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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恒河的日夜(3)


于是来到楼下公用电话拨回去,简单地说了这两天的奇遇。听说我竟然遇见了他的大哥,小辛半天没有说话,我几乎以为线路出问题了,“喂喂”了两声,才听到他哽咽的声音问:“他好吗?”

我也不禁鼻酸起来,忙说:“他很好。看起来非常健康,也很……充实。”

小辛又沉默了一会儿,才轻轻说:“如果你再看见他,请告诉他,我和妈妈,非常想念他。”

“好的,我一定转告。”我理所当然地回答,好像只要我愿意,就可以随时见到大辛一样。

然而在我心里,是真的相信我会再见到他。怎能想到,血脉相连的两兄弟多年未见,而我这个异乡客却竟在无意中成了他们的媒系。

因为害怕杜比纠缠,第二天一早我便退房了,搬到隔壁的小旅馆去。

订好房间,便去了河边看日出。去得略迟,太阳已经升起,将河水映照得一片金黄,让人忍不住想起“流金岁月”这样的词。

在印度教的传说里,太阳神乘坐的是七匹马拉的车,这与中国的太阳神御凤飞翔很不相同,但一样都是威风凛凛的。河水上漂着新放的莲花灯,载浮载沉,悠悠荡荡,那些都是放灯人的心愿,这样日复一日的虔诚,“恒河沙数”般的热望,供也供出了一个神圣的恒河。

出生石阶上仍然人满为患,没有下脚之地。昨天的三个僧侣又在敬业地拦路乞讨,不时有打扮成僧人模样的人走过来对我说“占卜”。我学着本地人那样在石阶上坐下来,抱膝看船来船往,人来人往。

晨浴的人已开始陆续返回,很多人都会提一只水罐,有的还两手各提一只大水壶。我猜他们大概是来自千里之外的信徒,这一壶恒河水,应该是他馈赠亲友的最佳礼品。印度人相信,即使不能每天早晨对着太阳在恒河里沐浴,但如果能在祈祷时洒上几滴恒河水,就一样能得到神的庇护。尽管,这河里日复一日,收纳了无数垂死之人的病菌和已死之人的骨灰,但是信徒们仍然毫不怀疑它的神通与圣洁,视如甘露。

我看到一个身披纱丽的女子湿淋淋地走上台阶,头上身上都在往下滴着水,忽然想到一天前自己从莲花池塘里爬上岸的情形,还有早晨在旷野中醒来看大辛念经的样子——这时候,想来大辛也该到鹿野苑了吧?

吃过早餐,我开始在大街小巷漫无目的地游逛。看了许多古庙,印度教的,佛教的,中古的,现代的。有一座可供所有印度人参拜的庙,叫作印度母庙。因为它供奉的不是任何一尊神祗,而只是印度的地图。不管你信奉印度教也好,佛教也好,伊斯兰教也好,基督教也好,耆那教也好……总之,你都是一个印度人,都可以来到这母庙里拜拜,并为了自己是一个印度人而自豪。真希望中国也有那样的一座庙,也许,便是长城?

色彩缤纷的纱丽店也像是一个景点,让人流连忘返。那些质地轻柔的纱丽托在手上,不由得心生迷恋,每一幅纱丽都藏着一个绮艳的女人梦,红的是娇贵公主在万众瞩目间提裙下台阶,粉的是黄昏时与****并肩看晚霞,翠绿向柔蓝过渡又夹织金线的,是绿光森林中一弯湖水起涟漪,有孔雀在水边剔翎。而万紫千红排列在一起,便是后宫佳丽三千,每个人都以为自己是绝色,最受主人宠爱的美姬。

店主热心地教我缠裹纱丽,尽管我抱歉地表示并不想买,他还是笑咪咪地左一道右一道,三两下手势,已经裹绢人儿一般将我打扮成一个印度女人。

这其间有几个欧洲女人嘻嘻哈哈叽哩咕噜地走了进来,也都将各色纱丽纷纷往自己身上招呼。我这才明白,原来店主那样的盛情挽留,是为了让我做活体模特儿。想到自己居然有做模特的资质,倒也很开心,丝毫不介意被人利用了一回。

这一天我什么都没有买,却尽兴地逛了一整日商铺,香料铺、披肩铺、鞋包店、丝绸店、金银店、箍桶铺……我对所有的商品都充满好奇,看到店门开着就长驱直入,还顺脚走进了一所大学,逛公园般游荡了一圈。

校园的建筑也像是一座古堡,里面还建有印度庙,教学楼前供奉着知识女神,就是那个令创造神失去臣民敬拜的绝色美女瓦拉硕帝。我和大学生们在草地上跳舞,又向他们讨教印度舞蹈的诀窍。

印度的舞蹈有很多种,但我只大概了解到其中三种,一是喀什尔邦舞,专门表现神话传说的,用于大型表演;一种是东北部的曼尼舍利舞,是男女共舞,讲述天神夫妻的故事,比如湿婆与巴拉瓦地就经常是舞蹈的男女主人公;还有一种阿萨姆邦舞,则是比较正常的舞蹈了,任何人都可以跳,表示欢娱而已。

