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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一日王宫(1)


晚上躺在床上,直到入睡时还依稀听到音乐,不知婚礼是几点散的。梦里,一直同那大眼睛的印度少女共舞,仿佛穿上了不肯停歇的红舞鞋,早晨起来时两条腿都是肿的。

小辛还在旁边床上酣睡,这使我错愕到心脏要停跳三秒钟,然后才慢慢想起昨天是我邀他合租的。早晨醒来时房间里居然有位异性,对我来说是件很不寻常的事情,未免有些不知所措。

我僵硬着四肢一动也不敢动,生怕惊动了房中诡异的空气,只是将头转来转去,看到墙上色彩浓郁风情俗丽的印度挂画,褐色的梳妆台和行李架,上面搁着小辛的大登山包和我的一只随身背包,床边茶几上放着电话、拍纸簿、水杯,还有我用过的一张面膜,白色大理石地面上铺着小块的绣花地毯,米色条纹的落地窗帘静静地垂着,难辨昏晓,益发使这陌生的地方显得格外虚浮,没有一点真实感。

我缩在自己的被窝里一动也不敢动,几乎连呼吸也屏住,脑子里乱轰轰的,尽是些如果小辛在个这时候醒来我第一句话该说些什么之类的琐事。接着我想到一个很现实的问题,要是他真醒了,我们谁先使用洗手间呢?到时候我们一定会彼此谦让,那情形想一想都够尴尬的,倒不如先把自己料理好,免得等一下蓬头垢面地说早安。

鼓了半天勇气,我到底我蹑手蹑脚起了床,小心翼翼地抱着衣裳进了洗手间。但是无论洗澡还是使用抽水马桶都使我紧张,生怕吵醒了小辛,偏偏水管的声音大得惊人,简直像一场酷刑。水汽蒸腾在狭小密闭的空间里,将刚换下的睡衣以及干净衣物一律打得湿湿的,很不容易穿上身。

等我再出来的时候,小辛果然已经醒了。我有些窘迫,而且也不想小辛再重复一遍我刚才的刑罚,于是告诉他会在楼下餐厅等他。这样,他就可以轻松地洗完澡,回到卧室再换衣裳了。

早餐是西式的,有金枪鱼三明治和咖啡,我觉得可口,吃得比晚餐还要多。小辛看着,十分满意的样子,我不由得又有点感动。

总是这样,别人送我一份贵重的礼物或是帮我一个很大的忙,有时候未必会得我感激,只是一心想着该怎么样回报;但是一道关切的眼神,一点温存的好意,却往往在我心上引起巨大涟漪,甚至会怀恋很多年。

吃过早饭,小辛陪我在后花园散步,昨夜婚礼的痕迹已经荡然无存,紫红的九重葛怒放如焰火,树丛中掩映着象头神或是飞天女神的雕像。我们围着碧清的泳池转着圈,小辛问我:“你好像有心事。旅程才进行了一半,你是不是已经想家了?”

我随口答:“没有啊。我很喜欢这里。”

“可是,昨天晚上你在梦里一直叫‘妈妈’。还有,你的舞蹈里充满了思念。”

我愣住,回头呆呆地望着小辛。

他继续说:“舞蹈是不会骗人的。你的每一个手势里都是想念,很想很想的感觉。如果不是想家,便是在思念一个人。是你的爱人么?”

我不理他,脱下鞋子纵身跳入泳池,潜入水底久久不愿上来。

小波温柔而充实。有时候真希望自己是一条鱼,在水里流泪,没有人看见。

窒息感越来越强,让我想起与大辛在莲花塘的相遇。本来是他拯我于沉溺,却因为水草牵绊,变成我为他解困。也因此,他才认定我是在自杀。

但我不是,我只不过觉得生无可恋,想听天由命,随处安身。

大辛,你不是救我,而是让我陷入了另一个更加不可自拔的深渊——对你的爱。

爱上一个沙门是自寻烦恼吧?这没有开始就已经注定失望的爱情,像蚕食桑叶一样地咬啮着我的心。你会念那么多佛偈,有过那么多游历,经过那么多思索,那么,求你告诉我,如何能够不爱你?

