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6书屋 > 其他 > 藏身孤星的你全文阅读 > 第3章

第3章


  一

  一早起来,谢光沂发现自己脸上多了两颗红肿油亮的痘,还好死不死地刚巧长在眉骨上方——轻轻碰一下就钻心窝子地疼。

  最近压力太大了吧。

  早间新闻说P市今日大幅降温,下周可能有雪。谢光沂从衣柜深处掘出皱巴巴的羽绒服,掸了掸灰,便套上了。

  谢大福起得比她还早,已经把食盆舔得干干净净,正抱着小饼干盘踞在沙发上,溜圆了一双蓝汪汪的眼睛看着她翻箱倒柜。谢光沂翻出一顶绒线帽戴上,临出门前朝谢大福的脑袋捋了一把。

  “不准在沙发上吃饼干啊!”

  谢大福懒洋洋地转了个身,把肥大的屁股对准大门。

  乘电梯下楼时,谢光沂忽然想起自己前一晚把耳机落在跑步机上。看看时间还来得及,便把电梯停在了二楼。这楼里尽是些怪人,几乎没有从事正常社会劳动为人民群众做出贡献的,因而生物钟也一个赛一个的诡异。谢光沂一直以为冬木庄公寓里早睡早起、作息规律的只有自己一人,因为这根深蒂固的误解,当她走进公共休息室,陡然目睹休息室里热火朝天的景象时,愣了好半天的神。

  108寸液晶屏上,身材魁梧的白人教练正率领十余名小美女做健身操。庄聿跟着在电视机前蹦跶,力求动作精准到位,神情严肃认真。

  “你……你在干什么?”

  谢光沂惊悚了。

  庄聿开始做跳跃运动,用“问什么废话”的目光瞥了她一眼,泰然地回答道:“做早操啊,你要加入吗?”

  谢光沂在跑步机旁找到了自己的耳机,折起耳机线,然后收进包里。

  “免了吧。我从第二套全国中学生广播体操以来就没再做过操了,老胳膊老腿,经不起折腾。”接着她又对庄聿起床居然如此之早表示震惊,毕竟作家这种职业总给人昼伏夜出的夜猫子印象。

  庄聿跳得满头大汗,放缓呼吸跟白人教练做完了最后一节整理运动。他双眼紧盯电视屏幕,嘴里却不耽误说话:“我向来这么早的。只不过你早上不来二楼,所以不知道罢了。”

  保持着健康生活习惯的房东先生做完一整套操,从DVD机里退出光盘,冲谢光沂晃一晃:“有些事,不是你没看到就表示它不存在。”

  清早敞亮的阳光透过落地窗投到光盘背面,折射过来的光芒险些晃瞎谢光沂的眼。

  身为一名称职的剧作家,庄聿有事没事总会口吐玄妙之语。谢光沂习以为常,只当他职业病发作,将绒线帽往耳根扯一扯就出门了。

  二

  这天不用出去跑采访,谢光沂直接乘地铁去了报社。被报社大楼前煎饼摊子的香气吸引了,排队买了个卷饼再上楼,险险安全打卡。偌大的办公室里,人基本已到齐了。要在平常,大家都该匆匆为接下来一整天的忙碌工作做着准备。谢光沂咬着卷饼,敏锐地嗅出了空气中那股异样的骚动气息。

  简直像是春暖花开、荷尔蒙开起了狂欢的盛会似的。

  谢光沂琢磨了半天,想出这样一个比喻。

  难不成哪位同事要请喜酒?还是总编又为老不尊了,打着部门联欢的旗号给大家相亲?

  Anna扑过来:“光沂,总算等到你啦!”

  谢光沂被她这么一推,到嘴的火腿肠险些呛到鼻孔里:“干、干吗……先说好了啊,我不要跟你凑份子出礼金……”

  Anna困惑地眨眨眼:“你在说什么?”然后掩住嘴唇嘿嘿笑出了声,“总编刚刚过来宣布啦,下个月组织年终旅行呢!你猜今年去哪里?”

  九点零三分。想起邮箱里还有几篇文档没校对完,谢光沂一边吃卷饼一边打开电脑。

  Anna很不满她这心不在焉的态度,硬是把她的脑袋掰向自己,试图鼓舞出她的热情:“关东三日游哦!温泉!樱花!浴衣!清新美男!总编让我帮忙统计人数,你会去的对不对?”

