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1章：卓嘎：仁钦的痛

下午和嘉措去了仁钦家，跟他商量燃灯节后宇琼和他一起磕头去拉萨朝佛的事。

仁钦的父母满脸忧伤，便也同意了。

只是仁钦的女人听了后把正在绕着的羊毛一扔，起身下楼去了，不一会儿楼下传来打骂牲畜的声音。

仁钦的父母叹了口气。说：“现在的年轻人都不安心呆在家里了，他的三弟在拉萨打工，说找了个女人，不愿意再回老家，老二这几天闹着也不想在家，说要去那曲帮人盖房子，仁钦一走，家里就更没人了。唉……”

“家家户户都这个样子，又不只是我们家才这样。”仁钦阿妈坐在织布机前，推动机子，梭子往来穿梭着。“这氆氇织出来都没人穿了，年轻人都想去商店里买又轻便又时髦的衣服，谁还愿意穿这个呀？只有我们这些老家伙才守着祖宗的规矩不放。”

“嘉措，你说现在这个社会都怎么了？是不是我们这些老东西都该被淘汰了啊？”仁钦父亲喝了一口酥油茶，有些担忧地问。

“爸拉，现在社会不一样了。就拿交通来说吧，汽车是不是比马跑得快啊？没有公路之前，我们去一趟县城都得好几个小时，现在一个小时也就到了，你说哪个好呢？过去没电，家家都靠点酥油灯，人都没茶喝。还记得我们小时候，村上要开会，得派人提前好几天就开始通知，哪像现在，一个电话就全到齐了，多方便啊。过去我们这里信息闭塞，人们看到的只是眼前这个地方，现在出去打工，到拉萨、去八一、甚至去内地，走的地方多了，眼界当然也开阔了，再要他们保持从前那样的生活当然会不愿意了。生活总是在变化的，只是这个变化的过程需要我们慢慢适应。”

“是啊，爸拉，你家老二在拉萨另外安个家也挺好的啊，今后你们去拉萨拜佛也不用租房子了，节约了一笔钱，多好。”我说。

“卓嘎说得对，老二如果结婚，咱们在拉萨也算是有亲戚了啊。”仁钦阿妈说，站起来给我们倒茶。

趁着嘉措和仁钦父亲聊天的机会，我叫了仁钦出去走走。

仁钦的家门前是一片收割后的青稞地，没上山的牛羊聚集在地里捡吃遗漏的青稞粒，猪和鸡也散落其中。

不知哪家的女人赶了一头牦牛，驮了青稞沿着山路往磨房而去，歌声随风送来。

我和仁钦盘腿坐在地里。

仁钦无意识地玩着面前的青稞残荐。脊柱弓着，面无表情，眼睛看到一个地方就不再动弹。怎么看怎么感觉他像个老人。

“还在想着琼宗？”我说，没有丝毫的犹豫就这么问了。

“我害死了她。”他喃喃地说。

“她上辈子欠了你的，这辈子来还你了。仁钦，你这么下去，怎么对得起嫁了你的那个女人？还有你阿爸阿妈、弟弟和孩子们，他们可都在看着你呢。”

“我知道，我这辈子欠他们的，下辈子去还吧。”

“琼宗已经死了，她去香巴拉了，过得很好，你为什么就不能忘了她呢？”

“我如果能忘了她，就不会坐在这里了。”仁钦抬起头，苦笑了一下，开始了诉说。

原来，我那年离开拉萨后，仁钦的父母带了媳妇去拉萨，女人又找了自己的两个哥哥把琼宗堵在小屋里打了一顿。琼宗第二天就跟一直追求她的甘孜男人走了。当时琼宗已经怀孕，孩子是仁钦的。那个男人也知道，因为走之前就说好的，要把琼宗的孩子当成自己的孩子一样抚养长大。那个男人是个出租车司机，跑林芝出车祸摔断了胳膊，回来怪琼宗命不好，说她是竹盐鬼转世的，这辈子要害了他。还对她拳打脚踢，孩子也因此流产了。

当天晚上，男人出车后，琼宗就拧开煤气自杀了。

“你知道吗？她死的时候穿的是我给她买的红毛衣，没有穿藏袍。我想她下辈子肯定是不想再变成藏族女人了，她曾经说过藏族女人太辛苦了，想嫁给谁都不能自己做主。”仁钦说，眼泪流了下来。“那个男人来找我，要我送琼宗去天葬台，说她心里从来就没有爱过她，她只是没办法想找个人抚养孩子才跟他走的，琼宗是我害死的。我觉得他说得对，如果不是我太软弱，当初不回来结婚，在拉萨娶了琼宗，事情也就不会变成这样了。都怪我，都怪我……”仁钦拍打着自己的脑袋，痛苦不堪。

听了后我也伤感起来。是啊，在我们的民族习惯里，拿命去爱一个人表面看来是不可思议的。自古以来，女人的身体都是要平均分给几个男人的，无论心里是怎么的不情愿，事实就是如此。没听说哪家的女孩子是笑着嫁人的，都是哭得天昏地暗的从了男人，然后天天熬着，把女儿心熬成了阿妈心，再熬出嫫拉的模样，一切才都平静了。再看着儿孙重复自己当年的路，扮演起了守护传统的角色，拿自己的经历去说服哭哭啼啼的孩子顺从。

这就是命，轮回着，周而复始。

只是，这旋转了千百年的命运之轮，开始发生了些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