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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一

  “小花!我爱你!”

  “大河!你懂我的心!”

  “小花!紧紧抱住我吧小花!”

  “大河!我的灵魂将永远与你同在!”

  “……单身女性遭男子持刀入室抢劫,警方提醒广大市民注意安全……”

  谢光沂忍无可忍地丢下遥控器。

  “谈个恋爱就好好谈,什么‘灵魂与你同在’,成天说这些要死不死的事晦不晦气……”

  对面的年轻男子给她的杯里添满酒,同时换了个无奈的脸色:“能别当着文艺工作者的面讲这话吗?你已经把话题抬到职业生存意义的高度了。”

  谢光沂拿起酒杯一饮而尽,将话题再抬一个等级:“对了,主编说我们报纸要搞一份周末文艺增刊。”

  “啊?”祁奚苦了脸,“文艺书已经很难做了,本是同根生,干吗还来抢生意。”

  “大家各自混口饭吃嘛!你自己去找总编投诉。”

  看她那副没心没肺的样子,祁奚叹了口气,从背包里掏出本书递过去:“新画册的样本。你之前不是说挺喜欢Joan的吗,我就先帮你留了一份。”

  画册名为《雪国之晓》,封面是一大片完美相融的蓝和白。谢光沂暂且放下盐烤青花鱼,咬着筷子接过画册翻了翻:“对的对的。有原图吗?给我做手机桌面呗。”

  祁奚翻了个白眼:“别得寸进尺。况且你的手机桌面不是谢大福吗?”

  谢光沂巴巴地眨着眼看着他。对峙数十秒,祁奚率先举手投降:“知道了……等我跟作家打个招呼。”

  谢光沂兴高采烈地抛了个飞吻给他:“好伙伴!”

  她没有能够挤一个被窝交换少女心事的同性密友——当然,她是否还有“少女心事”这个大前提都得打个问号——但好在下班后结伴去居酒屋厮混的酒友还是有一个的。

  跟她同期考进社里的祁奚,笔试成绩同样名列前茅,只因割舍不下心中那沸腾的文艺之魂,舍晚报而选择了报社下属的文艺部门。明明也有二十六岁了,却天生一张童颜,至今仍被不明真相的社员当作在校实习生。就连这家居酒屋,祁奚第一次随谢光沂来时被老板狐疑地看了又看:“你成年了吧?我不卖酒给高中生的。”

  可此刻,反而是“高中生”劈手夺下了“大龄女青年”手中的酒杯。

  “好端端的,干吗摆出一副酗酒的架势啊?”

  清酒滋味寡淡,后劲却很猛。谢光沂三杯下肚便已微醺了,拿筷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桌沿:“我前天,遇上颜欢了。”

  不知谁拿走了遥控器,从晚间新闻换到了音乐频道。悠远细腻的女声吊在半空中唱“只要你轻轻一笑,我的心就迷醉”,然后一下子划着婉转曲线降落到眼前“只有你的欢颜笑语,伴我在漫漫长途有所依”。

  “你那个前男友?”祁奚做出第一反应,接着觉得用词不对,“前前前……前男友?”

  “嗯。”

  祁奚哑然半晌,小心翼翼地问:“你没做出什么丢脸的事吧?”

  “哐当!”谢光沂直接把脑门砸在了桌上。

  怎么没有。

  那天,循着小福的目光回过头去,第一眼她甚至没能认出对方。暌违八年,那个身形瘦削、面貌俊秀的少年的影子已碎裂为齑粉浮在暗淡的水面。名为“记忆”的明亮河川里,再度倒映出的是个陌生人——身材颀长,举止矜贵优雅,穿一身鸦黑的薄风衣,恍如从某本精英杂志里走出来的成熟男人。

  当时她竟傻乎乎地问小福:“那是谁?”