  都快过冬了,你倒是开点樱花出来给我看看呀?谢光沂用两根手指拨拉开这位亢奋不已的组织委员,又想起一件事,转头问:“不参加的补贴多少钱?”

  报社的员工待遇不错,每年组织一次旅游。若有因事缺席的,旅行费用便会折合成奖金打到工资卡里。

  “六千。”

  谢光沂点点头:“可以给大福买套像样的爬架了,省得它成天糟践沙发。”

  Anna垮下脸,拼命摇她:“你一点都不心动吗?异国的温泉乡里有浴衣美男等着你哦!”

  谢光沂不为所动地耸耸肩:“语言不通啊。”

  语毕戴上耳机,开始工作。

  她感觉到Anna不甘心地在身后又盘桓了会儿,然后才悻悻离去。

  关东三日游。

  听着是挺不错的。

  但她真的没闲心去享受什么温泉雪山,比起急行军似的旅行三天,累个半死,她宁愿躺在奖金上舒舒服服地睡七十二个小时的觉。

  对此,祁奚不止一次表示痛心疾首:“一个女人的真正苍老,就是从少女心的彻底死亡开始的!”

  死就死呗。

  谢光沂很无所谓地想。

  美编把排好的小样发过来,她一边检查,一边习惯性地用手去揉眉头。忘记眉骨上还有两颗痘痘,手劲下得重了,当即倒吸一口冷气。

  疼!

  作为一名二十六岁的成年女性,她与青春痘已暌违数年了。此刻,她第一时间并不为自己重返青春而感到欣喜,而是想到了某只害得她肝火上蹿的蛀虫。

  她的压力之源。

  颜欢。

  上次见面是两周前。

  颜欢开车把她送到报社楼下,并在她下车前塞了名片张字条过来:“下次再遇到这种情况,直接打给我就好了。”

  当时她脑门上的青筋先是抽了一下。我们报社的电路也不是成天罢工的好吗?低头一看名片背面俊秀的字迹写着一行阿拉伯数字,反应过来颜欢这是在变相交换私人手机号,她额上的青筋跳得更厉害了。

  颜欢还一脸冷静地从车窗探出头叫住她:“我没有你现在的号码,邮件说选题也不是很方便……你不介意的话,回头发个信息过来吧?”

  谁会发啊!

  目送那辆纯白的凌志IS消失在街角,谢光沂当场就把小字条揉成一团,然后丢进了垃圾桶。

  但出于记者谨慎的职业习惯,她还是把颜欢的号码存进了手机通信录。

  结果,颜欢像是对她的行为模式了如指掌,隔周就开始给她找事。

  周四下午四点半,专栏稿没有乖乖躺进邮箱里。她耐着性子等了十几分钟,忍无可忍地给201办公室座机打电话。丁小卯接了,很抱歉地道:“小颜老师没给我稿子……那节必修课已经结课啦。他在楼下办公室呢,那屋没座机,要不然您打他手机?要我报号码给您吗?”

  颜欢敢玩她就敢接招。

  谢光沂跑到一楼大厅,拿报社总机拨通了颜欢的手机号。等那头接起,她冷声道:“这位颜老师,我等不到您的稿子可没法下班回家吃饭了……”那边沉默了会儿,然后传来低沉的笑声。

  第一次交锋,似乎是她小胜一招,颜欢爽快地把稿子发了过来。

  但如她所料,第二周,颜欢又不消停了。

  “老师开会去了,不方便接电话,您直接给他发短信吧……老师的电脑坏了,这次写的是手稿,您直接来学校取也行……”

  她一听就知道,可怜的丁小卯同学,又被纯净校园中那只污染环境的蛀虫当成了传声筒。

  还好留了后招。

  谢光沂主动向总编要求负责增刊的终校,于是时间又多出一天。为此不得不加班,她一边慢慢校对着增刊的其他稿子,一边咬牙切齿地想,我倒要看看谁更能沉得住气。

  高中时那点非要跟颜欢争个高下的意气又被挑起来了。明知成熟冷静方为上策,再跟那人较劲也毫无意义。可是“不能输给他”的细胞好像只是在体内沉眠了,并未死亡,被颜欢强行唤醒后重又活跃地叫嚣起来。

  但是她忘记了,暌违八年,颜欢是会改变战略的。

  再用从前那套迎战已经行不通了。

  比如说,如今的颜欢在被她晾到一边时不再淡定地晾回来。

  他浑身上下充满了一种“山不来就我,我过去就山”的慈悲光环。

  他驱车到报社楼前,乘电梯到达四楼,纡尊降贵地亲自将手稿送到《城市晚报》编辑部。

  一身鸦黑修身长风衣,手提李记国贸总店限定草莓冰糕的俊秀男士,甫一现身便将编辑部全体女性都震慑住了。颜欢笑着跟谢光沂打了个招呼,豺狼虎豹们便扑上来恨不得要把她生吞活剥:“是谁?快老实交代他是谁?”

