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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倒相


  宰相夫人是虔诚的佛教信徒,不仅逢年过节要大举布施,还斥资修建了一座尼庵,专救助世间苦难女子。每个月十五,她都要在庵中沐浴焚香,诵经礼佛,二十年来从未间断。

  很少有人知道的是,那天她并不在佛前侍奉,而是去扮演一个传说的主角——前往玉屑宫的怀敏皇后的幽灵。“陛下化险为夷,令人欣慰。”她跪拜起身,说:“果真是李太医素行不良,令陛下久患不愈。”

  皇帝笑了笑。李太医的确在变药方时有疏漏,说他蓄意谋害,却冤枉他。他没有那样的胆量,也得不到值得铤而走险的益处。有这两样的,是另一个人。

  皇帝胸中隐隐作痛,不得不用手按住前胸。他一直小心地防范太安素氏,却仍没有躲过劫数。因为太安素氏之外,还有一个知道沉梦配方的人。含玄……他想起这个名字,心里冷了一下。

  曾经以为宰相在等待素盈产子。在他推上后座的女人生下听他摆布的皇嫡子之前,他能沉得住气。对他放心只是因为,他没有得到傀儡之前,不会对皇帝不利。

  可是素盈只是一个幌子,并不是他的全部希望。别人以为他在等待的时候,他心目中早选好继位者。现在终于公开了:他想要的下一任皇帝,是邕王的儿子。既然早就有了这个选择,反而是他最能够无所顾忌地下狠手。

  “芳鸾,康豫太后的话你仍然记得吗?”

  “铭记在心,不敢有片刻轻慢。”芳鸾说罢,心中已雪亮了。

  “认真地看。”他说。“我已给了他除却皇位的一切。他却向邕王父子卖人情,想做一个无形的太上皇。若是他仍贪于权势而不知止步——你帮他停下。”

  “是。”

  皇帝想了想,不无遗憾地说:“也许会伤及你的两个儿子。”

  “那两个人啊……”芳鸾口气平平:“妾虽是康豫太后赐婚,亦害怕宰相以无子为由将妾休弃。那两个人的出生,不过为此。”

  “那是两个孝敬的好孩子吧?”皇帝也叹惋:“太可惜了。”

  四月入朝的这一批新臣,令很多人瞠目结舌。

  他们一来就以李怀英为首,相继提出重组台阁,更置府司。这是明目张胆地要分割宰相权力。宰相不屑同李怀英论争,但对着亲信不免泄露恼怒:“不过是一个有名无实的左司谏,竟敢拿着鸡毛当令箭!他真以为,皇帝会对他的奇谈怪论保持兴趣?”

  白信端疑道:“这位李大人年纪轻轻,可是做事很有魄力,口才又好,也许能蛊惑圣上。”

  宰相嗤笑道:“圣上启用一班秀才,不过是因为他将发妻独子废为庶人,偏爱一个年轻的皇后,口碑渐渐不佳。今日借一群傻乎乎的年轻人再造伟岸形象。他真的会重用一群不了解他的朝廷的书生?”

  分台阁一事果真石沉大海。不久之后,左司谏李怀英又提出科举定年,因材授官。

  北国禁止睿素两姓以科举入仕,他们以种种途径占据显官要职,朝廷便没有那么多空缺给进士。久而久之,科举形同虚设,后来十年八年不开科场也不是什么奇事,开科取士反倒是非常情况。老臣们亦知其中之弊端,然而他们更清楚的是:定年开科必然引来源源不断的新官,睿素两族的子弟定是不肯辞官让贤,到时又是大批的冗官冗费,兼有不停息的朝争。书生意气自然不管那么多,而皇帝显然有自己的打算,竟很快同意了他们的奏请,当月就下了诏书命各州在今秋开科。

  天下青衿为之振奋时,平王之流便不满意:“日后要让那些贫贱之人,对我们颐指气使吗?真是可笑。”说归说,老臣们看的还是皇帝脸色,一见诏书就知道皇帝将有大动作。有些皇族后族家有良田牧场,或是有强势的亲戚,原本就不在乎那芝麻大的官位,这时候趁势辞官让位,静观其变。若是日后天下太平,他们几时再去要个一官半职,亦是唾手可得。