小辛有点急了,拍打着池沿喊我的名字。我浮出水面,撩起水花溅他一身湿,小辛有点无奈地说:“真不懂你,一会儿欢天喜地像个小孩,一会儿又满怀心事。”

我一边仰泳一边向小辛招手:“下来?”

他摇摇头,手插在牛仔裤袋里看着我微笑,过了一会儿,高高地卷起裤腿坐在泳池边,把双脚伸入水中。池水极清澈,可以看见池沿磁砖上绘着的莲花图案。

我游了一圈回来,扒着池沿与他说话:“你们兄弟俩的游泳技术谁要好一些?”

“我哥。”小辛说,“小时候是他教我游泳的。”

可是他游得也不怎么样呢,我在心里悄悄地说,忍不住微笑。爱上一个人就是这样,好像怀揣着一件了不起的珍宝,唯恐人知,又巴不得天下人皆知。时而想哭,时而想笑。

我又畅快地游了一个来回,然后与小辛一同坐在池沿上,学他那样用双脚拍打水花。这时候,才终于有点度假的意味了。

两天来,我们还是第一次真正“叙旧”。由于小辛总是把我所有的遭遇都归咎于他不能相伴,我只得轻描淡写,尽量说得风淡风清。但他仍然十分懊恼,痛心疾首般地说:“你怎么会想到去搭陌生人的车呢?幸亏只是丢了行李,要是丢了人,可怎么办呢?”

我故意玩笑:“在中文里,‘丢人’这个词可不能乱说的。”

但是小辛已经顾不上向我学习语法,只是顿足感慨:“你不知道在火车站是有专门的外国人售票处吗?要整齐规矩得多了,也不会那么拥挤混乱。”

“可我光顾着躲避那些红衬衫,不知不觉就跟着人流进了售票大厅。”

小辛直叹气,一副怒其不争哀其不幸的样子,最终说:“等下我们去占西,你看着我,就知道怎么买火车票了。”想了想,又问:“还没问你的瓦拉纳西感受呢。喜欢那里吗?杜比招待得可好?”

杜比?我几乎有些忘记那个****的年轻人了,要想一想才记得起与他相处的几个小时。当然不便跟小辛投诉他的同学意图骚扰我,便只是捡些不重要的话题来说。

“杜比说他是婆罗门,这还是我在印度遇上的第一个婆罗门呢。”

“是吗?”小辛有些惊讶,“他说是婆罗门吗?那他大概就是婆罗门了。”但口气分明有点不愿意相信。看来,骨子里对于种姓的差距意识还是相当强烈的。

“他还说,在瓦拉纳西,一共有75个婆罗门家庭。”

“这不太可能吧。因为现在种姓制度早已不存在,在彼此通婚之下,已经不能知道谁是婆罗门家庭而谁不是,自然也就不可能有个准确的计算数字了。”

“没有纯粹的婆罗门了吗?”

“那还是有的。你去河边看放灯了吗?那些祭祀司仪的人,就都是纯正的婆罗门。”

看来,婆罗门僧,便是种姓制度留给印度的惟一烙印了。

难得住进这样豪华的古堡酒店,我仔细参观了大堂里每一幅壁画和雕塑,又一一拍照后才肯离开。

有巴士从酒店直达占西,我们上了车,但中途在奥尔查古堡就下车了,打算参观后再去占西火车站,看看车票情况再决定下一步行程。

占西原先叫中央邦,曾经是印度最大的邦,但现在已经被分成两部分,从而落后于拉吉斯坦邦屈居第二。

相比阿格拉堡的雄伟壮观,奥尔查古堡明显年久失休,也袖珍许多。不知是岁月使然还是曾经遭劫,整个墙面都呈现出一种烟熏火燎的灰黑色,只有小小石龛里供奉着的象头神像嫣红如新,与女人的红色纱丽相映成趣。

红是中国的颜色。然而在中国的街道上,却极少会看到穿着一身艳红的女人,大红大绿已被当今的风尚嘲笑为村俗。然而印度的纱丽却肆无忌惮,会将红色穿出一种极为张扬热烈的效果来招摇过市。

游人如鲫的古堡里,身穿红色纱丽的印度女人总会成为游客竞相拍照的焦点,而那些盛装的纱丽美女也似乎早对这种情形司空见惯,只要游客友好地做一个拜托的手势,她们就会准确地站在古堡正门前微笑颔首,像一只孔雀在梳理自己的翎毛。

