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礼物啊。”女孩俯下身,眼睛贴在瓶身上。在她的视线里,酒瓶被一道红边包围,旁边写着三个小字:易燃物。
“嗯,是礼物呢。”老姚回想起走出军营的时候,战友们一个个痛哭流涕,而自己由始至终都没有流一滴眼泪,那个场景至今想起来都觉得尴尬。“不过,现在它们是商品了。”
“商品?”
老姚很清楚,一旦钞票失去效用,城市就会回到物物交换的状态,而在物物交换里,最有价值的往往就是那些难以自行生产,又偏偏容易让人上瘾的东西。更何况,在这个地狱般混乱的世界里,面对那些随时可能飞来的横祸、遭遇的伤痛,除了喝酒喝到醉,还有什么办法能让人逃避这一切呢?
他心里盘算着要用这些酒换点什么回来。食物暂时是不缺的,压缩饼干和罐头都还有不少;水也剩了几大桶,只要不洗澡,喝上两三个月应该没什么问题。不需要新衣服,不需要新电器,也不需要任何娱乐活动。
“小茶,想要礼物吗?”
小茶两手捧着自己的脸:“什么都可以吗?”
老姚惯性地回答:“什么都可以。”
“我想,想要一朵花!”
花,老姚在自己的记忆里搜寻。花是什么样子、什么颜色?还没瞎的时候,他有见过很多花吗?不记得了:“爷爷不知道哪里有……”
“马路对面就有,我看见了!”
没记错的话,马路对面应该是一户姓杨的人家。老姚跟这家人没打过什么交道——愿意跟瞎子聊闲天的人不多。
入夜之后,老姚打开窗户,抱起小茶,让她往外看:“小茶,你看对面那栋房子的窗户离我们有多远。”
“怎么看呀?”
“你把眼睛对准对面的窗户,不要动。”老姚按着小茶的肩膀,“对准了吗?”
“对准了!”
“好,你看窗户旁边是不是有个数字?”
“有!”
“念出来。”
“123,2后面还有个小点。”
“那就是12.3米。”老姚抬起手——他的手里攥着一块石头,石头外包着一张纸,他把它举过脑后,然后用力一掷。
“咣”一声,石头准确地砸在对面的窗户上,砸碎了玻璃,掉进屋子里去了。
隔了一会儿,老姚小声问小茶:“有人过来吗?”
“刚刚好像有一点光。”
看来有人。老姚猜他们应该已经看到自己在纸上写的什么了,只要不是太过惜命的人,估计会过来敲门。
果然,门响了。
老姚摸索着确认防盗链是扣上的之后,打开一道门缝:“谁?”
“我,小杨,不是你叫我过来的吗?”
“花带了吗?”
“带了。”
老姚拉过小茶,俯在她耳边小声说:“你看他手里有没有花。”
小茶也小声回应:“有,爷爷,他拿了好大一把花。”
小杨似乎有点不耐烦:“你说有好东西跟我换,是啥?赶紧的,这大晚上的,街上不安全。”
老姚鼻子里哼气:“你以为白天就安全?我给你钱。”
“老瞎子你消遣我呢,钱有什么用?拿东西来换。”
老姚有些迟疑,谁也不能保证明天的状况,这些酒说不定能在关键时刻救命,如果现在……
小茶的手轻轻捏了捏老姚的手掌,她什么都没说,但老姚心如明镜,自然知道她在想什么。
“我用酒跟你换。”
对方的声音提高了不少:“酒?你有酒?有多少?”
“半瓶。”
“真只有半瓶?”
“骗你做什么?换不换一句话。”
“换换换,你这瞎子性子还挺急。”
腾出一个酒瓶子,老姚把花插进瓶里,又倒了一些水——这些都是现时弥足珍贵,很多人会拼命去换取的资源,自己却用来养花,想想都觉得可笑。
“小茶,喜欢吗?”
小茶拍着手:“嗯!好多颜色呢。”
“都有什么颜色?”
“红的、白的、黄的,还有紫色,我最喜欢紫色了。”
老姚想象着那应该是什么花,会不会是蔷薇?也可能只是再平常不过的太阳花,大簇大簇地长在野地里,根本没人在意。但是现在,自己却用酒去换了一把,它们在这个瓶子里能活几天?五天还是七天?
“爷爷,你给我讲个故事吧。”
“你不是拿了一本故事书吗?《鲜花公主与碧眼骑士》。”
小茶爬到老姚的膝盖上:“好多字我都不认识。”
感觉到孙女的头靠在了自己胸口,老姚摸摸她的下巴:“好好,我给你讲,从前,有一个公主,叫鲜花公主,她很贪吃——”
“公主爱吃什么?”
“她什么都吃,牛肉、羊肉、蛋糕、蓝莓、葡萄,还有鱼,她吃好多好多的鱼。”
“哇,我好久没有吃过鱼了。”
一瓶酒可以换多少条鱼,老姚心里没有概念:“有一天,这个公主被一头龙抓走了,关在一个山洞里。”
“公主害怕吗?”