  这件事获得肯定,李怀英等人更加振奋,不久之后又提出:储位不可暂虚,应立储君。这一下触了许多神经,鉴于睿歆如今回到宫中,很多人犹疑不决。原本就主张立睿歆的人,得到了新力量的支持,更加精神百倍。宰相居然还是主张立邕王之子,令李怀英为首的一群青年和一些皇族长者大为激愤,以为皇孙在宫,宰相依然我行我素显然是故意错乱皇统。

  皇帝有时将他们的言论带回后宫,当做笑谈。这一天又说到立储之事,素盈看着在宫中跑来跑去的阿寿,笑道:“宰相的顾虑,妾倒是能够理解。我亲眼见过‘小时了了,大未必佳’的人。不过邕王世子也只是一个十岁的孩子罢了,现在的确懂事得很,可谁敢说他一定比阿寿聪明呢?阿寿现在还小,若是长大以后体貌瑰异、聪睿机悟,天下岂不要将今日引为憾事么?”

  “我怕是看不到那一天了。”皇帝玄妙地笑了笑。“你看我,三天两头就要一病,哪里敢奢望看着歆儿长大成人?立储是当早定。皇后以为如何?”

  素盈忙谦让道:“陛下折煞妾了。”她赧然说:“我不过女人的见识,陛下莫要嘲笑——自然是膝下的孙儿强过别人的儿子。”

  皇帝却不以为然,说:“当初先皇以遗诏传位于我,附了一句奇怪的话。你知道是什么?”他看着素盈期待的眼睛,说:“人人都以为,他应该传位给秀王。秀王既是皇后嫡子,又是他宠爱的儿子。但他说,‘朕爱秀王,更爱吾国。’我一直无法敬佩他,但是他说出这一句话,我就知道,这一生恐怕很难超越他呢。”

  素盈垂首道:“妾受益匪浅。”

  皇帝古怪地提起嘴角,说:“若是不早定储君,以后要烦恼的就不止如此了吧!”

  素盈的脸色微变,没法笑得自然——钦妃的身孕越来越明显,算来要五个月了。她对隐瞒身孕一事毫不自责,仅仅说:“起初是不知道。后来想着多看几天再说吧——宫里空欢喜的事情太多了,妾不敢劳师动众一番之后,又累诸位唏嘘。”

  素盈从未想过,钦妃已经这个年纪,竟能轻松将这一胎保住。周太医说,钦妃身体极好,又有生产的经验,只要准备好临盆即可。素盈心中失落,亦不敢怠慢。本该怀胎七月再派产科医官随侍在侧,但素盈照顾钦妃年纪大,不到五个月时就派了医官值宿。

  钦妃往日趾高气昂,怀孕之后却变得慈眉善目。众人都道这是胎儿影响母亲,此胎不论男女,必是一个贤儿。素盈得知之后心中冷笑:钦妃不愧是前辈,竟知道从这时就开始下功夫散布流言!

  皇帝提起这话,分明知道钦妃不怀好意。为什么他这一次无动于衷呢?素盈猜不透他,回到丹茜宫就闷闷不乐地不再说话。

  阿寿跑到她身边,抱住她的手臂,嚅嚅地说:“娘娘!”素盈一把将他紧紧抱在怀里,只觉胸口生疼。过了片刻才察觉到是被东西硌着。她解开阿寿的领口看,发现他脖子上系着一根金线,下端挂着一枚琥珀球。是她赠给睿洵的香炉上,镶嵌的那一枚琥珀核桃……李怀英说,他见到阿寿时,这孩子手里就抓着琥珀玩,这是他唯一带出离宫的东西。素盈将此视为冥冥之中的天启:阿寿要提醒她,不要忘记为什么做到这地步。若是不能让这孩子成为储君,睿洵岂不是白白地……素盈想着就亲自抱了阿寿到流泉宫做客。

  钦妃有了身孕也算不上大腹便便,依然动静自如。素盈免了她拜,她便命宫娥们捧出许多点心招呼阿寿。素盈却嫣然道:“这么小的孩子,吃这些不太好。万一闹起肚子来,反而是我与姑姑的祸事。”钦妃听了便不勉强,与素盈闲聊起来。

  阿寿初到流泉宫,好奇地仰着脖子四处乱看。流泉宫的宫女们一个个屏气肃立,没有人理他。阿寿并不介意,他见流泉宫陈设与丹茜宫迥异,自顾自地到处走走看看。素盈起初还紧盯着他,一个不留神就失了他的踪影,眸中即刻流露出关怀。

  钦妃不住地摇头,说:“我知道娘娘将睿歆视为己出。可视为己出,并不是真正的己出呀!”

