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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梦之一】道是无晴却有晴(一)


  是夜,月光皎洁,赛蕊睡意全无,辗转反侧,索性起身取了外袍披上,打算到院中散散步。

  才推开门,赛蕊迈出的步子立刻顿住,一束颀长的身影悄立院中,长身玉立,手上还提了一盏灯笼。

  长伶君的眸光落在赛蕊身上,温情深邃起来。

  二人之间也不过几步之隔,却仿佛隔了遥迢山水,触不可及。任凭多用力,她也再不能走近他身畔,而他也再不能拥她入怀。

  他有许多话要对她说,有许多愁思和柔肠要向她倾吐,此刻却不知该从何说起。

  凝立片刻,长伶君讷讷开口:“我近日夜不能寐,提着这灯笼,不知不觉便将我引到此处来了。”

  赛蕊望着长伶君手上提的灯笼,那是十多年前他们第一次在山间相遇时的那盏灯笼,不禁悲从中来:

  “情随事迁,往事已矣,旧物莫提。这盏灯笼留着也只徒扰人心神,若长伶君因它不能安眠,那就将它毁了吧。”

  长伶君黯然道:“还能扰乱心神的事物,不是说毁,就能毁的。”

  言下之意,他对她关心则乱,旧情未了,昭然不过。

  赛蕊疏离道:“长伶君身份尊贵,出现在这粗巷陋院,于理不合,人言可畏,您还是请回吧。”

  看她就要转身回房,长伶君冲口质问:“为什么要关了灯馆?为什么要比灯招亲?为什么这般绝情狠心?”

  赛蕊的脚步顿在门前,眼眶悄然泛红,这些话不该是她问他吗?为什么不守诺言?为什么瞒着她另作媒娶?为什么这般绝情狠心?

  她收了泪意,回身反言相诘:“长伶君日理万机,怎么也有余暇管一介贱民的私事?您虽统辖妄境,可不觉得管得太宽了些么?”

  长伶君不敢置信,“蕊儿,你为什么这么说话?”

  赛蕊依然神情恭敬疏离,“请恕贱妾愚钝,您问了许多问题,贱妾不知该答哪一个。”

  他红着眼寒声诘问:“就答,你的事,我不该管吗?”

  赛蕊心下隐隐作痛,嘴上却答:“民女惶恐。区区贱民,不足挂心。”

  长伶君几步抢到她跟前,攫住她的手腕,将她扯近身前,厉声逼问:“若我偏要管呢?”

  赛蕊盯着他那双布满血丝的眼,却忽然笑了,笑得嫣然而凄婉,她道:“原来咱们妄境子民的主君处事竟这般随心所欲,不用理会后果,也不考虑人心。”

  长伶君眼睫微颤,失神喃喃:“你怨我。”

  赛蕊轻轻挣脱他的手,“民女与长伶君萍水相逢,何来怨怼之说。”

  “是我违背盟誓在前,辜负你在后,你打我骂我也好,可别像对待陌路人般对待我,我宁愿你恨我。”长伶君字字恸情。

  赛蕊怔然道:“爱是在乎,恨亦是在乎,我累了,爱不起来,也恨不起来了。”说完又惨然笑道:“如今说这些还有何意义,徒伤心神罢了,你走吧,权当过去发生过的都过去了,不必觉得歉疚,你从来都是自由的。”

  长伶君眉目黯然道:“老城主辞世前,忧心我尚年少,修为不足,原来私下早就为我安排好了与瀛族的联姻,偌大的妄境,只有依靠长伶灯的力量,才能长安繁盛。”

  原来他非有意负她。

  可这本就是他的使命,从来就不该为儿女情长而舍弃大任。

  赛蕊强颜欢笑道:“先主是对的,你应该选择长伶灯。”

  长伶君眼波动荡:“可从头到尾,我所钟情的,只有你给的这一盏灯笼。”

  那又如何?

  两大势力联姻,欧阳盏矜出身金贵,能为妄境安家乐土,而她赛蕊又能做什么。

  只觉得筑的城墙在一砖一瓦分崩离析,赛蕊连忙喝止他,“够了!”

  “你若还不解气……”长伶君右掌运力,凝聚起一团如水的蓝光,忽然掌心反转,将那团蓝光朝他自己的胸口猛然击去。

  赛蕊心下大恸,想要上前阻止,却强压下冲动,凛然转过身去,不看长伶君。

  她眼泪扑簌簌地掉,下巴不可自抑地剧烈抖动,却说出了一句格外平静的话:

  “我们两清了。”

  赛蕊说完夺门而入,仿佛用尽了毕生的气力和决心关上这一扇门,就再也站不住,背靠着门,缓缓地滑坐到地上。

  她没有看到,在她关上门的刹那,长伶君胸口一震,猛呛出一口血。

  他们之间的障碍就如这一扇门,横亘二人之间,不仅遥远,还有阻隔。

  门外的长伶君再也没了言语,院子里又静了下来,屋外呼呼刮过的风声仿佛女人的呜咽,赛蕊蜷在门边,掩面而泣,哭了许久,最后昏昏睡了过去。

  第二日清晨,赛蕊蓦地被冷醒,听到门外呼呼作响的风,回春时节,却冷得这般异常,赛蕊起身打开门,才发现外面竟风雪大作。

  大雪下了一整夜,庭院间竟满是积雪。

  最让赛蕊诧异的,是仍立在院中的长伶君,他将灯笼护在外袍之下,定定立在雪中,眉发间,肩头,覆着薄薄皑雪,前赴后继似体温已经融化不掉它们,唯独他衣襟前一滩凝结的血垢扎痛人的眼球。

  赛蕊来不及思索,匆忙打了伞,奔到院中,为他遮住了漫天飞雪,“你这是何苦?”

