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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步天


  北国秋季的气息一如既往,让人忍不住畏惧即将来临的冬天。素盈在殿宇之间的光影中穿行,总想要伸出手去,抓牢越来越淡薄的阳光。她能够感觉到:她已经开始怀念过去,怀念那个从别人言谈中听到、让她有点点向往的宫廷。聆听时,她只需要遐想,不必承担它的分量。当宫廷日复一日变得清晰,她也渐渐失去了所有兴趣。

  “娘娘,是吴太医。”崔落花在素盈身后压低声。素盈打起十分精神,含笑接受太医拜礼。然而吴太医看到王秋莹时,却露出一丝明显的倨傲。素盈一向知道太医院对自己找来的女医颇有非议,吴太医为这事特意联合外臣上过一本。

  年初宰相遇刺,秋莹曾倾力救护,后来便留用相府。宰相大约还想凭这交情用她,于是毫不费力将此事平息。此后素盈便知,不必期望骨鲠的吴太医换副面孔。她和蔼地问:“圣上今日精神可佳?用了什么药?可曾按时服用?”

  吴太医在宫中行走多年,应付旁人的疑问十分老练,委婉地回答:“大凡病人的心情,总是宜散不宜闷。今日有真宁公主侍疾在侧,胜于药石百倍。”天子大病向来避讳中宫东宫,他只字不提,分明不愿素盈与王秋莹知道。

  素盈身后一名伶俐的女官当即取笑道:“这样好听的话,老太医该在小公主面前多说三四遍。回娘娘的问话,可不是这种答法。”语调里特意强调了老小二字,笑话吴太医恭维一个小女孩儿。吴太医讪讪地笑了笑,还是不透口风,唯唯告退。

  素盈由他走出去几步远,用不高不低的声音训了那名女官一句:“不可失敬!”行至玉屑宫门口,见到守在门边的潘公公,她才展开微笑,轻声问:“圣上这时候做什么呢?怎么连公公也被赶出来?”

  潘公公在宫中侍奉了两代帝王,白眉下一双眼睛总是炯炯有神。见皇后发问,他连忙躬身回答:“刚刚画完了灯笼,这时候正跟公主说话。”素盈奇道:“什么话这么要紧?连公公也听不得?”潘公公连忙赔笑:“娘娘折煞小人……”

  “是真宁把公公轰出来的吧?”素盈笑吟吟道:“我倒要听听她在圣上面前说什么了不得的事。公公且别通报。”

  潘公公微笑着低头侧身,素盈便蹑手蹑足迈进玉屑宫。

  静悬的蓝色绸缎为宫殿添几分冷色,让人如坠冰湖,身心一颤。素盈向前走了两步,无声地伫立在一扇木屏风后面。

  屏风上镂雕十六个字:“敖不可长,欲不可从,志不可满,乐不可极”。第一次看,她觉得崇拜。第二次看,她觉得悲哀:一个被剥夺了七情六欲的人,该是多么了无生气。第三次以及后来的每一次,渐渐成了习惯,不再感叹,反倒发现另外一些内容:从第三个“可”字望过去,刚好可以看见皇帝的床头,且不易被他看清。她现在总是在那里放慢一步,飞快地斜一眼:如果他睡着,她会轻轻落足;如果他半躺着看书,她会微笑而入;如果他在检视奏章,她会目不斜视地等在一旁。

  今天他还是在看经书,真宁公主坐在他床边的脚榻上,竟然在翻弄奏章。几盏画了菊花的灯笼丢在一旁,一盒棋子散落满地,系着红线的木偶滚落在真宁脚边,床上、地上到处是翻乱的奏章。素盈拧紧眉头,留心听她说些什么。

  “全是宰相看过的。”真宁把手里的奏章随便一扔,又从身边拿起一本。她父皇看也未看她一眼,犹自读经。

  素盈心道:奏章全由宰相检阅,筛选后交由皇帝勾敕,这套祖制人尽皆知,不知道小公主故意提起来,要做什么文章。

  真宁把奏章推到一边,凑在她父皇身边说:“事情都让宰相做完了,父皇做什么呢?”皇帝没回答,轻轻摸了摸她的头发,又低头看书。真宁咯咯笑着把父亲的书夺来藏到身后,又问:“君临天下的皇帝陛下只能看宰相想让您看的东西,听他想让您听的话,这有什么好玩的?”

