车这样的庞然大物。

  星意等了一个多小时,腿都站麻了,手里捧着热乎乎的茶叶蛋,一口就咬了小半个,含含糊糊地说:“姆妈你去了这么久。”

  “哎哟你不知道,那边戒严啦!”黄妈还在往那个方向张望,“是不是有大官要来啊?”

  姆妈的心里,所谓的大官,就是下桥的县长吧。星意抿唇笑了笑,解释说:“大人物都会坐专列的啦,姆妈,这两天城里还是戒严,估计火车站也一样。”

  这趟火车从颍城到北平,票向来是十分紧俏的,最后托了老爷子先前的一个学生,如今在铁路局工作的,才买到了两张二等票。星意随身只携带了一个小箱子,一上车放置妥当,便和姆妈一道坐下来。

  二等车厢的位子还算宽敞,椅子上也有软垫,不像坐在三等车厢里,一下车满头满脸的煤灰。火车惯常是会晚点的,也不晓得傍晚5点能不能到家。星意百无聊赖地开始看书,可是车厢里到底还是有些吵闹,她摁了摁脑袋,起身说:“坐得久了,我去走走。”

  三等车厢是紧跟着车头的,最是杂乱,星意便往后头走。餐车也在后边,她有心带着姆妈去试一试车上的西餐,结果才穿过两个车厢,就被人拦住了。

  两个人站在两节车厢的连接处,其中一人板着脸说:“小姐,后头不能再走了。”

  “我不是去一等车厢,想去餐车看看。”星意争辩说。

  “这趟车上餐车不开放。”那人丝毫不让,“抱歉,请回吧。”

  星意只好讷讷地转身,看样子姆妈没有说错,这车子的后半截都被包下了,还真接待了大人物。

  一等车厢铺着红色地毯,因为被包下了,显得尤为空落。肖诚从卫生间出来,还有些心有余悸。叶楷正正在翻电报,淡淡地扫了他一眼,问:“怎么了?”

  “没事。”肖诚尽职地坐在窗边,“刚才好像看到廖小姐了。幸好闪进了卫生间。”

  叶楷正将电报都放下了,若有所思:“这列车有一站是下桥,她许是回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