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丧
“卓嘎，卓嘎，你在那里？卓嘎……”隐隐约约的，听到谁在叫我的名字。侧耳听了听，除了江水的怒吼和呼啸的寒风外，又什么都没有。怎么可能呢？深更半夜的，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会有人叫我才怪。
接着传来两身雄浑的獒叫，破空而来，仿佛我的黑鹰一般。黑鹰，我一个激凌醒了过来，那是黑鹰的声音，我从小养大的獒，它的每一次变声都贮藏在我心里，什么时候叫出的声音是什么样子，不用细听就分辩得出。
“卓嘎，卓嘎……”突然的，我反应过来了，真有人在叫我，扎西，那是我的扎西啊……
两手撑地，我想站立起来，但力不从心。我在这里啊，扎西，我在这里。心里这么想着，就是发不出声来。
当一个黑黑的如牛犊一般的家伙突然窜到面前，急切的上下嗅着我，“汪汪”狂叫着，星空下一个熟悉的身影随着马蹄的节奏跃动，然后，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醒来，已是第二天，自己躺在了那间熟悉的小屋里，温暖踏实。扎西在身边，正在用石头砸什么东西，肩膀一耸一耸的，不时抽着鼻子。
“扎西……”轻声叫了一声。他飞快地抬起头来，见他满脸是泪，又飞快地用衣袖抹去，挤出了笑容。
“你醒了？咱们吃药啊！”他把刚才砸的纸包打开，原来是藏药。他小心的抖在勺子里，倒了一点开水在上面，然后扶起我，喂进我嘴里。
味道有点辛，“这是什么药？”
“仁青常觉，医生说活血化淤的。”他放下勺子，把开水递到我嘴边，看我喝了两口咽下药，这才放下碗。
“回来还什么都没吃呢。来吧，吃点东西，这是阿妈给你熬的。”他端起碗，舀了一勺喂给我，甜甜的，有酒的味道。
我拿过勺子，自己舀着吃。这是一碗补气血的糊糊，用红糖和奶渣、青稞酒一起熬成糊状，我们这儿生完孩子的女人都吃这个。
孩子？突然就反应过来了，眼泪大颗大颗的落下。“扎西，孩子没了！”
“只要你没事就好！”扎西给我抹去泪，“不准哭了，你的眼睛已经肿了好大。好好的吃完，啊？”
“嗯……”我抬起头，深深吸了口气，记起了自己的身份。老人们都在，怎能让他们担心？飞快把那一碗糊糊喝完，掀开被子下了地。
“明天再去吧，不急这一天。”扎西说。他懂我的，他知道我要干嘛。这么一想眼泪便又上来了，尽量抑制住。
“我没事了，你陪我去吧。阿妈……她还在等我！”
“你……”扎西看着我的脸，叹了一口气，转身出去准备。
我穿了衣服，既不梳洗也不打扮。我们这儿的规矩，老人去逝，直系亲人四十九天不梳头不穿新衣不唱歌不跳舞，不参加任何娱乐活动。
身上淋漓不尽，每迈一步感觉如挪动一匹山那么困难，但仍打起精神挪出了房门，见公公婆婆坐在天井另一头，正小声说着什么，看到我，站起身来，那么忧伤的对着我笑。深深吸了一口气，鼓励自己拿出十二分的力气来。不能让老人担心啊。像平时一样的笑着招呼一声，说：“我要回去一趟，家里的事请就麻烦阿爸阿妈了。”老人点着头，送我到楼下。临出发时，婆婆突然抱住我说：“卓嘎，我们对不起你！”开始掉泪。
“没什么，阿妈，孩子今后还会有的。我走了。”我强挣出笑容来，安慰的搂了一下她。然后在扎西的帮助下翻身上马，踏上了奔丧之路。
我这样的情况，如果在内地，是不是很不可思异。记得电视里看过，内地女人如果发生我这样的情况都要卧床休息一个月，家人好吃好喝的侍候着。我们这儿却是不一样的，别说流产，就是生孩子，怕给家里带来血光之灾，临产时女人都到野外去生，生完后自己处理脐带，抱着孩子回来，喝上一碗红糖、奶渣、青稞酒熬的糊糊后，该下地下地该放牧放牧。自古如此，没什么好奇怪的。