“不怕,公主一点都不害怕。”
“啊,为什么呢?”
“因为公主知道,一定会有勇敢的骑士来救她呀。”
小茶抓抓老姚的胡子:“爷爷接着讲。”
“公主等啊等啊,等了好多天,骑士还是没有来。原来,那些骑士都是笨蛋,他们不是迷了路,就是被怪兽吃掉,最糊涂的一个,本来都到了山洞边上了,还是没有进去……”
老姚停住话头,他听见小茶平缓均匀的呼吸声,知道她已经睡着了。
“爷爷?”
被小茶叫醒,老姚伸了个懒腰:“天亮了吗?”
“亮了。爷爷,有人敲门。”
老姚赶忙压低声音:“不要说话。”
的确有人敲门,还伴随着洪亮的男人声音:“我知道里面有人!”
外面乱成什么样子,老姚不清楚,也不想知道。但他很明白,不能放任何人进来。
“再不开门,老子就把门拆了。”
房子没有门就等于给所有暴徒发了通行证。老姚贴在小茶耳边:“孩子,我们玩躲迷藏,你去躲好,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出来。记好,千万不要出来!”
“好的,爷爷。”
听到小茶钻柜子的动静,老姚大声冲门外喊:“来啦,来啦。”
门打开,带进一股浓烈的酒气,进来的人推了老姚一把,差点把他推倒,听脚步声,进来了三个人。
“老头子,让我们等挺久啊?”这是刚才那个叫门的男人。
老姚弯着腰:“眼睛瞧不见,腿脚也不太好。你们是谁?”
另一个声音回应:“这位是我们的指挥官,李……李少尉。”
似乎是几个醉鬼。“不知道是哪一边的少尉?”
三人一笑,递过来一个东西:“你摸摸这个。”
老姚摸了下,一个龙头。是叛军的标志,他没有吱声。
“摸出来了?我们是,是起义军。”
老姚吃不准对方的目的:“李少尉光临寒舍来做什么?”
“你也当过兵?”
“几十年前的事情了,现在就是个糟老头。”
李少尉踱步到墙边,脚步散乱:“这些照片都是,都是那时候拍的吧?”
墙上贴了一些军队纪念,还好没有一张小茶的照片,甚至整个屋子都没有小茶的痕迹,这都是老姚每天会确认的事情:“那些照片啊,你不说我都忘了。”
“这个年份,我有点印象。”李少尉停顿了片刻,走回老姚面前,“啊,对了,你们是第一批生化改造军人,对不对?”
生化改造。神经接驳、机械臂、机械眼、内置武器、外包骨骼,怪异的外形,时有时无的幻肢痛。老姚强压着痛苦的回忆:“也是最后一批。你看,我现在只是个瞎子。”
“你们的战斗力非常惊人。还好还好,现在政府军里没有你们这样的士兵了。”李少尉呼出一口气,酒气随着他的体臭朝老姚扑过来,“说正事,我听说,你这里有酒?”
老姚心里一沉,他们果然是冲着酒来的:“已经没有了。”
“真的没有了?”李少尉逼近两步。
老姚能闻到他口中的臭气:“真的没有了,都拿去换吃的了。”
“少尉,我们可以自己搜嘛。”一个人说。
“那么贵重的东西,这老家伙肯定藏得很好。”
屋子里的人沉默了一会儿,只听得到李少尉的皮靴踩在地板上“咣咣”响。当他停下来的时候:“这儿有束花。”
花!老姚脑子里“嗡”的一声,但还是强作镇定,“那是我的。”
“你是个瞎子,要花做什么?”
“我喜欢闻味道。”
李少尉一笑:“我可不傻。这房子里肯定还有人。找酒不容易,找个人倒还不难。搜!”
听到小茶大声呼喊“放开我”的时候,老姚的喉头像被堵上了,什么都说不出来。
“报告少尉,找到一个小姑娘,只有一只眼睛。”
“老头子,不太诚实啊。老瞎子还养了个独眼龙哈。”
“你们放开她!”老姚奋力挣扎,挣脱按住自己的士兵,刚想往声音的方向跑过去,又被人从旁边踢倒。
“爷爷!你们不要打我爷爷!”
是李少尉的声音:“你刚刚还说自己腿脚不便,真爱说谎,哈哈。”
“你们到底想要什么?!”
“酒,我只要酒。我再问一遍,有没有。要是你还说没有,我们也不能白来,这个小姑娘就得跟我们走。你也当过兵,你知道,当兵都是很寂寞的。”
老姚握紧自己的拳头,赶走脑子里那些恶心残忍的画面:“好,我给你,只要你放了我孙女。”
“你早该这么做了。”
“门口的地板,往里数第七块,有个暗格。”
趁着他们找酒的工夫,小茶跑过来把爷爷扶起。
装酒的木箱被抬了出来,三个人都发出狂笑。
老姚将孙女抱在怀里:“酒也给你们了,现在请你们离开。”
没有人回答,也没有脚步声。
老姚听到酒瓶子被打开,接着是“咕咚咕咚”的声音,他们在喝酒。
“要喝出去喝!”
