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辛说过:生至苦在贪得无厌。
我借着天时地利和他的善良,巧取豪夺了一段共伞之缘,但正因为成功,却不得不收敛。
天知道我有多么想就这样依偎着他直到天明,但是,我知道那对于他有多么残忍刻薄,我不可以再试炼他了。
我到底还是决定找间旅馆投宿。
大辛默默地跟在我身后,路灯把他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斜穿过我的脚下。我小心地不要踩到那影子,只觉惊心动魄。星星在遥远的夜空闪烁着金属的寒光,街道上十分冷清,偶尔有人经过,无不对我们投以奇怪的眼神。一个年轻女子与一个和尚结伴找旅馆,怎么看都是有些****的。
我知道他不放心我一个人走在夜晚的鹿野苑,却不忍成为他的累赘。于是看到第一间小旅馆便走了进去,简单地讨价还价几句即决定住下。
再回头时,发现大辛已经走了。
房间没有洗浴设备,要洗澡得去楼下的公共浴室,但楼道灯是坏的。我抱着衣物站在楼梯上犹豫了很久,墙壁挂画上的金粉在黑暗中隐约有光,仿佛在嘲笑我的软弱。潮软的地毯发出幽昧不明的气味,有如暗流涌动,总觉得随时会从某个墙角里游出什么不知名的生物来。我最终决定明早再说,只当今晚住在旷野好了。
换了干衣裳合衣而眠,却无论如何睡不塌实。
朦胧间,看见另一个自己从铺上起来,悄悄地走出去。那个我,只有八岁。
娜兰。有个声音在唤我。
我追着那声音扶着墙慢慢地走,又仿佛只有三四岁,还在蹒跚学步。
房门打开,阳光烂漫地射进来,爸爸从那光影中走进来,抱起小小的我,满口夸奖:“能一个人走这么远了,真能干。”
接着,妈妈也出现了,比记忆中更加年轻、漂亮,烫着鬈发,化了妆,眉毛描得细细长长的,旗袍外面罩一件镂空手织毛线衫,领口里露出雪白的锁骨,看起来就像是怀旧电影里的人。她叫我“小红”,笑得温暖如春。
爸爸立刻向妈妈报告:“女儿会走路了,走得很好。”
妈妈就着爸爸的怀抱亲了我一下,说:“小红这么会走,长大了会不会不要爸爸妈妈,一个人飞走啊?”
但是后来,不要我的却是他们,爸爸和妈妈,分别用不同的方式抛弃了我。
如果父亲没有死,这时候我会在哪里呢?大概会和爸爸妈妈一起围坐在桌边吃年饭吧?
自从母亲改嫁,每年春节就变成了我的煎熬日——团圆饭,我不吃是不给面子不懂事不合群不体贴母亲,吃呢,却人人都嫌我多余,两个异姓姐姐冷言冷语地找茬使我难堪,为了顾及母亲我只能将泪水伴饭,再深的委屈也惟有努力咽下,每一粒米都膨胀无限大,堵在胸口。
再后来,连这样尴尬的年夜饭也没了,只有我一个人数钟声。
除夕夜的爆竹有多么热闹,我的心里就有多冷清。
于是我爱上旅行,在每一个假期带上自己所有的积蓄到处走,在虚伪喧嚣间度过一个个忙碌的假期。我知道很多资深旅行者非常擅于节省,为了省一块钱房费可以消耗上两三个小时来寻找旅馆,将吃苦耐劳当成驴友第一功夫。但我不愿那样刻意,旅行对我而言本来就是一件奢侈的事,我虽贫穷,却不想太苛扣自己,更不愿为了节省开销而花费太多精力。只要条件许可,我总是尽量让自己住得好一点,至少可以洗一个痛快的热水澡。
中学教师的薪水菲薄,但是做家教和间中翻译国外流行小说使我小有裨益,整个学期的收入刚好可以抵付一个假期的旅行,收入少时就国内游,略丰厚时便走得远些。一冬一夏,我努力使自己过得丰富多姿,就像父亲说的:我走得很好,可以一个人走很远。
这样孤独而盲目地不知疲惫地走走走,是因为不能停下,一停下就会流泪。
半夜里胃病发作,我疼得用手顶在胃前辗转反侧,一边回味着梦里的温存团聚。在这样一个疾病缠身风雨交加的夜晚,居然可以梦到阳光灿烂还真是难得。
梦境是那样清晰,连在光柱中飞舞的微尘颗粒也看得清清楚楚,充满喜悦之意。那雕花的晚清桌椅,桌子上的肚子圆圆的玻璃鱼缸,里面养着最平常的红尾金鱼,底下铺着小粒的鹅卵石,妈妈旗袍领口的盘花,还有她手腕上细细的金链……
有风吹进来,肩膀上觉得一阵冷气森然,原来是窗子没有关严,拂动白色纱帘。我坐起身,却一时探不到拖鞋,索性光着脚走到窗前,拉开窗帘往外看。
原来雨已经停了。街道上静寂无人,依稀的几点灯光只会衬得夜色更加深沉,对面屋檐的轮廓朦胧含蓄,与背景浑然一体。星星在高远的苍穹诡秘地眨着眼,仿佛洞悉一切。这幽深静谥的印度之夜,半明半昧的黎明,一切都显得苍茫含混,具有无限的可能性。或者,父亲刚才真的来过了?