拍照这种事是有从众心理的,往往当一个游客按动了快门,其他的游客也会随之打开相机。于是那穿着红纱丽的女郎便始终微笑着站在门前,耐心地等所有的游客纷纷收起相机对她竖起拇指赞叹,这才像一位真正的公主那样颔首一笑,拖曳着她的纱丽款款离去。

我目送着那一团红离去,今天,她给许多人带来赞叹。

其实这个红衣女郎与这些游客有什么关系呢?他们素昧平生,除了一个交会的眼神,连对话也没有一句。但是多少年后,她本人已经白发苍苍,当这些人翻开影集的时候,她却依然美丽。

古堡回廊反复,曲折幽深,黑暗处只有依稀的轮廓可辨。我猜想当年堡主和他的妃子们行走在这古堡回廊间,应该是秉烛而行的吧?那些手执烛台长裙拖地的丽人们摆动腰肢,迤逦而行,该是一幅多么美丽的画面。

这样回旋往复地拾级而上,一直上到最顶层,从月洞门里极目远眺,才发现四下里绿树重叠,其间大大小小的古堡林立,还有小鸟在堡垒上盘旋。从它们的设计风格来看,应该属于不同时期的建筑。

我忍不住拿出相机狂拍,看不完记不住的美景,只有通过相机的镜头,才可以将它们长久地拥有。

留影,是我们对世上美景努力记忆的一种方式,虽然肤浅,却因其直白而真实可喜。

一朵花的盛开,只有在我们目光所及时才是美丽的,但当我们转开眼神、随后忘记,它也就死去了。我想起在鹿野苑遇到的那个日本游客说的话:修习佛事,就是为了用一生的时间来忘记世上的一切。

那是因为,所有可以留下的,都是已经过去并且不可重复的事情吧?孩子的笑容,历史的影像,亲爱的味道,死亡的气息,有情人脉脉对视的瞬间,心动的感觉,重生,轮回,刹那……我们失去的,永远比得到的更多。于是,便妄图以影像使瞬间永恒。

这样,到了年老的时候,我们才会有回忆。但是真正值得记忆的事,就算没有照片也会深藏在心底的;而如果对着照片,看到上面的痕迹俨然,却怎么也想不起拍照时的心情,那只会更加难过的吧?

人们眷恋生命,是因为只要活着,每一天便是新的。再无聊的生活,在新的一天里也总会有些新的事情发生,好的,坏的,与昨天不同的。人们因为好奇而求生,总是想经历更多,留住更多。同时又害怕旧的事物不能重来,新的经历不如从前,于是要留影,要贮藏,把生命制成标本,封存记忆。

就好像,杰罕尔宫殿。

整座奥尔查古堡中最值得一看的是杰罕尔宫的部分,据说这是奥尔查国王为了迎接阿克巴大帝之子杰罕尔王子而建的,建成后,只供他一天使用,而后便封门了。

建一座宫殿只为一天之用,也许是太奢侈了,但无论怎样,它留下来了,成为永久的纪念。

世上有无数的房屋被建立起来又推倒,它们都被真实地使用过,可是没有人记得。当它们夷为平地后,便不会有人记得这里曾经有过一座楼宇,也不记得里面曾经住过什么人,那么它们的存在又有什么意义呢?

如果一个人一生中,不曾被人真正地爱过、珍惜过,他的生存有什么意义呢?

奥尔查国王为了自己与杰罕尔的一面之缘建筑了一座王宫,而我,我能为自己与大辛的聚散做些什么?我能留住什么?见到便见到,分开便分开,一点痕迹也不曾留下。我与大辛,就这样永诀了吗?连一张照片也不能留下?连一次正正式式的告别也没有?

想到此生再也不能见到他,我忽觉心如刀割,竟然疼得忍不住蹲下身来。

周围的一切事物,古老的城堡,苍黑的塑像,幽深的回廊,干涸的水池,到处都泛映出大辛的影像,但因为明知道是幻象,只会让我感到离他更遥远。

小辛正为我拍照,见状忙奔过来问我:“你怎么了?脸色这么苍白?”