  小福阴沉着脸回答:“我们院的心理顾问。”

  男人对小福道:“总是不参加集体活动可不行。”说着就朝孩子走来。

  孩子抱着百科全书,把拳头攥得死紧。她不明白孩子为什么那样抗拒对方,但瞧着于心不忍,便挡在孩子身前:“她自己在这儿看看书,也没什么不好的吧。”男人在六七米开外的地方停下脚步,这才将目光投到她身上。

  先是微微拧起眉心,继而流露出几不可察的惊异眼色。他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像是在确认什么似的,终究吐出两个字来。

  “小光?”

  谢光沂把脸埋在桌上,发出断断续续的、颓丧的呜咽。

  祁奚忍不住推了推她:“你到底干什么了?”

  她逃跑了。

  连句答话也没给,身体比大脑更早一步做出反应,立正,转身,助跑腾跃,翻上墙头落地跑路。

  还是当着小孩子的面。

  “我没脸再见小福了……”

  身为一名合格的酒友,祁奚对她那点陈芝麻烂谷子的破事心如明镜,闻言很同情地揭穿:“也不能真的不去了吧?果果的专题还吊在你手里哪。”

  谢光沂从烂泥状态回归人类模式,慢慢坐直了身。

  “接下来怎么办?孤儿院的心理顾问,说不定你得专门采访他呢。要不把专题交给别人吧?”

  尽出馊主意。谢光沂瞪着他:“你觉得我会做这种事?”

  祁奚想了想:“也是。”

  “没关系的……既然已经是陌生人,该怎么样就怎么样吧。”谢光沂揉了揉脸,低声道,“我已经没那么幼稚了。”

  那女声还在唱。

  春雨秋霜岁月无情,海枯石烂形无痕。只有你的欢颜笑语,伴我在漫漫长途有所依。

  二

  初恋是不会有好结果的。这道理,谢光沂早就知晓。

  而她与颜欢的事,与世间所有久别重逢的桥段一样,就算本人心里留下深如沟壑的痕迹,说出口时到旁人耳中也显得很简单。

  那是两人十几岁时的事了,如今听来仿佛是从生命中活脱脱刮出的悬在半空的记忆,轻盈美好得不敢想象。

  A班英俊寡言的男生俨然是全体少女心目中神圣的王子殿下,B班心怀万夫不当之勇的女汉子却知王子殿下私下其实是个多么恶劣毒舌的家伙。她抓住一切机会试图揭穿对方那写满仁义道德的假面具,而淡漠矜持的王子殿下,只有遇上她时才像变了个人似的,反常地小肚鸡肠、斤斤计较起来。不管她怎么找对方麻烦,对方都能四两拨千斤地轻飘飘把苗头掉转过来,末了还总状似不经意地说些风凉言语,把她气得直跳脚。

  闹到最后,全校都知道了,B班的谢光沂与A班的颜欢,两人是有着不共戴天之仇的死敌。

  谢光沂对此结果相当满意。而颜欢的反应则让人有些琢磨不透,偶有好事者在他面前提起“谢光沂”三个字,他总是沉默半晌,而后露出一个阴恻恻的、讳莫如深的笑容。

  谁都想不到,最后的真相帝会是谢光沂那怯懦内向的小表妹秦锦秋。

  当时,秦锦秋刚考进颐北,还借宿在表姐家中。谢光沂每每被颜欢激得怒火中烧,回家后便要抓着可怜的妹妹将颜欢一顿疯狂诅咒。终于某天,秦锦秋忍不住了,决定发表一下个人意见:“都说如果女生老是把一个男生挂在嘴边,不管说的是好话还是坏话,都代表喜欢他呢。”

  这个论点对谢光沂而言无异于晴天一个霹雳。

  可要命的是,秦锦秋说中了。

  后来谢光沂苦思冥想过事情究竟是如何发生的,可抓破脑袋也理不出一条清晰的脉络,只能归咎于颜欢的智商终究比她高,以惊人的耐心等待量变引发质变,细枝末节的线索埋得不留痕迹。