风吹过,带来绿色的气息,分不清是花香还是树叶。我对植物一向没什么了解,记得父亲住院的时候,穿着统一的病号服,用着医院发的饭盒和口杯,还有每人一套的便器与洁具,什么都是医院里的,就好像是一群被关押的试验鼠一样。妈妈从家里端来一盆茉莉放在病房的窗台上,说是希望病房里有一点家的味道,医生也没有反对。
父亲去逝后两天,我想起那盆茉莉,特地去医院把它拿了回来。可是它已经有些枯萎了。我每天给它浇水也没用,不久就死掉了。妈妈说它在医院里沾染了死气。我哭得很伤心,感觉父亲又死了第二次似的。从此,我再也没养过任何植物。这些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可是今晚忽然会重新想起来,连那盆茉莉的枝枝叶叶都仿佛看得很清楚。
我站在窗前犹豫了好一会儿,到底没有关窗,回到床上继续睡,希望可以重新回到父亲的怀抱。但是胃一直地痉挛,拉扯着我不得入梦。
中国人把梦比作梦乡,如今它却将我驱逐出境。
好容易捱到天亮,是个阴天,几乎有种讽刺的意味,提醒我记得:梦就是梦。
退了房,来到街上找药店,但是此地多的是草药偏方,到处找不到我常吃的那几种胃药。走在街头,心里彷徨得厉害。这里同瓦拉纳西的喧嚣拥挤截然不同,原始得多,也清净得多。我有些舍不得离开,却又没什么理由留下。已经见到大辛了,该说的话能说的话都已说完,再见已成纠缠。
可是,就这样离开了吗?心上好像有一根线在牵着,走一步扯一下,微微疼痛,莫名酸楚,充满了难言的无力感。经过一个公交车站时,看到有通往瓦拉纳西的车,我停下来,心里对自己说:上车吧,就这样离开,再不回头。然而便在这时,手机响了两声。
是小辛有短讯来,说他在德里的事已经办完了,问我到了哪里。
我告诉他在鹿野苑,并且说大辛在此挂单。
小辛的回复很快来了:请帮忙留住我大哥,我立刻订机票来瓦拉纳西与你汇合。
我顿觉任务重大,辛哈兄弟已经多年不见,如果这一次错过了,又不知哪年哪月可以相见。我必须回去找大辛,不是为了我自己,而是为小辛。
佛说普度天下,我说助人为乐,这两者再不相悖。
有了留在鹿野苑的理由,我的心情一下子就好起来,连胃疼也好像轻了许多。
于是又重新回到库提寺。
比丘们正在做早课,我独自穿过画廊、僧舍,一直走到后院去,一眼便看到坐在菩提树下静思的大辛。
我走过去,在离他近百米处坐下来,静静地望着他。他的脸这样美丽沉默,如一只温柔的鹿临波照影,恒河水记住了他的样子,并用这美丽点燃一盏又一盏莲花灯。
那种熟悉的感觉又来了。我仿佛已经这样守候了他几个世纪。如果我可以一直这样凝视着他,直到地老天荒;如果我可以从此跟随他,就像五比丘跟随佛祖,我愿意。
“我愿意。”我以为自己只是在想,但已经轻轻说出口来。
他受了震动,睁开眼来,看着我。
我没有说话,但他却已经明白了,摇摇头说:“一念为缘,一念为劫,一念是因,一念是果。”
“一念天堂,一念地狱。我也听说过的。”我哀求,“可是我早已迷失方向,在这世上,没有什么是我追求的,留恋的,如今,我遇到你,不愿意再分开,请让我追随你。你出家,我也出家;你云游,我也云游。只求你允许我陪伴,不要赶我走。佛祖,不是也不拒绝比丘尼的吗?”
“你六根未净,出家谈何容易?”他站起身,准备回禅房。
我叫住他:“你能做到吗?你真能六亲不认,灭绝情缘?小辛马上就会来这里与你见面,你会见他吗?”
他一震,眼睛望向天空,好像答案写在云中。
我知道自己触到他的软肋,进一步追问:“如果你真的能放下,那么见与不见都没什么不同,无须逃避也没有盼望,你真做得到?他是你亲弟弟,与你一母同胞,血脉相连,你真可以视他如芸芸众生,陌路行人?如果你不能,那么我本凡人,便有私欲也是等闲,你又何须介意?”
