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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章【梦之二】落花不语空辞树


  花辞树笑意渐止,只有胸口因为喘息而一起一伏,被收去笑意的脸,仿佛一朵花,恣意张扬地盛放,又恣意合拢萎谢,如今她面如死灰,再无动容。

  她似被抽空了力气,一步一步软软行到温子辰面前,“你知道吗?我活不长了,你也活不长了。”说完她仰天长笑,这时倒仿佛失了心智。

  温子辰的笑声在听到这句话后戛然而止,色有隐忧:“胡言乱语,我看你是疯了。”

  花辞树接着说:“你以为你这样就可以挫败羌树的士气吗?他根本不在乎一个花辞树。”

  “你知道娘亲为什么疼爱婉仪而厌嫌我么?因为我擅蛊毒,她怕我。”花辞树笑着凑近温子辰的耳边,“告诉你一个秘密……刚才我在你的酒里,下了蛊。”

  温子辰一把拎住花辞树的衣襟,强压住怒气,咬牙道:“你敢!”

  花辞树平静地望着他,缓缓将衣襟上那双青筋暴起的手扯下,“那将军就慢慢等,看看我敢不敢。”

  温子辰睚眦欲裂:“你休要危言耸听!”

  花辞树向后缓缓移步,淡淡道:“只怕不出一日,你连领兵作战的力气都没有了……不出一月,你会由里到外,全身腐溃而亡。”

  宁可信其有,温子辰慌了神,“解药……你给我解药,我即刻退兵!”

  花辞树又后退几步,摇头笑道:“你以为我是来换两军歇战的么?我是来替锦竹书院上下数百条人命报仇的。”

  她退到高台边缘,身子迎风摇曳,一身舞裙被山风鼓振,美艳哀绝,她回头望一眼羌军的山头,那里营帐遍地,她一眼就认出羌树的帐子,她还想再看得清晰些,眼里陡然生起的雾霭却迷蒙了视野。

  她望着那个山头,想起年少时他陪着自己捉萤火虫,想起他给自己送的小玩意儿,想起他带着她一起到山间看野花满山白雪成海,想到他变成羌国大将军在兵荒马乱中救下她。她还记得当年他离去时送他一对木雕,告诉她羌国的男儿在有了心仪的女子时,会亲手雕刻一对木偶相赠佳人,意喻相伴相随。她多么想一辈子陪在他身边,为他研磨煮茶,为他披衣撑伞。

  “你后顾无忧了。”她对山的那一头轻声道,就仿佛她与他,不过就是她靠在他膝头,那么近的距离。

  山风将她的声音吹散,她往后倾身,整个人宛若一只白色纸鸢坠落。

  温子辰意识到她的用意时已经挽救不及,他健步如飞冲过去,却连她被风扬起的衣袂都触摸不到,他趴在高台边缘,眼睁睁望着坠落的花辞树,眸里闪过一丝难言的情绪:“这是你自找的,怪不得我。”

  此时高台下早聚集了密密麻麻的士兵,他们都在等有人从高台坠落。

  阴鸷如温子辰,他早算到这最坏一步,所以他下令,若花辞树借着高台寻死,众士兵在高台下留得住她的性命,她便由大家处置。虽未言明,但众将士心照不宣:想做什么,敞开做。

  花辞树以为苦难会在坠地之时终止,却料不到苦难在那一刻才开始。

  温子辰看着高台下密密麻麻的人群将花辞树接住,随即一片黑压压的脑袋便涌过来淹没了一席白衣。

  山上的雪还厚厚积着,山间却响起了雷雷战鼓,山间的一片银装素裹升腾起一片肃杀意味。

  “报!是羌国的军队攻来了!”从山下巡逻急归的士兵喘着粗气,跪也没跪稳上前便报。

  原来早在看到花辞树被欺辱时,羌树便领了兵一路奔杀而来,他带着几路军队赶到寻安军队驻扎的山头时,山头正处于一片混乱不堪,士兵们将一个小圈围得水泄不通,得知羌国军队杀到,也来不及摆齐阵仗。