  素盈干涩地说:“不是每个人都有姑姑这般运气。”

  钦妃高深莫测地莞尔一笑,仿佛在说:这可不仅仅是靠运气。她又向素盈道:“请问娘娘,平王是你的亲生父亲,你是否在小时候因他对自己照顾不周,或是因他不懂自己的心事而怨恨过他?是否因为嫌弃他管得太多,希望远走高飞、远离他?人对亲生父母尚且如此,何况外人呢!我不妨对娘娘说出我的担忧——娘娘倘若将睿歆当做自己的孩子,哪怕做得再好,只要稍有矛盾,他就会在心里面想:‘如果我的亲生父母在,定不是这样待我。’”

  “我怎么会将他养成那样的人?”

  “人是很难说的啊。”钦妃从容地说:“请娘娘试想一下——有那种想法的,如果只是一个叛逆的孩子,早晚要服你管教。可是,倘若是一个能够为所欲为的帝王这样想,你要如何呢?你与他不过是名份上的亲人,恐怕有一天会反遭其噬!”

  她无所畏惧地看着素盈,一字一句地说:“若是我的亲生孩子成为帝王……那就不同了。”

  “想不到姑姑敢说出这些话!”素盈冷笑道:“姑姑知道腹中一定是皇子吗?”

  钦妃收敛笑容,缓缓地说:“我不会虚伪地说‘也许是个女孩儿’、‘也许轮不到我来操心储位’。我只会问‘万一是皇子呢?’”

  钦妃深望到素盈的眼底,说:“万一是皇子,他就是圣上与我们东平素氏的孩子。庶子与嫡孙,又同是这么点大的孩子,到底有些难办。但是,娘娘不会坐视他屈居在睿歆那小儿之下吧?”

  素盈漠然说:“待到姑姑生下皇子再说吧。”

  “娘娘若不帮我,我只好去找别人帮忙了。”钦妃的口气风轻云淡:“我不喜欢事到临头才手忙脚乱地应付。”

  素盈无声地笑了一下,与她不欢而散。

  太平湖上清光潋滟,半空云絮静静流淌。素盈心中有事,美景也难入眼中。

  皇帝明明知道钦妃的心思,为什么还要拖呢?到底在犹豫什么呢?她正闷闷不乐,宫女走过来说:“娘娘,平王献给您的东西,今日送到丹茜宫了。”

  素盈曾向平王要几样素沉用过的东西,放在宫中寄托哀思。她回到宫中,果然看见平王送来一只巨大的盒子,里面有素沉用过的笔砚、骨梳、扣弦等物。素盈见了忍不住又垂几点眼泪,命人郑重地收好,问:“是谁送进来?”

  宫女答道:“是兰陵郡王亲自送来。此时去拜见圣上了,一会儿还过来。”

  素盈正需要与人交心,得知他在便稍觉安慰。过了约摸一盏茶的功夫,素飒又到丹茜宫拜见。素盈见了他就忍不住悲戚,将钦妃的事情一股脑说给他听。

  素飒微笑道:“姑姑的话当然有道理。娘娘,你应该要一个自己的孩子。”

  “我已经得到一个孩子。”素盈低缓地说:“姑姑却想要为自己争取更大的好处。过去她总说痛恨亲戚相残,不会伤害自己的亲人……当真与她冲突,她也会六亲不认吧!”

  “姑姑的想法虽然大胆,在见到男婴之前终归不切实际。”素飒想了想说:“宰相力保邕王之子,娘娘又怎么想呢?”

  素盈闭上眼滤清思绪,睁开眼睛时判若两人,“左司谏李大人近来还会登门吗?”

  “当然。大哥死后,他到灵前痛哭了一场。”

  “请哥哥回访时告诉他,不要再与宰相争执了。”素盈清晰地说:“告诉他——邕王说,如果世子睿渤能够登极,他情愿与邕王妃共死,托孤宰相。告诉李大人,对方是抱着必死之心夺储,宰相是抱着挟天子以令天下的决心力争,他不过是一个有名无实的小官,若是不知难而退,恐有性命之忧。”

  “若是他逼问消息的来路?”