  颜欢微笑着做了自我介绍,并把冰糕分给大家。

  “我想聊一聊下期专栏的选题……可以让我们单独说会儿话吗?”

  美味甜点加上一张好看的脸,颜欢分分钟就降服了这群猛兽。Anna更是捶胸顿足:“我现在再说想帮你带专栏还来得及吗?”

  生怕颜欢多嘴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谢光沂把他领到了逃生梯的四层平台。这里人迹罕至,地面积了厚厚的灰尘,墙角还堆满杂物。谢光沂阴沉着脸伸出手,颜欢眼带笑意,从大衣口袋里抽出一个信封来。

  几张方格稿纸折叠整齐。千余字的专栏稿,他竟真的手写了拿来。

  谢光沂就着逃生梯的昏暗天光翻了翻手稿,眉心微微蹙起。

  稿子当然是没问题的,丢给实习生录入电脑也花不了多少时间。

  让她费解的是颜欢的行为。

  然而颜欢的举止谦和有礼,神情又平淡如水,仿佛他们从前真的素昧平生,只是被一页专栏联系到一起的年轻教授和报社小编辑似的。这样一来,谢光沂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把话问出口了。

  即便颜欢的所作所为再像要重新闯入她的生活。

  可这又有什么必要呢?主动离开的人不正是他吗?

  “不知道该怎么联系你,就直接送来了。”僵持数分钟后,颜欢率先打破沉默,“还好知道报社地址。跟前台说了你的名字,她们就让我上楼了。”

  哦,前台那几个小姑娘她是知道的。无怨无悔的外貌协会会员,看见美男就走不动路,甚至还集资买了某偶像乐团的限量写真贴满前台挡板内侧。那帮家伙的话,被颜欢迷得晕头转向,不打内线通报就放他上楼也不奇怪。

  她把稿纸塞回信封,用肢体语言表示“这儿没你的事了”。颜欢向来极有眼色,她以为他看懂就会识相离开的,没想到这次他竟反常地不识相。

  “可以下班了吗?天冷,我送你回去吧。”

  她硬邦邦地扔出“要加班”三个字。

  颜欢拧起眉心:“这么辛苦?”

  本来可以准点跑路,找祁奚去泡居酒屋的,你以为是谁害的?她没好气地瞪了颜欢一眼,转身走回四楼。

  十二级台阶,她反手关上薄而旧的木板门,背靠在门板上等了一会儿。颜欢没有跟上来,而是转身沿逃生梯下楼了。

  那个人的高傲和自尊,也就准许他做到这一步了。

  重逢时冷峻漠然的颜欢,之后几次温和无害的颜欢,究竟哪一个才是颜欢如今真正的样子,她已经搞不明白。

  转眼又是周四。

  办公室一众单身女青年被旅行的消息催得心思躁动,没几个能好好把精神集中在工作上的。茶水间里、打印机旁三五扎着堆,起劲地小声讨论要买什么花纹的浴衣,又说或许会有旅途艳遇呢,决胜内衣也要准备好。因工作而不得不留守的几位悲痛万分,列出长长的代购清单,把奖金全部转化为购物资本,试图以此冲淡掉队的悲伤。

  人心浮动的环境下,谢光沂却格外专注地工作着,一整个上午都像陀螺似的转个不停。中午她甚至没去食堂抢最爱的滑炒猪肝,而是一边看稿子一边啃掉早晨剩下那半个凉透的卷饼。

  Anna很奇怪地问:“干吗这么拼命啊?”

  谢光沂咽下最后一口生菜,恶狠狠地把塑料袋掷进脚边的垃圾桶。

  第三周了,战争规模势必又要升级。

  她要预先清扫好道路,以无懈可击的状态迎战!