  羌树一路杀红了眼:等我,再等我一阵子,我就来带你走。可当他羌树看到那个被寻安士兵围起的圈子,不好的预感让他犹遭五雷轰顶,骑在马上向人群中心奔去,一路提起刀向敌人疯砍,握剑的手似没了力气,一招再也不能毙命,却砍得敌人血喷如注,苦痛求死。

  羌树所过之处,人群丢盔卸甲,作鸟兽散,他却开始害怕朝前行近一步。

  皑皑的雪地上,蔓延着杂乱的脚印,四下弃落了军靴和男子的腰带,正中央躺着一个穿着素白舞裙的女子,裙裳凌乱,素白的舞裙却自腰腹至下体被大片血色染红,雪地上蔓延开的殷红,宛如一朵绽放在冰上的罂粟花,妖冶绝望。

  他还是来迟了。

  羌树翻身下马,足下发软,只觉天旋地转,整个人跌在地上,他支起身朝女子踉跄而去,跪到女子身边,他脱下自己的披风为她盖上,将她轻轻抱进怀里,她的身子早就凉了,他却紧紧搂住她,仿佛这样就能重新将她捂热。

  尉恭从未见过这样的将军,他们羌族热血铿锵的勇士此刻低低跪在雪中,往日傲岸的身躯此刻却忽然变得很小,几乎变成雪山间的一颗黑点,他拥着花辞树,先是双眼喷出愤恨的怒火,接着却像一只幼兽低声呜咽,羌树所有被压抑的愤恨和哀恸,都在触到花辞树那一刻土崩瓦解。

  他将脸贴在她冰冷的脸上,脑子一片空白,却忽然记起她曾对他说:“可能是我的名字取得不好,辞树辞树,与你终须一辞。”

  他在她耳边低声呢喃:“你不是说要一直陪在我身边吗?”

  为什么不肯再等一等。

  再等一等,我就会来带你走。

  羌树抚上她一头柔顺的青丝,指腹摩挲着她左眼尾处的三瓣妖娆,眷恋无限:“你一定是故意的,让我愧疚一辈子,记你一辈子,可将来我若想看你跳舞怎么办?”

  “锦竹山的孩子们若问我要你怎么办?”

  “帐中烧惯你用的香,想戒也戒不掉,我是染上了,你却走了。”

  她像一把匕首,明晃晃,刃猎猎,剜在他的心上,刻在他的骨上。

  世人都认为两军对峙,免不了的是一场血战,然而在危急关头温子辰却无故病倒,无奈之下,他只得退兵。

  只有羌军才知道,是花辞树利用养在自己体内的蛊虫给温子辰施了毒,还在他身上种下了蛊,此类蛊在体内中下,中蛊之人一旦受到日晒,肌肤便开始灼烧溃烂,即便不被阳光照射,蛊虫重在体内,也会一日日噬空五脏六腑,由里及表溃烂,最终只剩一副痈疽疮疡的皮囊而死。

  这便是震动一时的锦竹山战役,羌国将军单枪匹马领着几路军队深入敌军腹地,使羌军置之死地而后生,战况离奇而惨烈,以至于许多年后,都还有人能在茶楼酒肆听到说书先生说起当年的战况。

  然而这不过是锦竹山战役的冰山一角。

  谁也不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大家只知道锦竹山一战,腥风血雨,满山横尸,最终温子辰大败,而羌国,军队却从寻安撤兵,只留下将军与一队死忠于他的人马,定居锦竹山中。

  将军派人四处打听一位名为淳于婉鸢的女子,却日夜雕刻着寻安花魁花辞树的石像。

  锦竹村的孩子见到了将军,总问他,那个长得很好看的姐姐去哪儿了,将军这时会一改冷肃的面容,笑着蹲下轻抚孩子的头,说姐姐她一直都在大家的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