  九年前。

  颐北有个传统,每年十二月三十一日晚上,例行举办跨年派对。

  这是全校范围的盛会,规模一年大似一年,即便是空气中布满紧张因子的毕业班,也要暂且抛下模考试卷狂欢一番。先是各班分别在教室里聚餐和联欢,十一点时齐聚到操场——对了,那年的跨年派对较以往还有所不同。学生会不知打哪儿拉到了赞助,买了一大车的烟火,一直放到了零点倒数计时。

  寒冷而无雪的深夜,星空疏朗。绚丽的花火在天顶绽开,流光闪烁犹如钻石。所有人都聚在操场,或是三五扎堆玩起游戏,或是仰头望向天幕的烟花小声感叹。神使鬼差地,谢光沂退出熙攘的人群,走进空旷寂静的教学楼,回到教室。整幢楼都淹没在黑暗之中,教室里同样没开灯。方才大吃大喝后尚未清理,课桌椅乱七八糟地散落在屋里。

  空无一人,不对,窗台上坐了一个人。他回过头来,先是眨眨眼,像是有些惊讶怎么会有人跑回来似的,接着赶在谢光沂开口前,把修长食指抵到唇边:“嘘……今天就暂时休战吧。”

  他拍了拍身边,示意谢光沂过去坐:“这边的视野不错呢。”

  即便只提早一个小时,如果告诉谢光沂她将与颜欢相安无事地并肩看烟火,她一定会大声嘲笑对方痴人说梦。但或许是由于夜空中盛放的点点萤光太过美好,她被迷了心窍似的,慢慢走了过去,坐在那人的身边。

  不知何时指尖相触,不知何时拉近了距离,在最绚烂的火花升上夜空之时,男生低下头,在她耳畔说出了咒语。

  百转千回的少女心事里,最重要的通关密语。

  她后知后觉地就要跳起来。颜欢弯着眼,拖住她手,食指抵在唇边还是说:“嘘。”

  她涨红了脸,又坐下了。

  后来,已是颜欢离开许久之后的事了。某天,谢光沂忽然想起一个蹊跷之处。那天晚上,为什么颜欢会跑到B班教室里头看烟火呢?

  可惜人已不在身边,即便心里千抓百挠也得不到答案。

  何况就算问了,以颜欢的性格,多半也还是四两拨千斤地给出一个讳莫如深的笑容吧。

  思及此,谢光沂又自我安慰地想,不问也罢。

  颜欢消失了,在两人一同考到F大并正式交往后。

  谢光沂念新闻系,颜欢念经济系,同在一个校区,宿舍相隔不远,简直是桩羡煞旁人的美满恋情。但大一快结束时,颜欢忽然说想参加学校的交换项目,去美国半年。

  谢光沂并不是个黏人的女友,英文又半吊子,不想阻止他,也没有跟着出去交换的意愿,只慷慨地大手一挥,“去吧”。

  晋升为正规男友的颜欢,虽毒舌本色不改,但该温柔的时候也是能溺死人的。他揉乱谢光沂的发顶:“我很快回来。”

  颜欢离开的头一个月,两人还每天早晚互发电子邮件。从第二个月开始,颜欢发来的邮件越来越少。到第三个月,几乎隔一周才回一封。第四个月、第五个月……谢光沂彻底失去了颜欢的消息。

  半年之期很快到了,颜欢没有回来。

  一年后,谢光沂跑到教务处询问,戴着银丝框眼镜的中年女人查了查档案:“哎,他退学啦。”

  两年、三年、四年……这竟然已经是第八年。

  谢光沂隔着酒盏,暗自捂住发红的眼眶。

  不管说什么,她都不会再那样幼稚了。

  三

  下次见到颜欢,一定要调整好状态,完美地迎击他!

  虽然在祁奚面前撂下了如此狠话,但谢光沂很有自知之明——她心里其实是存着点侥幸的。P市如此之大,无亲无故的两个人要碰面,谈何容易?