接下来一连两天也仍是这样,我整日地在城中徜徉着,对河边的这一带巷道渐渐熟悉起来,很清楚走出旅馆后,下一个巷口会有哪些商铺,那些铺里又在卖些什么,甚至熟悉了许多小贩的兜售口吻和宰客技巧,远远地只要听到声音就已经可以记起那人的动作神情。浑身黝黑****的小孩子蹲在街边大解,刚拉起裤子来,就有一条流浪狗走来舔食。旁边食档的小贩一边笑嘻嘻地看着一边煎炸咖哩饺。蚊虫、热气、潮湿、水里混沌不清的漂浮物,鲜艳的沙丽,浓郁的咖哩,这里的一切都是热烈而激昂的,没有半点僧侣的内敛气质。

空气里飘散着焚香和咖哩的气味,最神圣的信仰与最基本的****纠缠不休,家家户户都供奉着神祉,所有的商店、旅馆、甚至交通工具上,都供着神龛或贴着神像,印度的神是拥挤的,热闹的,世俗的。他们享受人间烟火,那经过咖哩过滤的香火。

我走过一个个石阶,看到女人打着赤脚站在水里,用力拎着床单或是衣物,在石条上用力摔打,洗好了就晾在台阶上,花花绿绿地好不鲜艳热闹。同一道河流,有人在洗衣,有人在烧尸,有人在沐浴,还有人弯腰掬起河中的水,虔诚地喝下去。

恒河水圣而不洁,极其缓慢雍滞地向前流淌着,沿途收下善男信女们的体味,汗垢,还有尸骨——坐在河边的出生石阶上,有时会不能自已地想到“洗尸水”这个词,却丝毫没有悚然的感觉。或许是因为尸骨只在想象中,毕竟是不能看见的,而河面上不时漂下的花瓣却是真真实实,无比浪漫。

有时候我会找到一段无人的台阶在河边独自坐上一两个小时候,什么也不做,就只是看着花瓣顺流而下。如果是在别的地方,这样子让自己身处偏僻无人之地,大概是会让我自己紧张的吧。但是在恒河边,这印度的神圣之地,我会盲目地觉得安全,相信再奸恶的暴徒也不会选择这种地方行凶。

一朵不知名的小黄花漂到我的脚下,我弯腰将它拾起来,拈在手上,但是忽然想起这可能是某位死者的殉葬,又赶紧丢入了水中。于是顺流而上,一直走,总会走到某个火葬台去。

正有亲友抬着尸体送来,从包裹的纱丽看来,可知是一具女尸。无法判断她的年龄,尸体被纱丽横横竖竖严严实实地缠裹着,上面撒满黄色和白色的鲜花。工人层层堆起木柴,我不懂得分辨材料,但看起来应该挺高档的,因为锯解得很整齐,像个工艺品,被有规则地堆积起来,然后用神庙引来的火种点燃。担尸的架子放在柴堆最上层,在刚开始焚烧的时候,下面已经是熊熊烈火,上面却还是完整的尸体,裹在经恒河水浸湿的艳丽尸布里,连鲜花都依稀可辨,庄严而清洁,让人在观看的时候心中竟然没有恐惧。

我远远地站着看完了整个烧尸的过程,感觉被烧的人仿佛是自己,当人们把骨灰和鲜花一起撒入恒河的时候,我觉得自己也顺水漂走了,一生就此完结。

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样奇怪的感觉,也许是因为我一直就渴望对人生有个很好的告别,有个完整的葬礼。我总是担心自己死的时候无人知晓,但比无人知晓更可怕的是,有许多人袖手旁观却无人怜惜。我有时候会梦见自己死在车水马龙的街道上,甚至不是车祸,而只是一场猝死,心脏病发或脑溢血什么的,尽管我并没有那样的病症。当我尸横闹市的时候,人们匆匆从我身边经过,也有些人会停下来围观,议论纷纷,眼神不一,但是没有任何人流泪。他们就像观看一场猴戏那样看着我的死亡,说够看够就各回各家。

我不害怕死亡,却害怕死后没有人没为我焚烧或埋葬,没有人领取我的骨灰,再将它掩埋或者撒入大海。我有些羡慕眼前的这具女尸,不管她生前是什么身份,是否满意自己的人生,在她死后,可以如此隆重而坦然地葬入恒河,是一件很好的事情。

在瓦拉纳西尤其是靠近恒河的地方很难睡懒觉,总是很早就会被街市上的喧哗声吵醒。不过好在我也不舍得把时间浪费在睡觉上,总觉得今天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要做,可是走出门去,却发现自己其实没有方向。

日复一日,我不知道自己在延捱什么,但迟迟不愿意安排下一步行程。有人说过旅行最好的部分就是发呆,我非常赞成,但发呆只适合于国内南方的许多小镇,比如上海横塘、乌镇之类,还有厦门的鼓浪屿,在小巷里漫无目的地走上一整天都不会觉得平淡。

然而瓦拉纳西不同,这里颜色太鲜艳,气味太强烈,人群太拥挤,小偷和骗子也太猖獗,让大脑很不容易放空。我知道自己一直在若有所思,但不明晰到底想要什么。

仿佛在赴一场约会,却又不知道自己在等谁。

晚上,我站在房间里,透过窗户一角遥望星光点点的恒河水,模糊地想着生死的问题,想到苦行和静修,忽觉思念如潮涌。

我竟然在想念大辛,那个只有一面之缘的和尚,曾在生死边缘对我施以援手。他说过我不是溺水,是自杀。但事实并不是那样,我觉得有很多话要对他说,总觉得我们的谈话还没有完成。我一直这样地寻寻觅觅,就是期望再见他一面。

我终于明白,自己滞留在瓦拉纳西,是因为还有个地方没有去——大辛说过要去鹿野苑朝圣,如果我去到那里,会遇见他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