  他强打精神,动了动苍白发紫的唇,说得吃力,“你在山间等了我一整夜,也是这般冷吧……”

  两人站在一柄伞下,赛蕊以为昨晚早把眼哭干涸了,现在听到这话,眼泪又从眼里滑下来,恻隐之情喷薄而出,压过了委屈哀怨,她连声控诉:

  “你凭什么觉得去受我受过的苦,我的苦就能因此减轻?”

  “我已经决定放下了,你为什么又要出现?”

  “我在山间等了你一夜,告诉自己,不要你来兑现承诺,不要你跟我解释,只要你来,我就原谅你,可是我等到的是什么?”

  “我被别人欺辱之时,你在何处?你在陪你的新娘子狩猎;我等你等了整整一夜,你又在何处?你在伴着你的新娘子坐步辇绕长河;我重病时,你又在何处?你洞房花烛,新婚燕尔。”

  听她说这些许,长伶君眼里含笑,她仍是在乎他的。

  他声音喑哑,也不知立在这院中多久了:

  “我怎会不知李三觊觎你,三番五次寻你的麻烦,我早想惩治他……但李家势力遍地,要扳倒不容易,为了寻理由治罪,我特意命人彻查他们这些年的账本,不查不要紧,一查,到处都是大小漏洞,才扯出了牟取暴利一案……”

  “我和瀛族公主的婚期本定在元宵之夜,为延后婚期,我命人撺掇她与我一同去狩猎,故意让自己受重伤,不能按时归返……”

  “听闻你重病,我根本无心政事,不能名目张胆派遣手下医师,只能私下在各地寻了名医每日给你看病……”

  看到他和欧阳盏矜成亲时她没哭,他携着欧阳盏矜一同离去时她也没哭,却偏偏这时候却忽然不可自抑地恸哭起来,情绪汹涌如猛兽,她削瘦的双肩被抽泣带得一颤又一颤。

  赛蕊知道此生注定要为他误终身,万劫不复了。

  长伶君艰难地抬起麻木无知觉的右手,想给赛蕊擦去眼泪,却怕冻到她,便用灵力化去了冰雪,青紫的指掌霎时间通红,原本凝塞的穴道被强行运气冲开,热血在指掌中冲撞,冷热之间奇痒难耐,他却丝毫不在乎,温热的指掌抚上她的脸,拇指轻轻擦掉脸颊间的泪。

  长伶君用灵力自伤,功力下降,遂这大雪之夜也无法用灵力护体,整夜下来身上早已冻僵,赛蕊恼他这般作践自己,赌气般上前就拥住他。

  却不想适得其反,赛蕊大病初愈,长伶君哪里肯让她再受冻着凉,情急下运气催动血液流动,化去全身寒气,身上的积雪尽数化去蒸发,气血涌动,尽管长伶君体魄强健于常人,却也没能受住这样折腾,又连连咳出几口血,昏迷过去。

  赛蕊一手扶不住长伶君,只好扔开伞,吃力地把长伶君连拖带拽,扶进房里。

  将他安置到自己榻上,一摸他发烫的额头,才知道他在发热。

  自认识他开始,她从未见过他处于弱势,这样脆弱。

  也好在上次自己重病,馆中还余有治愈伤寒的草药,赛蕊手忙脚乱又是为他添被子,加炉火,熬药草,熬好了药,坐到榻前为他吹温,却在这时觉得场景分外熟悉,曾在重病昏迷中,睡梦里似乎夜夜都能嗅到他身上熟悉的麝香,潆洄身畔。

  吹温了汤药,给长伶君送到嘴里,但谁知长伶君警惕意识极强,尽管意识模糊,汤药喂进去,又悉数从嘴角流出。

  一来二去,赛蕊感受着长伶君灼热的体温,心焦之下,看了看长伶君,又看了看手中的汤药,心中一横,启唇将汤药含入口中,药一入口,苦涩不堪。

  忍着苦,俯身吻上长伶君的唇,缓缓将药汁送到他口中,这一招果然见效,连续渡了几口,一碗汤药渐渐见底。

  赛蕊静静瞧着面前沉睡的长伶君,情不自禁伸手抚上他的眉眼,抚下高耸的鼻梁,再到那一双残留药渍的唇,想到自己方才居然用嘴为他渡药,她忽然感到脸庞一阵燥热。

  “我可不是在占你便宜,这药还剩最后一口。”赛蕊自言自语,有些懊恼。

  再次俯身渡药,渡到中途,长伶君却忽然睁开了眼,眼里闪过一丝狡黠的笑,吮上赛蕊的唇。

  赛蕊惊得要起身,却感觉自己的腰身被一双手环过,整个人被带回长伶君身前,他灼热的气息呼在她脸庞上,有种奇异的酥麻感。

  长伶君近近看她,眼神迷离,缓缓低头吻上她的唇,她要推开他,他却将她环束得更紧。

  莫非他一直都是醒着的?

  赛蕊想到这里脸上的燥热更甚,脸羞得通红,长伶君看她如此,竟轻轻笑。

  赛蕊本就羞赧,被他这么一笑,顿时恼羞成怒,硬是挣开了长伶君。

  才坐起来,长伶君也跟着坐起来,赛蕊来不及起身,又被他使力一扯,失去平衡倒进了他怀里。

  只听到他沉沉的嗓音在耳畔响起,“我以为我要失去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