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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8章:二部


 
  我站在王府井宽阔的大街上,看到匆匆而来匆匆而去的人,心莫名地烦燥。再一次尝到了相思的滋味。不对,是单思的滋味。只不过不是思念某个男人,而是思念一个地方。拉萨,我的阳光我的天堂啊。离开才发现,我已经无法回到原来的生活了。

这里,曾经生我养我,这里,也耗尽了我所有的情感和爱恋,逼得我独自逃亡。回来了,看到了,发现自己居然不属于这里了。过去爱逛的专买店、爱喝咔啡的地方,装饰豪华出入代表着一种身份的高堂,看上去竟如此陌生。我站在这里,看着灰蒙蒙的天和面无表情的人们,内心充满了无助。小孩子迷路后是不是我这种感觉,找不到家找不到方向找不到妈妈?

明对我很好,一如过去的好。他的大手依旧温暖,他的厨房依旧明亮,桌上的食物也依旧色香味俱全,只是,坐在桌边等待的女人再也没了从前的笑靥。

一直想你回来,你累了总会回来的,女主人的位置只想你来坐。明这样说。回来的那天,他炖了鸡汤,说已经炖了八个小时了。热腾腾的一大碗放在我面前,上面的浮油已经打干净。他看着我的时候,脸上是发自心底的欣喜,甚至可以说是欣喜若狂。

我点着头,看着他笑,媚眼如丝。用勺子慢慢地喝着,一点一点的,尽可能地慢尽可能地拖时间,我不想做爱,此时不想,心情还没调整过来。闭上眼睛就能想起的程序让我没有丝毫的期待,那不叫做爱,那叫做技术。

然而,这一关终究是逃不掉的,既然决定回来,就决定以后的日子天天这样过。所谓忍辱负重是不是就是我的这种感觉,身上托着一百多斤的男人挥汗如雨,我的心却在别处游离,脸上身体上还得做出迎合的姿态,表明自己很快乐很享受很愿意让他压着。

滑稽。除了这个词,我无法形容我和明的状态。

他说好好,我想你天天晚上睡不着就看毛片,看后更想你,最后只有自己解决。然后,便是更加卖力的活塞运动。我抱着他的腰,闭上眼睛扭动着。我的眼睛是最容易泄漏心事的地方,我不想让自己眼里的郁色影响了明的情绪。男人在床上总是很威风的,他们需要这种威风去支撑脆弱的心。所以,女人就让他们威风一些吧,让他们感觉到自己是威风的吧,让他们自以为是地以为自己是威风的吧。这有什么不好呢?他快乐了,不找你的麻烦,你也许就能开心一点。

那天下午、那个晚上,明就这么无数次地在我身上折腾,我就这么无数次地让他感觉到了威风。第三天,也就是今天,我脚步飘浮地下了楼,拒绝了明的陪伴,我要一个人,独自舔舐自己的伤口。

这个城市,跟我离开之前一模一样。公交车仍是那么挤,大家仍是一拥而上。地铁仍是用来睡觉的地方,站着睡到到站为止,你不理我,我不理你。大街上,每个人的脚步都那么匆忙,仿佛不匆忙就显得自己没本事显得自己不挣钱一样。

哦,拉萨,我是多么想念你的闲适啊!

打了电话给过去的一个同事。曾经我俩是很好的朋友,在贡嘎机场上飞机时打电话给她,夸张地说我要杀回来了。电话那端的声音是兴奋的,好象我是她多年不遇的姐姐或妹妹,说回来一定要联系她,请我吃饭跟我聊天。我也很高兴,为有人还记得我而高兴。

坐在日本料理精致的餐厅里。两个女人,各自点了自己喜欢的食物。我跟她讲拉萨的阳光,讲那些酒吧里流浪的人,讲那些藏漂。她跟我讲今年的奖金,讲她的老公和孩子,讲流行的服饰和颜色。我们聊得还是很愉快的,毕竟有一段共同的过往。

买单时,她说好好,我们今天AA吧,最近我老公失业了没找到工作,下次再请你。我笑着说好啊,下次你请。然后把单拿了过来。今天我请你吧。

这就是北京,我曾经熟悉的城市给我的第一道掌声。过去习以为常的生活细节此时竟然忘记,竟然让我不舒服了。

《回到拉萨》突然唱响,我掏出手机,是明。

老婆,你去看一下戒指吧,结婚戒指。他说,仿佛此事已成定局。

好的。我也愉快地回答。仿佛我真是他老婆,仿佛真是一个新嫁娘。

然而我自己明白,此时此地的自己,没有任何一点要嫁人的欣喜,有的,只是满心满身的伤痕。
我的未来在哪里?在这个城市里吗?在明身上吗?那我还有未来吗?我站在金碧辉煌的钻石柜台前,把昂贵的戒指往无名指上套着,感觉就像把绳子往脖子上套一样。

