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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心思


  元日将到,宫中为开经筵做足准备。既是一时之盛,不免人人用心,连丹茜宫中女官们也将圣教五经挂在嘴边,闲谈间不时借用典故。素盈听说,今年经筵讲官乃是儒派正宗,深忿萧墙之乱,必要借题发挥,扬抑两宫感悟君王。又因皇帝自幼笃信佛法,听罢儒言,还要请释家高僧上座谈经。而今年入宫的高僧正是睿洵的外公。

  元日未到,素盈已料到届时不能欢度佳节。她心中准备好应对,做事便不慌乱。这天将手抄经书送到佛前礼敬之后,她穿过庭园,欣赏雾凇。

  挂满冰晶的柳树下,一领葡色披风裹着一个挺拔的年轻人。听到她的脚步,他转过身。貂领衬着一张苍白的面孔,素盈看见愣了一下。

  每一次,白信默的出现和离去总是伴随风波。素盈曾想,也许所有的不顺利皆因为造化无情,他们注定缘悭。今日看着他,却想:她早该猜到,一切的发生是因为他正是兴风作浪的人。

  信默在她两步之外停住,恭谨地说:“听闻圣上雪夜受寒,娘娘御体欠佳,臣与荣安公主特来叩问圣安。臣与公主手抄佛经十卷为圣上与娘娘祈福,方才已送往佛前供奉。”

  素盈冷冷地看他片刻,问:“怎么没见到公主?”

  “公主去了玉屑宫。”

  素盈心头冷笑,已明白这是什么——又一场精心安排的巧遇。怪不得他哥哥白信则事前打听她今日的日程。

  “我很好。”素盈说完抱紧暖炉,转身望着远处披雪的树与石,不看他。

  可他显然有自己的打算,用安闲的口吻聊天似的说:“娘娘知道吗?近来有些别有用心的人,竟然说臣参与腊八之变。”他一定知道素盈不会理睬他,干脆没有等待她的反应,大胆地继续说下去:“臣不知道他们怎么想。臣只知道,娘娘必定不会这样认为。”

  素盈笑了笑,摇头说:“不,我也是那样想的。”

  信默忽然抬起眼睛望向她。“那天献给娘娘的玉匣,今在何处?”

  “丢了。”素盈淡淡地回答。

  信默苦笑一声,看着她时有些忧伤:“故意吗?故意让人发现其中的字条,又匿报说我事前知道申时将生剧变。”这话让素盈恼怒。她瞪着他,很快又别过脸不理他。为这个人生气,一点也不值得。

  虽然她什么也没有说,可信默仿佛明白,又说:“你只是随便看了看,就把它丢掉了?的确是这样……如果你真明白那字条的意思,申时就不会在丹茜宫中,而是在玉屑宫。”

  素盈的手指一直在轻擦两个宝石坠子,可是光亮的石头珠子越擦越是模糊。她手上不知不觉用了大力。“那天的事,你比我还清楚。还说自己清白?”她呵口气,叹息的声音却留在了胸中。“想要我救你,现在就把事情原原本本告诉我。”

  信默仿佛听到一个天真的孩子主意,看着她无声地笑了一下:“你救不了我。”

  “我若无用,你怎会费心出现在这里?”

  信默的目光依然如常,仔仔细细地看着她的脸孔。他总是在对话的时候专注地看着对方,像一个无比真诚的听众。可素盈知道自己已经识破了他,无法再被这种真诚打动。

  “只是想看看你现在是什么样。”他仓促地笑了一下,仿佛自嘲:“依然是那个我不太了解的你。有时候很聪明,有时候很迟钝,看不懂,猜不透。奇怪的是,我虽然不了解你,有时候……却忍不住向着你。明明知道这样做并没有好处。”

  “站住。”素盈沉着脸低喝一声,留住他离去的脚步。“你我早已撕破了脸,此时还来虚情假意,有什么意思呢?何不用你知道的事情,痛快做个交易?”

  信默半侧着身,低下头惆怅地微笑起来:“那么请娘娘给我一点时间,耐心地听我说完。”

  素盈示意他说下去。信默想了一会儿,背着手轻轻地开始说:“我十四岁时,有一天,父亲忽然说‘你日后能娶公主就好了。’荣安公主,那个小女孩。宫廷之中她的笑声最响亮,说话最大胆,再没有一个人比她更活泼自在。跟她在一起,是不是可以像她一样无拘无束?太子人很好,说他待我如同手足,一点也不夸张。但毕竟是主仆。如果能成为亲戚,是不是会更好?我这样想的时候,父亲又问,‘你讨厌公主吗?’我的回答是不讨厌,甚至有点欣羡。其实就算讨厌,父亲也会继续追问,‘你会装作喜欢的样子吧?’”