有人摇摇晃晃地走了过来。
李少尉打了个酒嗝:“老,老头儿。这酒你本来就应该,就应该主动上交,但是你谎话连篇,篇……还违抗军令,作为惩罚……”
老姚听到拔枪的声音。他距离自己有多远,是应该侧身闪过还是低头闪过?老姚头皮发麻:子弹会从什么方向过来,前面还是后面?他怀疑四面八方都有潜伏的敌意。
几乎枪响的一瞬间,老姚想要抱紧小茶,将她压在身下——却抱了个空。
三个军人抬着酒箱,骂骂咧咧地离开了。
倒在地上的老姚好半天才恢复意识,很多年没再这么近距离听过枪声,耳鸣的症状又出现了。他动了动,手触碰到地板上一摊湿漉漉的东西。
是酒吗?
他闻闻手指,酸的、腥的,是血。
身上并没有痛感。老姚挨过枪,他还记得那是什么感觉。
恐惧,是恐惧,恐惧填满了老姚的脑海。他听出自己声音里的颤抖:“小茶?”
听不到回答。
老姚往前爬了半尺,伸手,摸到孙女的手臂:“小茶!”
“爷爷……”小茶的声音很虚弱。
刚刚那一枪——老姚感到心跳变得无力,一切未曾感受过的衰老和颓丧都在朝自己袭来,生命里最坚韧最蓬勃的部分似乎正在迅速地死去。“小茶!快告诉爷爷,你怎么了?”
“爷爷,我,我好痛。”
“小茶,你不要说话,乖乖躺好。”
老姚站起身,储藏间,储藏间是哪个方向?他不顾一切地跑出去,差点被椅子绊倒。贴紧墙壁,他狂奔,脸撞在门上,脑内轰鸣,差点昏厥。
医疗箱,医疗箱,应该是准备了的,一定是准备了的。他三件两件地把无关的东西都扔到身后。他还记得医疗箱的形状和体积,不是这个,不是这个,不是这个。
有了!
老姚拎着医疗箱跑回来,他不敢去猜测已经过去了多少时间。
“小茶,告诉爷爷,伤口在什么位置?”
好一会儿,小茶轻声回答:“胸口……左边。”
借着衰老捅开的门缝,绝望的气息冲了进来,勒住了老姚的喉咙:“别怕,你忍着痛。”
老姚摸索着——好多血,好多血,还在往外流——他把酒精倒在伤口上。
“爷爷,好痛……好……”
那应该会更加痛,痛得人撕心裂肺,大喊大叫才对。可小茶的声音却几乎听不见。
“不要怕,不要怕。”剪刀、纱布、钳子,老姚还记得急救的顺序。可是,从心脏取出子弹,那真的可能吗?“不要怕,小茶。有爷爷在,不要怕。”
伤口这么大,都能听到汩汩冒血的声音。“小茶,听爷爷讲。后来,有一位眼睛是绿色的骑士,人们叫他,叫他碧眼骑士,他是世界上最勇敢最强大的骑士,他向人们保证,他一定能,一定能从恶龙手里救回公主。”
小茶没有说话,她没有说喜欢这个故事,也没有说不喜欢。
老姚摸到了子弹,他试着用钳子去夹:“小茶,马上就好了,别怕。”
小茶没有说话,她没有说怕,也没有说不怕。
“小茶?”
老姚伸出手指,沿着小茶的脖子,划出一道血线,探到她的鼻口。
没有呼吸了。
对门的小杨再见到老姚,是在三天后。
他看着这个瞎眼的邻居打开房门,熟练地跨过满是污水的阴沟,避开每一堆苍蝇环伺的垃圾,径直走到自家门前。
“开门。”他的语气低沉而坚定。
他手里还拿着一杆枪。
小杨打开门上的小窗:“你要干什么?”
“叫你开门。”
“不开,你手里有枪!”
老姚抬起头,死死地盯着对方,碧绿色的宝石机械眼中映出对方害怕的脸孔。
“你有眼睛!你不是瞎子吗?”
视线上的数字是0.1,即10厘米,可以轻易打穿他的头颅,子弹带出的脑髓会飞溅到他背后的墙上。“那三个叛军,是你招惹来的?”
“我,我用你给的酒找人换食物,我也没想到来的会是他们……他们逼我,他们打我,”他快哭了,“你看,我的耳朵都被他们割了!”
老姚看到他侧过脸,右边耳朵上缺了一大半,用纱布乱糟糟地包成一团:“在哪里找到他们?”
“前面巷子里有个交易市场,他们经常去那儿。”
老姚从怀里拿出一个酒瓶:“我这里还有半瓶酒,你去把他们带过来。”
“不!我不去!他们会杀了我的!”
老姚笑一声:“也行。你知道吗?我这人很有耐性,我可以天天在屋里盯着你,用这个,”他指了指枪,“你睡觉的时候,你吃饭的时候,你拉屎的时候,你搞你老婆的时候。要不要猜猜我什么时候会开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