  下午四点二十九分。

  早前还明朗敞亮的天色一下子变得灰暗,疾风猛力拍击着窗,声响煞是骇人。坐在窗边的穗子朝外看了看,说:“搞不好要下雨了。”

  谢光沂卡在秒针转过一圈前校完了最后一篇专访稿。

  她丢下红墨水笔,摩拳擦掌等待颜欢出招。

  然而,“叮咚!”电脑突兀地响起这么一声。

  屏幕右上角蹦出推送窗口,显示她有新邮件。这是她专门为颜欢注册的新邮箱,来信标题是阿拉伯数字的当天日期,正文空白,附件贴着一份文档。她下载后点开看了,的确是新一期的专栏稿没错。

  就这样不耍任何花招地交了?

  谢光沂瞪着那篇文档,好半天后猛然攥紧了鼠标。

  她就像个蓄势待发了大半天的爆竹,正准备点火呢,却有一盆冷水从天而降,不得不哑了炮。

  感觉不是一般的郁结。

  颜欢行事向来严谨,文稿几乎挑不出什么错处,校对用不了五分钟。把稿子转给总编,谢光沂看看屏幕右下角的时间——四点四十分,还没到下班时间。感觉躁郁未平,干坐着更给自己添堵,于是她打开一份本打算周末带回家写的专题稿,泄愤般猛地敲打着键盘。

  她这个人没别的优点,集中力却是很厉害的。一旦专注到工作上,无关紧要的难平意气就渐渐淡了。稿子写到结尾,通篇检查过错别字,存好备份,一看时间竟已经七点了。

  办公室里只剩下她一个人——那帮家伙,都撂下手里的活去商场挑决胜内衣了吧。天黑透了,不知谁离开前好心地给她打开了顶灯。光线明亮而直白,晃得用眼过度的她视野里有些昏花。谢光沂关了电脑,起身倒了杯热水仰头一口气喝完,仔细裹好羽绒服,将绒线帽低低扯到耳下,然后才切断办公室的总电源,乘电梯下楼。

  走出大楼,迎面刮来寒凉阴湿的风。但还好尚未降雨,她多少松了口气——P市初冬的雨水,那冰冷黏腻的程度非同小可。

  可紧接着她一口气又提到嗓子眼。

  报社大楼前停了辆雪白的凌志IS。

  眼角的余光瞥到那熟悉的车,谢光沂先是错愕地瞠圆了眼睛,紧接着下意识便把绒线帽拽得更低了,埋头就想遁走。颜欢却不给她这个机会,降下车窗招了招手:“上车吧。”

  要么充耳不闻,留给他一个无言的背影。

  要么索性更宽心些,拉开车门钻进去。反正送上门来的司机,不使唤白不使唤。

  谢光沂在消防栓边杵了一会儿,回转身去走向那辆车。但她将两个选项都抛开了,站在驾驶席的一侧,沉默了一会儿:“你下来。”

  她有话要说。

  颜欢依言下车。

  狂风疾行在街角,气流抛卷着肮脏的尘土。曾经不争斗到日月无光誓不罢休,也曾贴紧了彼此额角亲昵依偎的两个人,在晦暗模糊的街灯下相对而立。谢光沂以为自己已有足够的勇气问出那句话,然而语句脱离嘴唇时,还是禁不住带出了颤抖的尾音。

  “你到底……想干什么?”

  昏黄的灯光盛进颜欢深邃乌漆的眼眸里,让他的眼色越发使人参悟不透。

  良久后,他喉间发出低沉的笑声,薄唇一启,没有正面回答她的问题,而是吐出两个字来:“小光。”短促发音之间似乎噙了说不尽的缱绻柔情,但谢光沂听在耳里,只狠狠地打了个哆嗦。

  与她亲近些的人叫她“光沂”,后辈称她“光沂姐”,上司和前辈多半就喊“小谢”了。这个专属于颜欢的昵称如今几乎显得陌生,对她而言也太过肉麻。

  一时间她接不过话。

  颜欢像是识破了她的尴尬,轻声笑了笑接着道:“终于能和我好好聊会儿天了吗?”

  “有、有什么好聊的。”

  谢光沂攥紧拳头,说起话来都觉得嗓子眼发紧。

  “是啊……”颜欢沉吟片刻,倚在车门上,姿态相当闲适放松,“聊一聊你这些年过得如何?怎么跑到P市来的?那天见到你的时候,我可真是吓了一跳……”

  够了!