  素盈吃了一惊,屏息听她还要如何大放厥词。皇帝温柔地笑了笑,“真宁,宰相是国之柱石,不可对他放肆。”真宁不满地嘀咕了两句,拿起她的木偶,说:“父皇,你看这个木偶好玩吗?我提着他的线,他又提着两个小木偶。要是这么玩一百年,他也许会以为自己才是别人的主宰,忘了有我在。”

  素盈听得越发惊异,悄悄退到门外,向潘公公沉声道:“有劳公公。”潘公公提高嗓门咳一声,进去通报。素盈侧身问崔落花:“公主近来还往宫外偷跑吗?”

  “偶尔。”

  素盈带着众女官再走进去时,心里已经有了打算。

  见皇后驾到,真宁冷淡地行了礼,又埋头去翻奏章。素盈故作诧异地向皇帝望了一眼,却见他只是微微一笑,淡淡地说了一句:“真宁,不准胡闹了。”

  “我想看洵哥哥写的——不知道他近来好不好。”真宁说得清脆响亮,素盈当然知道她要借题发挥,果然听她又大呼:“在这里!洵哥哥一直在打胜仗,快要回来了吧?”

  皇帝神色微嗔,真宁不敢造次。但素盈却看得出,他那目光和蔼,好像在说:女孩儿而已,由她去,能怎样?

  素盈笑吟吟抱着睿歆走上前,交到皇帝怀里,让他看看他的孙子平安无事。她曾经有那么一刻以为,他隔一日要见一见孙儿,是因为卧病中无聊。后来就明白,他只是不放心在东宫西征时,把皇孙的安危交到她手上。她心里有点羡慕公主:病榻上的这个人,从来不低估素氏,但不提防自己的女儿。他活着,真宁是集千万宠爱的公主。他有朝一日驾鹤西去,皇后的结局很难说,而真宁还是公主……真宁见父亲的心思都放在睿歆身上,乖觉地抱起玩偶和灯笼告退,走到素盈身边时,扑闪着大眼睛问:“娘娘,您的哥哥最近要回来了。可是我不明白——‘执送京师’是什么意思呢?”素盈愕然,她却笑嘻嘻地走了。

  皇帝见状宽慰道:“十来岁的孩子总是这样,公主们又比皇子更不懂收敛。”素盈只得又欠身告罪:“是妾失于管教。”她顿了顿,轻轻一笑:“妾可不信陛下当年也是这样。”

  “比真宁更小的时候,我也对母亲失敬,以为自己是天子血脉,而她只是皇帝的一个女人。”皇帝脸上露出暖意,但对往事并不多提,说:“真宁身边,还是缺一个管得住她的人。”

  素盈正等这个机会,佯装思忖一番,抬头笑道:“妾小时候受到崔秉仪教导,受益匪浅。她应该对公主大有裨益。”皇帝对这件事似乎并不深思,看了崔落花一眼,点头道:“那就让崔氏去吧。”

  素盈一面命人将奏章整理好放到一旁,一面慢慢陪他随便聊几句。见皇帝被真宁纠缠半晌,已经不胜疲惫,她不忍再让他劳心费力。她亲自侍奉皇帝喝药之后,就起身告退。

  女官们察觉皇后心事重重,纷纷慢下脚步刻意落后。唯独崔落花与王秋莹紧跟在侧。素盈低声问秋莹:“你看圣上气色如何?”见秋莹摇头,她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沉下脸又道:“崔秉仪明日就去公主那里——务必弄清楚她出宫到底结交了什么人。好大的胆子!现在敢撺掇她在圣上面前议论宰相的长短,日后还不知道做出什么事来。”崔落花诺诺答应,素盈又道:“眼看她也要十四岁。差不多该物色一位持重可靠的驸马了。”

  提到真宁的驸马,崔落花想起曾听几个宫女私下说,真宁公主偷跑出宫回来后会提起一个男子。她目光闪烁被素盈发觉,素盈厉声道:“有什么话,说出来。”崔落花忙答:“空穴来风的事而已,不敢混淆娘娘视听。待有定论,再向娘娘禀报。”

  素盈看了她一眼,又默默向前走了几步,忽然驻足遥望长天。一直看了好一会儿,她才神情寥落地说:“崔秉仪,能够步天的人,真的能够在九霄之巅放歌吗?”

  崔落花看着年轻皇后的背影,心里忽然想起当年王府中那一位敏感容忍的六小姐素盈,不由自主地惋惜。她还没有做声,素盈又说:“我不信。‘步天歌’只有三个字,是因为提笔的人,心里也唱不出真正的庆歌吧……”

  崔落花想要说些什么,袖子却被王秋莹轻轻地扯了一下。

  谁都没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