  他想要笑一下,可没有笑出来。“这件事情就这么决定了。我唯一的未来就是做好它。终身大事,是不是应该再等几年,等一个真爱的人出现——这种事情,谁在乎?”

  素盈很想打断他的话。她很想厉声说:“谁要听你说这些!”可是竟没有张开嘴。

  “公主的心飘忽不定,家人都为我捏把汗,唯恐不能成功——我能用平平淡淡的口吻,告诉他们‘一切随缘,顺其自然’吗?这不是一场可以扬长而去的游戏。自从我家被改姓为‘白’,我是走到最高处的一个。谁知日后风水轮转,白家会如何?有良机,绝不能错过。”他平静地说。

  “就算渐渐察觉到,被利用的女孩儿比印象当中的素氏可爱……难道可以为了她,把一切抛到脑后?不。舍本逐末的事情,我不会做。是真正的不会——根本不知道那样的事该怎么去构想、去实践。”

  “这算是什么?”素盈直直地望着他,整个人仿佛散发出寒气:“白大人,我已经没有和你捉迷藏的情绪。”

  回忆在信默眼中绽放的光彩,在短短一瞬收敛。“要是从来没有专注地看着你,就好了。是我太高估自己从骗局中脱身的能力。”

  素盈觉得自己有点明白了,眼中又充满轻蔑——求不到她帮忙,便想用这法子,让她心甘情愿帮他。难道他不知道吗?相信他的话,需要极大的信任,可这信任早被他亲手夺去。

  “白大人,即便能够回到从前,你仍然不会舍本逐末吧!执着于‘我当年怎样’、‘你当年怎样’,有什么意义呢?”她提高声音说:“若是不打算回答我的疑问,就让开!”

  信默槁灰一样的反馈让素盈觉得自己有点残忍。而这残忍让她内心深处一个长久无法平静的地方,得到一点痛快。

  信默怔了一瞬,侧身避向一旁。素盈从信默身边走过时,淡淡地说:“以后别挡在我的路上。”

  他认真而镇定地回答:“只此一次。以后不会了。”

  素盈一直走回丹茜宫,即刻唤来信则冷笑着说:“你好大的胆子!”信则立刻跪倒,匍匐在她脚下。“我还以为你不会再管白家的事情。”素盈换了怀炉,拥紧了依然觉得冷。“是我把你想得太无情。”

  信则半晌没有回话。素盈又道:“我知道你心里有话。不要卖关子。”

  信则面朝着地,声音听起来不很清晰:“行刺帝后、谋图废立是滔天大恶。无论主谋是谁,信默知而不举与之同罪。臣斗胆请问娘娘,是否觉得白家这一次会山穷水尽?”

  “你们家的本事大得很,怎么会呢?”素盈望着窗纸,仿佛能一直看到玉屑宫去。“荣安公主一定在她父皇身边求情。求不到,她是不肯罢休的。”

  “是啊——这正是白家娶她的用意。”信则的口气中满是惭愧:“娘娘一定觉得白家龌龊。大概您不知道,始作俑者,正是微臣。”他把头抬起一点,看了素盈一眼,继续说:“臣少年无知,追随秀王犯上作乱。臣家因此被褫夺素姓,改姓为白。家父性情大变,不敢自信识人的眼光,更不敢将全家前程压在一人身上。臣被没入宫中,信默被当做长男养育,从小担负全家厚望,全无一点自在。若是臣当初没有失足,信默今日怎会如此。”

  他坚定地说:“为这缘故,不能不管信默……”

  素盈听他说到“不敢将全家前程压在一人身上”一句,心思不由自主地绕着这句话打转。白家在宫廷中投机的做法她知道:即便是一家人,也要投效不同的势力。无论哪一方得志、哪一方失势,总不会殃及全家。

  信则在中宫,信默和信端都是东宫心腹,无人向权势强大的宰相示好。这合乎白家的做法吗?素盈低下头噗嗤笑出声。她心中对申时变乱的主谋早有猜测:一场人祸毁了东宫前程,并且险些要了她的小命。谁这般擅长一石二鸟?