  尽管早就把与颜欢有关的记忆封进内心最深处的咸菜缸任其腐烂风化,但她对那个人,终究还是有些怨恨的。曾经夜半咬着被角偷偷哭了千百遍想要知道的他消失的理由,如今已毫无兴趣了,只是单纯地蒸发不了那丝阴晦怨恨的感情而已。

  所以,她只能咬牙逼迫自己,却并无把握能像面对一个真正的陌生人那样对待颜欢。

  话说回来,颜欢究竟是什么时候回的国,又怎么会跑来P市呢?

  谢光沂校对着一篇长文档,一边十指如飞地修改错别字,一边走神走到了八百里开外。

  对桌的Anna探过身来,敲敲她电脑的后盖:“总编叫你。”

  谢光沂继续目光发直地、机械地敲击着键盘。Anna叹了口气,直接使劲给她把笔记本电脑合上了:“总、编、在、叫、你。”

  谢光沂险些被夹着手,啊了一声,茫然回过神:“什么?”

  总编室有请。

  年过花甲的干瘪老头坐在硕大的红木办公桌后,一派超然物外之姿,手里攥着把蚕豆嘎嘣嘎嘣嚼着。见谢光沂进屋,他赶紧从一旁纸袋里又抓了些蚕豆:“来来来,你也吃!刚炒的还热乎着,可香了……”

  显然是好了假牙忘了疼。

  总编找她是为周末增刊的事。

  谢光沂皱起眉头,直接推拒:“不可能,我手里几个大选题还忙不过来呢。”

  总编殷殷剥好一颗蚕豆递到她嘴边:“试试看嘛。多好的机会,升职加薪在未来等你哦。”

  “您自己吃。别给我灌迷魂汤,好好的晚报搞什么文艺增刊,倒头来又是个烂摊子。”

  老头子收回蚕豆搁进自己嘴里嚼了,然后露出非常寂寞的表情:“光沂,你怎么变成这种坏孩子了呢……还没有付出努力,就先给人家泼凉水……”

  谢光沂环起手臂,冷眼看老头子演戏。

  总编睨了她一眼,见好就收,摆出一副为了大义后退一步的壮烈姿态:“只帮忙负责一名专栏作家总可以吧?这位是我好不容易撬来的,增刊生死存亡全靠他撑着,交给其他人我不放心。”

  还是这套。

  “人家是大学教授,节操有保障的,肯定不会拖稿的!收收稿校对校对就行,多轻松!”

  但很可悲的是,她依然吃这套。

  谢光沂放缓了口气,朝总编伸手:“资料拿来。”

  老头子快速递上早已准备好的文件夹:“P大最年轻的心理学教授,才二十六岁,又是个英俊的小海归。光沂,你上点心,说不定能把终身大事一并解决了……嘿嘿,到时候要请我喝喜酒哦……”

  朝为老不尊的总编先生飞了个恶狠狠的眼刀,谢光沂低头打开文件夹。

  “竟然这样”,或“果真如此”。

  若非得用其中一个来形容她看到档案上尊姓大名时的心情,应当是后者。犹带墨香的黑色宋体印着“颜欢”二字,总编小心翼翼地看着她:“那就交给你啦?”

  谢光沂合上文件夹,一时间觉得心神俱疲,连话也懒得说了。

  简单滥俗。

  “果真如此”。

  她对总编点点头,走到外头大办公室,坐回自己椅子里。

  Anna好奇地凑过来套八卦:“又扔什么烂摊子给你啦?”

  谢光沂打开电脑,一边输入待机密码一边道:“带专栏,作家是个年轻英俊的小海归。你要不要?”抬起眼皮瞅Anna一眼,言下之意是“要的话我就让给你”。

  Anna笑着直摆手:“我自己的版面都忙不过来了!除了你,谁还有精力应付总编那堆破事呀!”