  他以为他们是毕业多年偶然在他乡邂逅的老同学吗?好吧,虽然这么说也没错,但他能不能有一点自己曾经抛弃了女友人间蒸发的自觉?竟然没事人似的要聊“这些年”,情商再低也该有个限度吧?!

  何况颜欢从来都不是情商低的人。

  他是故意的。

  谢光沂的拳头松了又紧,紧了又松。

  她非常冷静。

  “我可能透支了几辈子的努力,才终于进到这家报社。我很喜欢这份工作,我会尽力做好每件事,就算我心里再不愿意。而你只是我负责的专栏作家,每周按时把稿子发到邮箱,我校对,我们之间的关系仅此而已。当然,如果你实在想聊选题,我也会奉陪。但除此之外,请你……不要做多余的事。”

  说完这么一大段,舌头也没有打结。她鼓起勇气正面望向颜欢,对方目光幽幽的,似乎把话听进去了。觉得这样已经算说明白了,以后应该不会再生事端了,谢光沂放缓口气,跟颜欢道了个别,扭头就要去车站。

  不知祁奚回家了没有……她现在很想灌上几大壶清酒。

  或者路上买些罐装啤酒带回冬木庄找庄聿喝。

  她还没琢磨好该选哪种喝法,手就被人拖住了。

  在风口站了十来分钟,手掌早就冻得发僵。陡然坠入一个温暖的掌心,她怔了一下,躯体下意识地贪恋那个温度,并未第一时间挣开。是颜欢——依旧修长,指节有力,较过去却更为宽厚的手。曾经,颜欢张开颀长的五指就几乎能包裹住她整个拳头,如今她一只手更是像没进了对方掌心里似的,被那滚烫体温炙烤得分秒难耐。

  十七岁的颜欢,由于是纯粹的头脑派,不善运动,成天闷在屋里,因而体温偏低。即便在三伏天里,他的指尖也是微凉的。交往后共度的那唯一一个夏天,她很爱扯起颜欢的手贴在自己额头上降温。他改变了的地方,又发现一个。

  谢光沂回过神,用力一挥手臂想要甩开,但颜欢握得很紧。

  “如果我没记错,而你也还有印象的话……小光,我们好像还没有分手。”

  如果说之前的所有悲伤都只是钝痛,那么只有这句话,如同一根在火上灼烧到滚烫发红的锐利针尖,笔直地扎进了她的心脏。

  三

  有许多关于水的比喻。

  博尔赫斯这样形容死亡:“就像水消失在水中。”类似的话在某部电影里再次出现,把失去说到了极致:“这所有的瞬间,都将消逝于时光的洪流,宛如泪水湮没在滂沱大雨中。”

  相融得不留行迹,却意味着更刻骨的遗憾和悲伤。

  水滴与水面触碰,不过激起轻微涟漪而已。待涟漪恢复平静后,还能从哪里再寻回那颗曾经意味着“独一无二”的水滴?

  能的。

  让那颗水滴挟着与其相融的洪流,一块汹涌地席卷而回就可以了。

  哪怕手握着回忆的吉光片羽静立于风口浪尖的那人,将贪恋那洪流直至溺亡。

  四

  “呜啊啊啊啊——”

  跑步机的履带速度一口气设置到极限,谢光沂豁出命去撒腿狂奔。

  庄聿正坐在他的老地方敲剧本,刚想到一个好句子打算写下来,谢光沂劈着嗓子一声怒吼,霎时间把他的灵感冲到八百里开外。搜肠刮肚了半天也想不回那句子,房东先生忍无可忍地丢下键盘:“吵死了!”

  谢光沂一恍神,没跟上履带的速度,直接被掀翻在地,摔了个鼻青脸肿。她翻起身蜷腿坐在地板上,好半晌才从鼻腔里挤出个单音来:“呜。”

  “请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让你一回来就鬼吼鬼叫地狂奔发泄,发泄完了还哼出一个如此没有出息的音节?”

  谢光沂把脸埋进臂弯里,以肢体语言表示自己在全身心地逃避这个话题。

  总不能告诉庄聿,初恋男友销声匿迹近十年,今天才跑来说在他的认知里其实两人并没分手吧?当下她火气上蹿到大脑皮层,啪地烧断了负责理智的那根弦,原地跳起就给了颜欢一记清脆响亮的耳光。乘地铁回家的一路上她都捧着自己微红的右手,后悔方才太过冲动。

  手都肿了,颜欢脸上一定留了个五指分明的掌印吧?无论如何他还是增刊的专栏作者大人,不该如此得罪的。

  不,他说那话就已经是犯罪了!就算扇个耳光也属正当防卫!