  若非效忠那人,信默从哪里得知腊八当日将生变故?

  若是如此……“信默其实是宰相的人吧?”素盈笑着连连摇头:“白信默啊白信默!原先小看了他,我以为吃一堑长一智渐渐看清了。没想到,还是小看了他——他背叛了所有的人。我,荣安,东宫,还有他真正的主人。我从来没有见过一个人可以背叛身边所有人,还能活这么久。”

  信则没有否认,把头垂得更低,说:“行走宫廷,最可怕的事情不是不够圆滑机变,而是失去立场。不知道自己到底想与谁一起前行,不知道自己希望谁成功、谁快乐。为了白家,他伤害娘娘。对娘娘纠结于心,他又背叛了宰相……腊月初七,臣在丹茜宫前拦住信默,虽然不知道他想做什么,可是已猜到,他从那件事开始,彻底失去了立场。他将成为众矢之的,他帮助过和伤害过的,都不会管他。这样的弟弟,我能够抛弃吗?”

  想左右逢源的人,迟早有一天受到左右夹击,两面不讨好。素盈觉得自己不该对这事情有兴趣,可她竟然听了这么久而不乏味。也许是信则打动了她,她安慰似的说:“他还有荣安呢。”荣安不会抛弃他。

  信则无可奈何地摇头:“公主的力量能够强过宰相吗?”

  素盈面上如覆冰风,口气也冰凉:“怎么不能?她父皇为她,不惜毁人婚约、引起朝臣非议。”

  信则听了这话却笑得更苦:“信默能娶公主,不是凭他一人的小聪明便能成就。这是他拜宰相为父,求取的好处之一啊。”

  他看到素盈须臾之间的诧异,仿佛惭愧似的,把声音压得更低。“娘娘不要惊讶。宰相可以秘密收您为义女,将您推上后位,也可以收一个义子,让他步步高升以备不时之需。信默九岁入东宫侍读,本就是宰相与家父的安排。他一向很听话,所以宰相私下在废后与圣上面前进言,助他顺利尚主。”

  素盈哑然。

  得罪皇帝不死,得罪权臣必死——这是信默曾经说过的话。可他自己竟忘了。他真的不该高估自己脱身的能力。

  “为什么要对我讲这些呢?”素盈仔细地看着信则,不知他坦诚相告的信心从哪里来。

  “因为娘娘是唯一一个,明白他所有的坏处,还可能去帮他的人。”

  素盈嗤的笑了:“我不是沽名钓誉给自己惹麻烦的人。你太夸大我的善心,还有我的能力。”

  丹茜宫一阵喧闹,宫女们拦不住混乱的源头,一股慌张的人流顷刻涌到素盈面前。泪污妆容的荣安从众人中挣脱出来,一把抓住素盈的手:“跟我走!”

  素盈吃了一惊:“你做什么?”

  “到圣上面前说清楚。”荣安扯着素盈走了两步,急吼吼地大声说:“告诉他,信默不是知情不举——他偷偷地告诉了你。只是你没有弄明白。”

  素盈硬生生地站立不动。荣安又拉扯两把,拉不动她便瞪圆了眼睛:“你不去?”素盈流露出不情愿,旁边的女官和宫女们立刻上前,不客气地将荣安请到一边。“公主再搅闹丹茜宫,下官不得不行宫规。”女官高声厉喝,却吓不住荣安。

  “我已经知道了——陷害信默的人就在你们之中!”荣安伸直手臂向一群女官面上指指戳戳,又指着素盈说:“正是你这丹茜宫里出小人,造谣生事,说信默知道腊八申时将生宫变。即便信默真的知道,既然说与你知,必然是要救你。有救驾之心,怎么能与首谋同罪?你保住一条性命,却不管他?”她说着又想上前来抓素盈。

  素盈向左右道:“撵出去。”宫女们立刻上前推搡拉扯。荣安口中高喊:“只要你对圣上说,信默提醒过你,他就洗脱了。为什么说谎害人对你来说那么容易,说一句真话帮人,却像要了你的命?!你是不是恨我们?你是不是恨我?我今日死在丹茜宫,你是不是会改变主意?”