过去感叹没人愿娶我,现在有人娶了有人要了,却莫名地恐慌。我是一个物件吗?等着别人来捡、等着别人来要,还要摆出一副欣喜一副感激的样子。

我悴然把那些大的小的亮的暗的戒指放下,对服务小姐笑了笑,转身出了店门。

站在车如流水人如潮的街上茫然四顾,我去哪里?我该去哪里?我该回朝阳区那某一幢高楼里,二十层里有一间一百二十平米的房子,那是我此次投奔的地方,是明和我的家人为我准备的温暖的窝,准备安放我这一生。

如此想过之后,我开始寻找出租车。看到一辆辆出租飞驰而来、飞驰而去,就是没一辆停下来。打电话给明说我拦不到出租,他们都不停,怪事。明说宝贝你是不是没在出租车停的站点。此时才哑然失笑。我居然忘了这是北京,出租车都是有站的,不像拉萨,随处可停。

拉萨拉萨,在你怀里不觉得你好,离开了才知道思念如猛火,把我放在锅里时时刻刻煎熬着。

拿结婚证的那天,明穿着绛红色的西装,说是要讨个吉利。看到那样的颜色,心里想哭。记得莲一直把这个颜色叫着喇嘛红,她说那是佛祖为高原上的使者定做的颜色。那是怎样的一种色彩?既不夸张也不谄媚,吉祥而高贵,直击心中要害,让你看一眼就永生难忘。

这样的颜色穿在明身上,显得有些不伦不类。本想叫他换了的,想想也就算了,就这么着吧。那个大红的本本上贴着我们并肩的照片,两人笑得一样甜密。听着工作人员例行公事的祝福话,我们说着谢谢,同喜同喜。

想吃什么?老婆。明搂着我的肩,这样问我。

吃……我看着他媚笑,吃你吧。

老婆,我要让你吃一辈子的,别几天就吃坏了。他附在我耳边暧昧地说。咱们还是先去喂肚子吧,这里吃饱了再回去让你吃我。

于是我们俩牵着手,找了一家看似高档有情调的餐吧。小小的隔档,还点了一只红烛,点了貌似漂亮味道一般的法餐。我面前的盘子几乎没动过,只不时从他的手上吃一点水果、呡一口酒。

老婆,你真漂亮。当他端着酒杯,色迷迷地看我的时候,我笑了。如果我不漂亮,你是不是就不要我了?

怎么会?无论你漂亮不漂亮,我都爱你。他说,脸不变色心不跳。谁都知道这是慌言、逗你开心的,但谁都爱听,都以为这是真的。

明天洁要搬过来住,她的房子到期了。他说,在我唇上吻了一下。

不知为何,这个吻让我想起了“行贿”二字。

明的父母年轻时忙着照顾生意,无暇顾及儿女,把他们丢给年迈的老人。老人身体不好,兼之还要照顾其他孙子,加上明的父母又不给两孩子生活费。明和妹妹洁的日子也就可想而知了。两兄妹是相依着走过了童年,感情里相互依赖的成份很重。过去跟洁见过几次,她看我的眼里有明显的不喜欢,仿佛他哥是查尔斯王子,我这个贫民女子要攀她家的高堂了。

真是笑话!回身四顾,我还不至于到赖上谁的地步吧?

他突然说她妹要来,就在我们刚拿了结婚证,意味着今后要天天一起过日子的时候,我的新家,突然多出一人来。

我妹脾气不好,宝贝,你是嫂嫂,今后要让着她点,好吗?明的眼里有祈求的味道。我能说什么呢?我是嫂嫂啊。尽管这个称呼名正言顺了不到一个小时,那也意味着我今后不再是姑娘,不能跟小姑子去较劲。

再一次悲哀!

山上有很多修行洞,修行的阿尼、扎巴来自西藏各地。过去每年藏历年过后,扎西都会陪我来此给修行的人供施糌粑、酥油、土豆等食物。在我们这里,出家的或是修行的,日常生活都靠家人供给。寺里的收入除了维修寺庙建筑外,还要给菩萨塑身、镀金、日常的法事活动等等。加之我们这儿出家做僧尼,对一个家庭来说,是一件荣耀而体面的事。过去几乎每个家庭都有人当尼姑或是扎巴,只是近些年少了,父母不再强迫孩子过那样的生活,然而就是少了也只是相对而言,一个大的寺庙,报到宗教局去的人数往往与实际人数有很大的出入。国外有人说西藏没有人权、没有宗教自由,那纯粹是造谣。只不过现在的“宗教自由”不是政府强加给我们的,而是由个人自由选择的。

从来没想过,有一天我会如此清净下来,对着一本经书一念就是一天。不用管牛羊的草料够不够,不用想明天做多少青稞酒。

多次流产,给我及家庭造成了很大的压力。尽管我起早贪黑,想用自己的勤劳来安慰公公婆婆的失落,但二老仍一天比一天沉默、一天比一天失望。最终,让我的男人们再娶一个女人还是提上了议事日程。当婆婆那日在后面的廊上拉着正忙着打扫的我,嚅嚅地说“卓嘎拉,你还是我们家的人,我们会跟从前一样对你。只是你和嘉措办个离婚手续,其他的一切不变。”时,我除了答应,还有选择的余地吗?