  见谢光沂眼神发直地愣坐片刻,无端又长吁短叹起来,庄聿不耐烦地威胁道:“不说实话就涨房租。”

  世风日下!人心不古!躲回公寓了竟然还要被恶霸房东欺凌!

  在揭竿起义和忍辱屈服这两个选项之间徘徊了一会儿,谢光沂终究跪拜在房租的威严下,期期艾艾地说了:“……大概就是这么回事。”

  庄聿摸摸下巴,很感兴趣地哦了一声:“我一直以为,你只是个寻常意义上的怂包……那是什么表情?难道你一直以为自己能从我这里获得什么积极正面的评价?毫无根据的自信可是失败人生的起点啊。”

  她宁可给谢大福洗撒满饼干屑的沙发垫,也绝不愿再和房东先生畅谈人生,尤其是庄聿单方面的“畅谈”。不过今天已经狠狠甩给颜欢一个耳光,算是取得阶段性的胜利,无论如何也该稍稍远离“怂包”二字几毫米了吧?不出她所料,房东先生施施然接上了一个意味着转折的关联词,只不过转折的方向迥然相反:“如今看来,你怂包的程度真是远远超出我预料啊。有太阳系级别了吗?还是银河系级别?你自己觉得呢?”

  即便有名为“房租”的大山压在身上,谢光沂也忍不住扯起嗓子问:“为什么?”

  庄聿重新打开文档,闻言从屏幕前抬了一下眼皮:“你觉得呢?”

  谢光沂咬咬牙,很难堪地继续虚心求教。

  “打了一个耳光又怎么样?这就觉得赢了?”庄聿拿起电脑旁的水杯端在手里,玻璃杯在日光灯下有一瞬折出刀锋般锐利刺眼的光,“你不还是落荒而逃了吗?逞一时意气的逃兵,有什么好骄傲的?话说到底,你们之间有所谓输和赢的界线吗?”

  这话绝对无法让人觉得愉快,却也中肯到无可辩驳。

  “你连站在他面前直白地再追问一句‘你究竟想要做什么’都不敢。”

  庄聿说着,叹惋地咂了一下嘴。

  “也难怪会被人欺负得只能躲回来疯跑自虐泄愤了。”

  谢光沂愣住了,没法接话。

  五

  冬天像是以一场下在深夜无人知晓的细雨为原点一口气爆发了似的。清晨,路面微湿,那么点水分只需些许热量就能蒸发殆尽。然而它们却在疾卷的北风中结成了坚硬的薄冰,蝉翼般的一层,蜿蜒贴合着地面反倒更难铲除。不出半天,新闻便报出已有十余人滑倒受伤,公路上更是频频发生追尾事故。

  从零上四度,径直降到零下六度。

  整个周末,除了每晚照例下楼跑步一个小时外,谢光沂都窝在家里没有动弹。零食箱子里还屯了不少的薯片,吃个底朝天后就跟谢大福抢饼干。把三条棉被堆在沙发一角砌成坚固温暖的堡垒,整个人蜷进里头,一集接着一集地看推理剧。二十几集过去,犯人抓了两打,声泪俱下的作案动机也听得耳朵起茧。谢光沂随手换了几个频道,想看看有没有什么好玩的综艺节目。

  卫星频道正在重播前一晚的《超级大脑》。

  在现场观众的欢呼声中,果果再度登台。小女孩白胖了些,穿着碎花裙子终于显出几分俏丽可爱。她俨然已是本年度的荧幕超级新星,听说还有少儿学习机之类的厂家找上门去洽谈代言事项。果果的挑战项目较上一次大幅升级——徒手开根号。开平方根并非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但要在镜头前限时答题,即便对数学系大学生而言也算有些难度。两分钟,挑战成功,现场一片沸腾。果果默然合上笔帽,仍旧留给镜头一个干枯的发顶,好像再怎样热烈的喜悦也无法传达到她体内一般。谢光沂忽然觉得很没意思,抬手关了电视,起身站在沙发上蹦了蹦。

  蜷得太久了,肩颈有些酸痛。

  已经是周日的黄昏时分。她冲了个澡,换好衣服,走出蜗居了两天的公寓大楼。并没有什么明确的目的地,只是想出去呼吸呼吸新鲜空气。脑筋转过一个弯,她折回家里,拿上一样东西,再次去了小星星孤儿院。

  六

  “五千字,元旦前交到系里的201邮箱。下课。”

  颜欢布置完结课论文,收拾好讲义正要离开教室,余光瞥见前排几个女生互相推搡着,像是有话要说,他便刻意放缓动作多等了一会儿。果不其然,其中最活泼大胆的那个跑过来,扭扭捏捏地道:“小颜老师,我们班打算在圣诞节晚上办个派对,您能来参加吗?”