“胃痛。老毛病了。”我按着胃口,深觉抱歉。

这狼犺的身体,俗世的臭皮囊,真是拖累啊。

胃病使我们改变计划,被迫在占西耽搁一夜,休息好了再走。

小辛挨街挨巷地帮我找药,最终拿了两粒药片说:“是在救济站拿的,也不知道对症不?”

药也能胡吃的?我有些瞠目,但不忍辜负他一片苦心,反正吃不死人,便顺从地咽了。过了一会儿,居然真的感觉胃疼轻了些,精神也略微振作。

房间里闷热难耐,而且注定会失眠,不如将这种痛苦和争取入睡的努力延迟到尽可能晚。于是我同小辛说:“带我去那个救济站看看吧,我很好奇。”

小辛有些不情愿,但禁不住我央求,还是带我下楼了。

巷道狭窄,街灯幽暗,杳无人声,两边建筑像剪影一样浮现在月光下,嶙峋屋檐宛如窃窃私语。我不禁想起在鹿野苑与大辛一前一后找旅馆的情形。他的影子越过我的脚步在前面跳跃,我要很小心才不会踩到,风吹动他的袈裟,我仿佛听到布料摩擦的声音。

因为那天一直没有回头,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走的,感觉上他好像一直没有离开过,就跟在我身后不远。不论我走到哪里,他都会守护着我。

大辛大辛,我多么希望这一刻在你身旁。此时,你会在哪里呢?找到要静修的那座山了吗?还是仍在途中行走?可有一瞬间的想我?

《僧祗》有云:“十二念为一瞬,二十瞬为一弹指。”都说人生弹指即过,然这其间,要经过多少瞬间,多少思念?我们相遇,我们分开,就是这样的轻浅和随意吗?宛如云彩掠过水面,不留痕迹?

我转动手上的银莲花戒指,心上针扎一样地疼,但也许是胃疼。这指环就是大辛惟一留给我的纪念了。我有强烈的不满足。忍不住想见得更多,得到更多。但我最终要得到什么呢?让大辛还俗娶我吗,还是要终生陪伴一个苦行僧四方游走?

小巷里偶尔会有一两只流浪狗慢吞吞地经过,然而都不大吠。印度的狗与牛一样温存沉默。

又转过一个街口,渐渐听到人声,小辛说:“到了。”

看到眼前的情景,我不禁惊呆了,尽管人声杂沓,灯光闪烁,但我却以为自己看到了黑白默片。

只见街角几个类似于我国大锅饭时代的巨形锅灶里冒着腾腾的热气,有黑瘦的年轻男孩赤裸上身,不住往锅里倾倒食材,一边用力搅拌。另一个男孩则用大铁勺捞起食物倒进铁桶里。再由裹着黑包头的提起来,将食物分到盘子中。

长长的一排桌椅后站满了人,并不拥挤,而是有序地排成里外三层。最里面的一层坐在椅子上狼吞虎咽,后面的人按捺地等待着,眼睛盯着桌上的食物。有人偶尔抬头向我们望一眼,便又转头去用眼睛饱餐食物了。

几十个食盘在桌子上一字排开,里面盛着些土豆、蔬菜、豆子、饼碎之类,坐着的一排人在规定时间内迅速吃完,起身离开,第二排人接着坐下,并在等待救济人员添饭的当儿,将前面人剩下的汤汁舔得干干净净。而在他们后面的一排,则早又不耐烦地伸长了脖子。他们之间偶尔也有简单的交谈,但看在眼里,只觉得到处都是厚重的沉默。

我忍不住又胃疼起来,感觉像有一个粗糙的小勺子在胃壁上一下一下地刮。

早就知道印度是一个贫富不均的国家,可是贫穷以这样****而拥挤的方式出现在我面前,还是觉得像在做噩梦。今天的印度虽然已经消除了制度,但却并不等于消除了阶级。只不过,阶级的观念已不再是婆罗门或刹帝利,而是有钱人与穷人。

印度的有钱人与中国的富人不同,中国的富豪常常貌不惊人,甚至为了“财不可露白”的古训而显得有些委琐;印度人的富足却是写在脸上的,一目了然。这大概是由于他们的家底毕竟还是有根基有历史的吧,暴发户毕竟是少数,更多的富人仍然出身自高贵种族,所以神情中就有一种气定神闲理所当然的肯定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