“贪、嗔、痴、欲,皆为苦难,你要出家,在印度,或者在中国,没有分别;但是,你要为我出家,就是刻意强求,与佛旨背道而驰。这便不是缘,是孽。”
“我知道‘自作孽,不可活’,但我愿意。如果我愿意,便不是刻意强求。而你不愿意我这样做,便是你在强求我的意志。”
我知道自己在强辞夺理,用英语说不过便改说中文,用禅机辩不过就强说人情,但我存了心要搅浑他,惑乱他。
佛在成为佛陀之先,也曾有无数困惑、不足,所以才会持疑,会苦修,会冥想,直至顿悟。悟了,也仍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仍会生老病死。他主张生死有轮回,即使是他也会在圆寂后进入轮回,一切无相。
佛约逝于八十岁时。垂危之际,他率领众弟子离开吠舍离城向西北而行,依照他的路线看来,很明显是想回到家乡迦毗罗卫国。然而途经居诗那耶时,病情忽然加重。涅磐之日,他在河里洗了澡,在一处东南西北四个方向都长着两棵裟罗树的地方拉起绳床,并侧卧其上。众弟子知道佛将涅磐,都守候在旁。
这天夜里,有位婆罗门的学者须跋陀要求拜见佛陀,阿难想阻止他。佛知道了,却将他唤至床前,为其说法。须跋陀立刻就顿悟了,成为佛的最后一个弟子。
古老树木发出敦厚沉郁的香气,佛横卧绳床,头向北,脚朝南,背东面西,头枕在右臂上,安详离去——此后的卧佛造像,便都是这个样子。
佛陀涅磐后,众弟子将其肉身火化,将未烧净的遗骨分为八份,分赠于八位国王,各自在本土建塔供奉,称之为舍利塔。
以有形之塔寄托无形之思念,供奉香火,这大概是信徒们为了敬佛而违背佛旨的第一个虔诚举止吧?
而佛像,便是第二个背义之举。佛在涅磐之后,本来是没有佛像的,只叮嘱众弟子以法为师,努力精进。初时,弟子们也都照做了,每日背诵他留下的经文来怀念他,并不拜佛。
但是后来,人们觉得不足,觉得向虚空祈祷终不如对着假象许愿来得有形有质,于是塑了佛像来纪念,有坐在莲花台上的宝相,也有涅磐时枕臂安眠的卧佛;再后来,又为佛妆塑金身,要多尊贵有多尊贵,有多奢华便多奢华,越来越违背佛旨本义。人们说“香火鼎盛”,岂不知香火便是****,若是真正有为高僧,又岂会专以虚名浮利为己任来招摇惑众呢?佛的旨义,在钟声香火间越喧嚣便越冲淡,欲显弥消。
佛祖住世说法四十九年,讲经三百六十会,化度弟子千千万万,遍及世界各地,光是证得阿罗汉果的常随比丘就有一千二百五十五人。佛祖开坛讲法之际,舌灿莲花,有问有答,所谓“对一说”,讲究的是因材施教,因问生答。就如同燕子对花有一种啼声,对水又有另一种留影;而花与水对燕子的啼鸣又有不同的感悟,生出新的问答。这并不是燕子说什么,花与水就跟着说什么,而是一种互动的组合,遂有机锋与顿悟。
但是后世弟子再没有那样的机缘,不能就心中疑惑与佛祖对言,也无法产生随机的觉悟,只能鹦鹉学舌地僵硬地背诵佛祖留下来的经文与说法,理解不来便强作注释。而不同的地方不同的弟子不同的修习对佛教都会有不一样的体悟,于是支脉渐分,部派林立:大乘、小乘、密宗、禅宗、藏传、汉传……渐渐五花八门,众说不一。
而佛教在流传过程中更是往往被统治阶级所利用,僧侣们为了奉承朝廷,不免就会有些违心媚上的解读,以至于距离真正佛法越来越远,而和政治、权力结合起来,成为当权者的统治工具。比如梁武帝见达摩,问:“建寺斋僧于我有何功德?”答:“无功德。”便立即逐出。
又如隋炀帝杀父弑兄,登上皇位,其后大兴佛教,安抚人心,为自己重建形象。公元612年,他下命大理寺卿郑善果在洛阳剃度27名和尚,13岁的玄奘便是其中一名。
佛陀本是印度教徒,因为反对婆罗门教而心存怀疑,离家苦修,追求人生真谛;玄奘则是渴望了解佛法真谛,而远行印度,求取最正宗的教义;如今的大辛呢?他又是为了什么?
佛教愈倡,佛法愈远。对于一个虔诚的信徒而言,最重要的品质从来都不是意志坚定,而当心思简单,无条件地相信对着佛像磕一辈子头,拈一辈子香,就可以功德圆满,修成正果。但玄奘不是这样,大辛也不是,他们要体悟佛法之源,要追循佛祖行踪重走修行路,要回到纪元前。
我为他难过,但也由此看到希望——如果他只是一个循规蹈矩的和尚,我还有什么期盼?但他是这样的不安,他的心底有太多的疑虑和反思,他的忠诚与叛逆是成正比的,越虔诚,就越激烈。这样的性情,注定会痛苦。比世人多虔诚之苦,比僧伽多怀疑之苦。他这样一路走下去,若不能大彻大悟,就必会背道而驰,或许,他终会有一天脱下僧袍,弃佛还俗?
比丘们下了早课,三三两两走出佛寺,看到我和大辛,都投来怪异的目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