  “可以啊。”

  他算是基础心理学班的半个班主任,带了大半学期的课,班上几十名学生也都认熟了。听他爽快答应,女生眼睛一亮:“谢谢您!”

  那女生说完了却还踟蹰着不走。颜欢耐着性子问:“还有什么事吗?”女生牙齿一咬心一横:“小颜老师,您、您跟女朋友吵架了吗?”

  课上感觉到的众多纳罕目光果然不是错觉,都过去好几天了,印子还相当明显。那一下可真是疼啊!颜欢神色坦然,一点不因半边脸上的红肿而难堪似的,淡然笑道:“你怎么知道我有女朋友了呢?”

  女生在小颜老师平和之下透出几分森然的微笑中果敢说了实话。

  “小卯师姐告诉我们的!”

  “这么轻易就把她卖了?不怕我清理门户?”

  哎哟,小颜老师挑起眼角看人的样子真是好看得要死了。女生捧住怦怦肆虐着的小心脏当即遁逃了。

  颜欢回到办公室,丁小卯还不知自己大难临头,挥舞着报销单扑上来求签字。颜欢把报销单按在桌上,先说起圣诞派对的事。

  “哦,我知道呀。我是二年级的辅导员嘛。”丁小卯塞过一支墨水笔,连声催他赶紧签字,“财务那边快下班啦。”

  “别着急……所以说,你也会参加?”

  丁小卯终于嗅到一丝危险的气息:“怎么了?”

  得知自己被师妹们出卖,师姐扑在办公桌上,悲伤地哭湿了崭新蓬蓬裙的袖口:“我就知道!女生的革命情谊就是这样子,‘一个丁小卯倒下去,还有千千万万个丁小卯站起来’……”

  她抽泣了片刻,忽然一个激灵,直挺挺地坐起:“所以你脸上的巴掌印真是光沂姐打的?”

  丁小卯指天画地发誓绝不再向后辈们碎嘴,颜欢才把当日实情简短说了一遍。她听着听着,嘴巴越张越大,呆了好半天才道:“要是我的话,就算再往你另一边脸对称地扇个印子也难以泄愤啊……”

  颜欢事后想想,也觉得自己太心急了,无意间过早抖出了底牌。谢光沂显然是要彻底划清界线,这样一来,他不得不借助外力推上一把。丁小卯双手捧心,面露敬仰之色,连连感叹着:“光沂姐真是太冷静了。好酷!”但她很快就被一个霹雳打醒了——小颜老师的八卦,哪是这么容易就能听到的?

  不付出点代价怎么行。

  丁小卯记下了颜欢所说的,同时禁不住打了个寒战:“光沂姐落在你手里,一定是倒了八辈子霉。”

  步步算计,这恋爱还有什么意思?

  颜欢笑了笑,没说话。

  要让废墟开出花朵,远比平地起高楼要难得多。

  “我反而觉得,是我落进了她手里呢。”

  所以就算机关算尽,就算时光的藤蔓多么疼痛地勒紧了掌心,就算捕捉到对方眼里不加掩饰的厌烦那瞬间受伤到几乎要停滞呼吸,他也愿低下高傲的头颅,只求追回那颗早已融进了浩瀚汪洋的珍贵水滴。

  随手打开音响,他早上放的光碟还没退出来,直接跳回了第一音轨。《Diamonds and Rust》,琼·贝兹写给鲍勃·迪伦的悲伤情歌。鲍勃·迪伦死去多年后,琼又唱起这首歌,在场之人无不被歌声中的深情所打动。逝者已矣,再怎样美好的过往都已是镜花水月,只能用无限的追念往上涂抹一层又一层华彩,使之越发光耀夺人。

  “死别”的情感是不会生锈的。

  比“死别”更悲伤的事,是“生离”。

  We both know what memories can bring They bring diamonds and rust

  “你我知道记忆带来什么”

  “生锈的钻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