  谢光沂垂下眼睑,挪过光标点开邮箱,心觉自己真是病得不轻。

  听了Anna的话,竟油然生出一股扭曲的成就感。

  档案里写了颜欢的简单履历和联系方式。

  二十岁留洋,进入S大学攻读心理学专业,获得博士学位后回国,如今在P大心理学系担任副教授。好一张金光闪闪的表格啊,谢光沂一边在收件栏里敲下颜欢的邮箱地址,一边想,倘若她与颜欢素昧平生,或许真的会如总编所言,拜倒在这张履历之下,甚至对颜欢生出钦慕之心吧?

  但是没有“倘若”。

  毕竟是职场上的成年人,因工作而有所接触,不必再寻死觅活的。谢光沂写好邮件,正要按下发送按钮,无意间瞥了一眼自己的账户名——她是个懒人,数十年没换过邮箱,如今用的依然是当年和远在美国的颜欢通信的那个地址——出于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乌龟心态,她还是火速注册了一个新邮箱,把写好的邮件复制过来,仔细检查过好几遍,确定言语没有疏漏后才把光标移到“发送”上,轻击一下。

  “颜欢老师,您好,我是《城市晚报》的编辑,来跟您对接增刊专栏的有关事宜。”

  发完邮件,她便打开先前的长文档打算继续校对,没想到颜欢回复得飞快:“你好,请问怎么称呼?”

  谢光沂的手腕抖了一下,不小心往长文档里多打了好几行空格。

  她下意识借了Anna的马甲。隔着大半座P市,远在网络两端,颜欢也没发现异样,回信非常稀松平常:“好的,Anna小姐,以后麻烦你了。”

  晚上和祁奚喝酒,她说了增刊的事。祁奚惊得险些打翻酒壶:“哎?!”

  谢光沂从他手里拯救出可怜的酒壶,白了他一眼:“大惊小怪什么。”

  祁奚激动得连舌头都打结了:“你知道P市的总人口超过两千万吗?天啊,这真是孽缘啊!”

  居酒屋的小电视年久失修,屏幕都泛起了雪花,却依然坚持演着那些爱到要死要活的偶像剧。谢光沂咬着筷子,看女主角一把推开男主角,自己被迎面而来的货车撞得血花四溅,心想,祁奚这次说错了。

  跟“缘分”没什么关系。

  而恰恰相反,是将过往的“缘”全部清空了。然后,才可以如此平淡地重新相遇。

  四

  五点半起床。晨浴,做早餐,并拌好谢大福的猫粮,简单清理室内。七点前出门,要么直接去跑新闻,要么到社里坐班。中午是绝对无法回家吃饭的,所幸报社食堂的饭菜还不错,如果在外奔波的话就随便买些快餐应付,小票攒了厚厚一沓,留到月末一口气报销。

  加班是常态,六点能准时收拾东西跑路才稀罕。难得不必挑灯夜战时她也不直接回家,而是拖上祁奚去地铁站前的居酒屋一发连日的牢骚。尽量九点前到家,料理谢大福吃饱之后便下楼跑步一个小时。出了汗回家洗澡,上床。睡前音乐是几张听了好些年的电影原声碟,偶尔翻一翻从祁奚那里顺来的画册或小说。

  通常听不完一首曲子,翻不过三页纸,便会倦极睡去。

  不必再为谁的杳无音信而整夜失眠,不必再守着邮箱直到天亮,只为等一封明知不可能来的邮件。冷静,安心而自在。

  一个人的生活便是如此。

  她告诉自己,生活便是如此。

  五

  之后的状况如谢光沂所愿,寡淡无奇。每周四下午四点半,颜欢准时将原稿通过附件发到她邮箱,正文写“辛苦了”。她默默地下载好文档,回复一个“已收到”。除此以外,没有多余的交流。