  “这种消息非同一般,哥哥怎么能告诉他来路?非但不能告诉他,还要叮嘱他不要深究,不要外传。”

  “娘娘能摸准李怀英这人的动向吗?”素飒有些不放心,“我看他行事仿若冲动,实则颇有计较。单拿开科取士来说,天下以为他要为青衿扬眉吐气,我却觉得他提议分相权失败,已大致看清朝中分野,招揽士人入朝显然有意树立一支新锐势力。假设进士皆入他党中,不出三年,分相权之声定然汹汹。”

  素盈的眉眼微微地弯了起来。她信心十足地说:“所以我不认为他会放过这个打击宰相的机会。我也不担心,他真的傻到噤若寒蝉。”

  素飒道声“知道了”,又说:“凤烨公主的几样常用东西,我已送给圣上。我见他十分哀伤,娘娘此时要过去吗?”

  “不了。”素盈喃喃道:“我不确定自己能装出很怀念凤烨的样子。”

  “他的身边不会留下空位,娘娘此时不在,那个位置就会被别人补上。”

  “是呀……”素盈叹了口气,起身向玉屑宫走去。素飒也就顺势告辞了。

  素盈走在丹茜宫后的小湖边时,瞧见真宁向湖心奋力地扔了一样东西。“公主扔掉的什么?”素盈含笑走上前。真宁僵了一瞬,素盈也趁机看见了她手里的东西,不禁变了脸色:那是凤烨留下的发簪、发梳、胭脂盒。

  素盈知道,每当发泄情绪的时候,真宁就会向湖里扔东西,或者说,向丹茜宫扔东西——被素盈玩过的棋,以及被素盈戳穿之后,她把母亲留下的珍贵的出宫准条都扔了进去。这一次却出乎意料。素盈定了定神,问:“为什么要扔掉呢?是圣上给你,让你缅怀你姐姐的吧?”

  “那样的姐姐,也要得到我的缅怀吗?”真宁冷若冰霜,扬手将胭脂盒也扔进了湖里。“是她告诉我,若是办一场诗文大会,也许有人捉刀代笔,误我终身。马球大会上,我可以挑一位在狂欢之中乐不忘形、宠辱不惊的公子。那时候我觉得她真是太周到了。”

  她说罢,将发簪“咻”一声远投入湖。“我不是傻子。我也看到她做了什么。”真宁说:“像神话一样完美的姐姐,原来是那样的。一个拙劣的下毒者,也要得到我的缅怀吗?”她说着又要将发梳扔掉。素盈一把抓住她的手腕,说:“留着吧。总有一天你会觉得,她好像不是那么可恶,她的做法似乎能够理解。”

  “娘娘有预见未来的能力吗?”

  “不。”素盈笑笑说:“但我有过姐姐。”

  真宁听了默然。素盈拍了拍她的手,说:“这是把好梳子,是东洛郡王托宰相的长子,在榷场上重金求购的。我到现在也没见过比它更美的玉梳。”她拿起玉梳看了一下,赞叹道:“南国不愧是物产富足啊!这样的宝物堪称无价,理应珍惜。”

  看似无心的一句话提醒了真宁:素盈向来喜欢精巧美丽的东西,也算是见过无数珍品的人,此时见了一把玉梳竟能够赞叹如斯。

  “确实是一把好玉梳。”真宁来回把玩,说:“南国太后殂时,他们的皇帝遣使送来几样遗物,其中的玉器质地也不过如此。榷场至多是个杂色商贩云集之处,宰相的长子只是个常年驻守榷场的买卖人,竟能弄到这样的货色?”她想着就对素盈笑道:“既然珍贵,理应孝敬娘娘。可这毕竟是死人用过的,不吉利。我就贪财收下了。”

  同素盈分别之后,真宁急匆匆跑回自己的寝宫写了一封短信,又将玉梳与信包好。她知道这一天李怀英等人与宰相在彰武阁议事。她不想当着众大臣的面与李怀英私相授受,就亲自带了一个小宦官到彰武阁不远处,眼看着他将小包交给李怀英,她才折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