我们的生命跟男人一样强健，任何时候都没有特殊照顾的地方。
然而，尽管我认为自己不需要特殊照顾，但仍享受着扎西的关爱。因为要赶夜路，扎西准备了厚厚的毯子、羊皮袄，还把我的靴子里也塞满羊绒。
带了两匹马，出村后却共乘一匹，用他的胳膊护着我，把我裹了个严严实实。
此时我才知道，是莲告诉了他我出发的时间。在应该到达的时候他跟黑鹰等不到我，便又回村打电话给莲，莲再打电话到巴宿县上找到熟人，打听到有一辆成都的客车路过，其中有个孕妇，他想可能是我，算好的时间还是没到。晚上也不敢回去，不停地从路过的司机那里打听，后来终于从一个卡车司机那里听说前面弯道处有一辆去成都的客车坏了，他便带了黑鹰赶了过来，就这样找到了我。
他说得轻描淡写的，我却听得眼泪花花。
到家是第二天上午十点左右，门口已经用白色的石灰画了两条白线，跟家门同宽。在有坑的地方或是叉路的地方，都有白色隔断。我知道这是引道亡灵的路，我的阿妈将顺着这条路去到往生的地方，从此将不再得见。
二哥和嫂子迎了出来，尽管面色憔悴，却如常一样的招呼我们上去。
见到他们，心里一酸，就要掉下泪来，但终究还是忍住了。我不能哭，家人都不能哭。阿妈已走，就让他走得安安心心。如果我们哭泣，阿妈的亡灵就会因为舍不得亲人而留在家中，成为孤魂野鬼，那会影响她转生的
阿妈既然走了，就让她的亡灵安安心心的离去，不能因为我们的不舍而让她进入不了轮回，永远受那地狱的寒凉之苦。
我们上楼，捧着哈达，先去看阿妈。按照我们的风俗，人去世后，要立即通知僧人，请他把住哭口，超度亡灵，以免亡灵走入歧途，祈祷神佛，请他们保佑亡灵去往极乐世界并尽快转生，这个程序完毕后，才能移动死者的肉身，把死者身上的衣服换成白布，把头弯于两膝之间，如母体中的孩儿一样，放于屋内一角，要特别防止猫等动物接近，以免惊着亡灵。出葬的时间要经过僧人打卦择吉日，此间还要请僧人天天来家念经超度。家里每隔七天就要为死者念经行善，举行各种超度亡灵的法事，到寺院点灯拜佛，盼着死者早日转生人间，一直到七七四十九天为止。只有过了四十九天之后，我们才相信死者的灵魂已经进入了另外一个世界，跟人间脱离了一切关系。
阿妈的肉身就在旁边小屋子的一角，已经被天葬师用哈达绑成了婴儿的样子，稳稳的坐在临时搭成的土台上。旁边点一盏酥油灯，外面用白布单子隔开，上面挂满哈达。
屋子的另一头，四个僧人正在念度亡经。法器有节奏的响起，跟沉稳的经声融合成一片，显得那么清晰、明朗……
此时，我心平静，相信阿妈临去时已经看到了莲花生大师所说的光明地，她已经去了天堂。
这个自发的光明，无始以来就不曾被生过。
它是本觉之子，而本觉也没有父母——多妙啊！
这个自发的智慧，不是任何人创造的——多妙啊！
它没有经历生的过程，也没有死的成分——多妙啊！
虽然它是那么明显可见，却没有人见过它——多妙啊！
虽然它在六道里轮回，却不曾受到伤害——多妙啊！
虽然它见过佛土，却不曾变得更好——多妙啊！
虽然他存在于任何人身上的任何地方，却不曾被发现——多妙啊！
而你却继续想从别处证得果报——多妙啊！
即使它原本是你的，你却往别处去灵找——多妙啊！
死亡，既是今生的结束，也是来生的开始。
我们进去，躬身把哈达献给阿妈，然后转身出来，去佛堂看奶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