  颜欢的文章犹如其人,用语很随意,却从字里行间透出淡漠的矜贵之气。应总编要求,他在专栏中用浅显语言讲解心理学的专业知识。剥离了第一人称,“冷眼旁观”的感觉越发强烈。谢光沂说不好自己心里浮起的灰淡情绪是否叫作遗憾——从前没怎么见颜欢写文章,原本还期待能借此机会一窥对方深邃的脑沟呢,她果然还是太天真。

  至于专栏名称,征询了颜欢的意见,定为“Diamonds And Rust”。她对祁奚表达了自己嗤之以鼻的态度:“留过洋的人就是高贵冷艳,非要起这种看不懂的名字。”

  然而这次,她的好伙伴祁奚没跟她站在统一战线,反而用种很古怪的眼神看过来:“你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知道啊。

  Diamond是“钻石”,Rust是“铁锈”。

  那又怎样?

  祁奚脸上痛心疾首地写满了“朽木不可雕也”。

  “如果把正常的女生比喻成《英文叙情诗一百首》,你这家伙活脱脱就是本《简明英汉词典》,还是老掉牙的1963年硬壳便携版!”

  勤恳务实的新闻工作者听了文艺小编辑这样的比喻,只觉得更茫然了。

  倏忽一个多月过去。

  又是周四。

  谢光沂从外头采了稿子回社里,风风火火地扑到座位上,打开电脑收颜欢的专栏。时值深秋,午后四点多钟已算黄昏,橙红的灯光压着斜角照进屋里。她疑惑地随口问Anna:“怎么不开灯?”

  笔记本电脑的屏幕右上角显示“未连接电源”,隔了一会儿又蹦出提示“电量80%,正在计算剩余时间”。

  经Anna一说才明白,楼下发行部违规用电,导致报社大楼的电路整个瘫痪。

  打电话到维修中心,答复是“下班前可以修好”,紧接着有个“但是”——网络要到明天才能恢复——谢光沂心头燎起一簇躁郁的火苗。增刊的流程表向来排得很紧张,她必须在今天内把专栏定稿发到总编手里。顶着马甲和颜欢周旋了一个多月,此时也顾不上暴露的危机,照档案上写的电话打了过去。那头很快接了,却不是颜欢,而是个嗓音俏生生的小姑娘。

  “您好,P大心理学系201办公室。”

  谢光沂将提到嗓子眼的心脏稍稍放回了肚里:“颜欢老师在吗?”

  “哎呀,小颜老师在上课呢。我是小颜老师的助手,有什么事情我可以帮忙转达哦!”

  女孩子似乎性格很活泼,说起“小颜老师”这个和颜欢本人形象全然不符的可爱称呼时也自如无比。谢光沂迟疑了一下,同样做了自我介绍,然后问:“不好意思,请问颜欢老师本周的专栏稿发过来了吗?”

  “嗯,发啦!”生怕她不信似的,又补充道,“小颜老师周四下午带本科生的必修课,所以稿子都是交给我传的。这么说来,我还跟您互通了一个多月的邮件呢。”说着不知为何很开心地嘿嘿笑起来。

  谢光沂握着手机,霎时哑然了。

  自以为足够成熟镇定,端出心如止水的姿态,披上马甲与对方交接公事,并为此十分骄傲自满。结果呢,网络果真是个巨大的烟雾弹啊,那头甚至不是颜欢本人。谢光沂顿时觉得很讽刺。

  她向助手小姐说明了报社这边的窘境:“所以没有办法接邮件。您那边有没有传真机?”

  系里的传真机不巧被学生弄坏了。

  只剩下一个方法,但是谢光沂踌躇起来。助手小姐不明真相,心无城府地说出了口:“要不然,您过来取一下吧?”