  素盈仿佛没有听见,对掌事女官们说:“让人冲入丹茜宫滋事,是你们失职。各自下去领罚。”女官们气馁地领着宫女唯唯告退。素盈又看了信则一眼,说:“看来圣上没有应允她的请求。”

  “娘娘一定可以想到些什么。”信则再三叩头,道:“娘娘所知的事情,哪怕赐告一点,便是信默的希望。”

  荣安的哭声仍在宫外回荡,显然她迟迟不肯离去。素盈听见苦笑了一下,终于还是说:“白信默不过是那样一个人,荣安却能够说出为他死在这里……死在丹茜宫,有什么用呢?”信则屏息凝神去听最关键的后续,果然没有失望。他听到她说:“你不妨转告她,让她去问琚相,他答应过她母亲的事情,能不能做到。”

  信则虽不明白,仍然如获至宝,感激地告退去追荣安。素盈目送他离去,幽幽地问身旁伫立的崔落花:“你心里责备我多管闲事吧?”

  “臣不敢。”崔落花诺诺答应。见素盈似笑非笑地瞅着自己,她心一沉,却又在同时松了口气。

  “是你吧?”素盈呵地笑一声:“白信默拿来玉匣,里面的字条只有你我看见。是你告诉宰相,信默走漏消息。”

  崔落花的神情没有被戳穿的尴尬,反而带着打开心结的释然。“琚相要查清本末,对圣上有所交待。臣以为,白信默正是琚相希望臣说出的人。臣以为,娘娘也不会在乎他。”

  素盈合眼蹙眉:“宰相到底有什么魔力?连你也……”她恍然惊觉,猜疑道:“我未入宫时,被诊出幻症。你本已被平王辞退,可是很快带着秋莹出现在我的门前——难道从那时开始,你已听从宰相的差遣吗?”

  “唉,娘娘!”崔落花温柔地笑着摇头。

  “比那还早吗?难道你踏入我家,为我的姐姐们当教习的那一天,就听从他的意思做事?”

  “唉,娘娘……”崔落花还是那样神秘地笑了笑。素盈忽然觉得伤心,一把将怀炉摔在地上。外面宫女听见动静,想要进来收拾。崔落花挥手制止她,自己俯身去清理。

  “说。全部说出来。”无论素盈如何努力,呼吸就是无法平静。

  崔落花轻柔地回答:“知无不言并不是我们在这里做事的方法。”

  “那么我该叫杨芳来一趟。他比我擅长挖掘真相。”

  不知是畏惧杨芳,还是不愿她们师生一场落到动私刑的地步,崔落花看了看素盈冷酷的眼睛,松了口。

  “娘娘可知,我的姐姐,废后身边那位崔秉仪,后来怎么样?”她见素盈无动于衷,不疾不徐地说:“她不是您的姐妹,所以您毫不介意——她现在很好。宰相为她通融,她从废后的案中脱身。”

  素盈直视她的眼睛问:“你是为了报答宰相?”

  “不。不是为了那一桩。”崔落花跪在素盈脚边说:“我们崔家的女人,有时也会处于危险。为了不让我再去教育别的素姓小姐,不将您的闺中事迹说与外人,您册封皇后之后,平王曾经想要除掉我。我感激您施以援手,可我明白我不会有事——因为有琚相。他从不会提起这事,您大概不知道——他是崔氏的儿子。”

  “崔氏?他的母亲?”素盈没有想到。

  “琚相对崔家寄惠颇多,崔氏满门受其厚待。每个素氏家中的女教习,都是他的亲眷,得过他的关照。不独是我。只要他愿意,就可以了解和影响每一个受崔氏教养的素氏小姐。不独是你。”

  她怜爱地看着素盈泛青的面孔,说:“可怕吗?入宫的素氏小姐,哪一个机灵圆滑,哪一个乖巧听话,哪一个心口不一……我想,他心中大致有数。有时候我会觉得,他实在管得太多了。而他居然孜孜不倦。哪怕所知之事永无用武之地,他仍然沉迷于看不见的操纵游戏。仿佛洞察一切,他才能感到安全。”

  “为了让他安心,你把我这里的一切都告诉他?”

  “不。我几乎从未那样做。他偶尔才问一二事,从不强求我回答。他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

  “可我却不知道了。”素盈凉凉地笑了一下,说:“你应该清楚,我对人的信任是多么脆弱。你可以继续留在丹茜宫,但是不必再指望我的信赖。”

  崔落花有那么一刹没有动弹,不知是否为这结果略感遗憾。最后,她还是宛然施礼,用完美的仪态作为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