我永远记得那晚,扎西没有回房,宇琼也没有。他们被公公叫到厨房商量事情,然后就是喝得酩酊大醉。商量的结果我想也想得到,在这个家庭中,公公的权威是不容侵犯的。儿子们无论愿意不愿意,都只有服从的份儿。

所以,我离开了。不想让自己的男人们为难。至少,我现在还认为他们是我的男人,我是那个家庭的女主人。我有什么理由让这个家庭在我身上绝后消失呢?

本来,我是可以留下的。前面的妻子不合格,男人新娶之后,前妻和后妻生活在一个屋檐下,和睦相处的例子在我的家乡并不少见,就如姐妹共夫一样。只要男人们公平对待女人,这个家庭在家长的带领下,照样可以风雨同舟,照样可以风风光光地过日子。

被人分享是我的悲哀,是我无法选择的痛。分享别人我却可以自由选择,所以我选择了不要。

我离开了。

这间山洞过去住的一个老喇嘛,他去年逝世后一直空着。我来后简单收拾了一下,请人写了一封信带给我父亲,再叫同修人帮我把门封了,只留了一个小窗。

糌粑是我前几天拿过来的,足够一月之用。水是老僧人过去从山上引下来的,一根管子直接流进屋角,顺着屋角的小洞流走。墙角处有个下水道通到外面,所有的废物都可以通过这里流出去,然后用盖子一盖,屋里也就没有异味。

我知道,我的父亲接信后,会派我大哥或是二哥来给我送食物。供养我是他们的责任,无论父亲多么悲伤,他也会让他女儿不缺吃穿的。



  当天晚上,小窗外就传来扎西焦急的呼喊声。“魔女,你在里面吗?魔女,你说话啊?我没有答应爸拉的。魔女,你跟我回家好不好?魔女,你说话啊?”

我抹去眼泪,走到窗前,看到扎西伸进窗来乱抓的手,想把手放在他手心的,几次伸出去,又几次缩回来。尽量拿出平谈的语气说:“扎西,你回去吧,把黑鹰也带走。它叫了一天了!”

“魔女,你出来吧,我不能没有你。你不在,我干什么都没精神。我跟爸拉说了,我不娶那个女人,我只要你。不管你能不能生孩子,我只要你当我的女人。”扎西说着说着,就开始哽咽,手还在用力向我这边伸着,把小窗的光线完完全全挡住了。

“扎西,我不能留在你身边了。是我不好,我不能给你们生孩子。你好好听爸拉的话,好好过日子。啊?”

“不是的,魔女,不是的,我不要孩子,我只要你。魔女,我只要你啊。你出来吧,我们回家。啊?黑鹰,你叫魔女出来,对,大声叫。”然后就是黑鹰“旺旺”的叫声,显得那么凄怆悲凉。

我用手捂着自己的嘴,眼泪大颗大颗地往下滚落着,却不敢哭出声来。扎西,我的男人啊,你怎知我心中的痛?你怎知我心中的不舍?如果离婚,我在那个家里便什么都不是了。留下,日日看着另一个女人占了我的屋,躺在我男人的怀里,代表着这个家出面应对所有的事,我怎堪忍受?别人会怎么看我?土生土长的人,我不要面子,我的娘家还要,我的父亲、我的哥哥还要啊,还有我在天堂的阿妈,她正看着她的女儿,如果让我沦为一个劳动工具,没有尊严地活着,阿妈她该伤心成什么样子啊。让我安静吧,让我独自呆着吧,修行虽说孤独,但至少还算是个高尚的借口,名正言顺的离开比让人赶出门要好得多啊!

“扎西,你回去吧,带走黑鹰,听你阿爸的安排,重新娶个女人,好好过日子。别惦记我,我在这里挺好的,来世,我也许就不会变成女人,当一个男人多好啊!”我说,然后深深吸了口气,“黑鹰,别叫了,回去吧,跟扎西去吧,他会对你好的!”

然后,我坐了下来,翻开经书,轻声诵读着。泪水一滴滴掉在经页上,瞬间浸湿一片。

扎西仍在狂喊着“魔女,你出来,你出来呀!”

黑鹰仍在一声接一声悲伤地哀鸣。

那一夜,扎西就坐在窗外,抱了黑鹰,跟我念叨着我和他的过往。说起我们结婚第二天的那个早上,他说我踩着朝阳提着奶筒走向他的时候,他就决定今后只爱我一个女人了。还有后来,我和他哥回娘家去,他很想我,偷偷跑去给我送糌粑。后来我告诉他我有了孩子,他就开始踏实了,觉得有了孩子的女人肯定不会离开家的,我是不会跟别人走了。后来孩子没有了,他很伤心,但是更心疼我,因为我瘦了,眼睛也肿肿的……

他就这么唠叨着,让我泪流成河。

扎西不是个善于表达感情的人,从来没听他说过那么多的话。天亮时,他带着黑鹰走了,走时说了句。“我回去给你做好吃的,魔女,不准哭啊,我明天就来了。”然后听到窗外响起远去的脚步声。我扑到小窗前,把脸凑到光亮处,看着他带着黑鹰,一步三回头地下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