  晚高峰尚未降临,路况非常顺畅。谢光沂到达P大,找到最深处那仿佛古文物一般的心理学系小红楼时,才刚刚五点。敲开201办公室,应门的是方才电话里那个助手小姐。女生一头亚麻色短发,身穿绀色连身裙,仿佛从画报里走出来的洋娃娃。她热情地给谢光沂倒水:“我叫丁小卯,是小颜老师手下的研究生。”

  谢光沂很想拿了稿子就走,但丁小卯拖住她,又撕了盒布丁塞到她手里:“小颜老师很快就下课啦,既然来了就见个面吧。”

  总编还在等原稿。

  丁小卯根本不理会她的借口:“话说,我带你去教室旁听吧?讲课的小颜老师超有魅力哦,许多外系女生都跑来听课呢!”

  淡漠矜持的王子殿下,风姿似乎不减当年。

  布丁、薯片、草莓冰糕,丁小卯把办公室里藏匿的零食全掘了出来堆在她面前,每一样都撕开了口,摆明态度——“不吃完别想走”。眼看墙上电子钟显示的数字逐渐爬向五点半,谢光沂坐立不安起来。

  她抓起包:“我真的该……”

  不是她自恋多疑,而是丁小卯的举动实在诡异。

  她刚走到门边,门便被迎面拉开了。她最不愿见的人猝不及防地出现在眼前,鼻梁上多了副银丝边的眼镜,隔着单薄镜片,她也能捕捉到对方眼底一闪而过的惊异之色。丁小卯兴奋地叫起来:“怎么提早下课啦!我正帮您留住谢——”

  女生啊地捂住嘴。

  谢光沂心里一沉。发邮件时,她借了Anna的马甲,而丁小卯能脱口而出她的姓氏,原因只有一种可能,她抬起头,看向面前的男人。

  颜欢面色如常,把手中厚厚的一摞试卷交到丁小卯手中:“今天做了随堂测验,最上头这页是答案,你批好之后把分数报到教务处。”

  丁小卯立正敬礼,口中答“是”,接过试卷一溜烟跑了。

  颜欢取下眼镜,折好收进办公桌抽屉里,揉了揉压得微红的挺直鼻梁。

  “怎么到这儿来了?”

  口吻平淡随意,好似他们前一天刚见过面。

  纵然谢光沂内心的情绪翻腾滔天,也被他这么轻飘飘的一句尽数堵了回去。她张了张嘴,千言万语最终变成无奈的三个字:“你知道。”

  无前提,无后缀,颜欢竟奇妙地理解了她的所指。

  “嗯。你们总编来找我的时候,就跟我推荐了你,说手下有个很不错的编辑……我当时觉得世界真小啊。你知道的,我不常写东西,可既然巧合到这个地步,不接受就有点可惜了。毕竟之前碰面的那次也没能好好聊一聊。”

  是啊,她吓得翻墙而逃了。

  相较眼前这人的游刃有余,谢光沂觉得自己简直像个跳梁小丑。

  还说什么成熟冷静,公事公办呢。

  丢人至极。

  “后来接到你的邮件,你换了邮箱,也没用真名,我在想,你是不是不太愿意和我说话呢……别怪小卯,我让她装傻的。”颜欢勾起嘴角,像是在笑,“Anna是你的同事吧。你还真是没变啊。”

  他为什么能淡然至此,为什么能如此若无其事?

  “时间不早了,你去哪儿?我送你吧。”颜欢取了外套穿上。比先前见过那次稍厚些的风衣,仍旧是黑色的,衬得他身形越发颀长挺拔。谢光沂还记得,颜欢过去是偏爱浅色衣服的,米白或淡灰色——时间能让人对颜色的喜好走向另一个极端,也能让她曾经深爱的少年变成讨厌的陌生男人。

  “走吧。”

  颜欢拿起车钥匙,在她身后说道。屋里阴暗死寂,只有电子钟仍不紧不慢地嘀嗒作响。颜欢仿佛终于察觉到异样似的,侧头问:“你怎么……一直不说话?”

  卷起方才拿到的原稿,十几张A4纸全都用力砸到他脸上,大吼一声“去死吧”——倘若时间倒回十年前,她一定会这样做的。

  曾经喜欢着颜欢、也被颜欢喜欢着的那个爽朗率直的谢光沂,是会这样做的。

  她舔了舔干涩起皮的嘴唇。

  “回报社大楼。谢谢了。”

  六

  路上遇到了大拥堵。

  前后都是几十米的漫长车龙,车灯明明灭灭,相接成为一眼望不见尽头的光带。密闭的空间内,声音与气味都被无限放大。颜欢指指副驾驶席前的储物箱,让她自己挑张CD。谢光沂翻过一堆古典乐专辑,总算找到一张电影原声碟。

  颜欢曲起修长的食指,随着悠扬的风笛声一下一下轻叩着方向盘,唇边漾起微妙的笑意。

  谢光沂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这部《燃情岁月》是他们刚进大学时曾一块看过的电影。

  那是个残暑未消的初秋,他们俩,还有几个同样从颐北考进F大的同学,数十人结伴去市郊的温泉旅馆过周末。说好了晚饭后各自泡过温泉就集中到颜欢屋里打牌的,谢光沂擦完头发匆匆跑过去了,却发现到场的只有她一个人。并肩坐在屋里等了好一会儿,他们才终于确定自己是被那帮缺德的家伙耍了。尽管面对的是正式交往的男友,独处一室时谢光沂仍免不了尴尬:“那……那我回去了?”

  颜欢点点头。相对沉默半晌,颜欢又说:“要不然,我们看部电影吧?”

  旅馆的电视机能连接到点播台,但只有些老片。两人翻来选去,最终决定看《燃情岁月》。

  电影究竟讲了些什么,如今已毫无印象了。

  只记得当时紧张的心情——屋里能坐人的地方只有那张狭小的床铺。她和颜欢一人占了一边,都僵硬地板直坐着。颜欢似乎全神贯注地在看片,她则心不在焉地盯一会儿屏幕,然后偷偷瞥一眼身边的人。电影实在太长了,直挺挺坐着好累,泡过温泉的困乏又泛了上来。她脑袋慢慢往颜欢那个方向倾过去。迷迷糊糊间,一双有力的臂膀接住了她。

  她在悠扬的风笛声中彻底睡得不省人事。

  后来,颜欢没少拿这事嘲笑她。她当然很不服气:“你不也睡着了吗?”因为第二天早晨他们额角抵着额角醒来,她的小心灵着实受到一番惊吓。

  颜欢敲敲她脑壳:“因为你的呼噜实在太有感染力。”

  她惊悚得瞪圆了眼睛。第一次跟男友同床而眠,竟、竟然打呼噜!抬眼见颜欢笑弯了腰,就知自己又被耍了:“你去死——”

  颜欢是不是也想起了这件事呢?

  谢光沂转过头,假装自己正专心致志地欣赏窗外的夜景。

  黑釉车窗倒映出驾驶席那侧颜欢的影子。

  他曲起食指在方向盘上轻叩着,眼眸微微眯起,仿佛正在假寐。谢光沂闻到一丝飘忽不定的香气,本以为是车内的熏香,然而留神细察,才发觉是颜欢腕间的香水气息。

  Salvador Dali的Laguna Homme男香。

  她听钟情于此道的Anna说过,这款香水主打的气质是“宁静”“和谐”与“浪漫”。

  颜欢他哪一点都不靠边吧。

  二十六岁的、纠结了香水与他本身成年男性气息的颜欢。谢光沂忽然想起,她还在做文摘版面时,曾读到过一则小短文。文章说,心理医生会帮长期受到梦魇、分不清梦境与现实的患者建立一个“图腾”,让他们可以快速有效地分辨自己是否在做梦——那么,对她而言,颜欢身上Laguna Homme的气息或许也是一种图腾。

  清新恬淡,她闻起来却觉得格外刺鼻。

  所有温暖的过去都被雪砌冰封。

  这气息时时刻刻提醒着她,漫长年岁两端的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