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上荒草间奠纸乱飞,处处野坟头都顶着黄表纸。那纸在风里簌簌抖动,显得那些坟墓比平时还要凄凉得多。
只有几树桃李花偶尔在幽暗山色中明灭一下。
那鲜亮的颜色让我心里大恸。
也不知为什么,我用喑哑的声音,问了她:“你的家里,是怎么样的?”
她轻声说:“我父母都是普通人。”
想必你比我幸福很多。我用力掐住自己的手心,不让自己虚弱下来。
“我在妈妈肚子里的时候,妈妈知道是双胞胎,就给我取名叫艾悯……你知道是什么意思吗?”她拉过我的手,在我的手心里写下自己的名字。
艾悯,这名字生生写到我心脉里去了。
“‘记得绿罗裙,处处怜芳草’的意思?”
“不是,我妈说,天下熙攘,皆为名利。我们是俗人,所以姐姐是艾悯,妹妹是艾莉。”她淡淡地说。
我木然说:“原来你有个双胞胎妹妹。”
“没有。”她低声说道,“妹妹未曾出世就去世了,因为我和她在母亲肚子里争营养,她输了。”
我不知该说什么,静默良久,听着那马蹄声起落。
她缓缓说:“所以,我现在每一刻都想,无论这人生是悲是喜,都是上天的宠儿才能拥有的。不是幸运儿,得不到这些。”
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想到自己九岁时,曾经丢过桂花糕给那个与我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小乞丐。
不知道他现在在哪里?过着怎样的人生?
可至少,他的人生是船到桥头。
而我,连明天都不知道怎么挨过去。
“我本来……还在想,我是母后唯一的亲生孩子,她和自己的儿子争什么呢?可是现在,原来我不是……我和其他人一样,都是与母后没有瓜葛的人……我以后若不学着与母后相争,我也许……就是章怀太子,是前朝中宗李显,是睿宗李旦……我什么都不知道,我要怎么学会和母后抗礼?”声音全乱了,我也不知道怎么整合,破碎一样地对她讲着。
我在这天下再没有人可以相处,只有你,一定要在我身边。
她低声安慰我说:“你现在先别想以后的事情吧,先想想等会儿与太后见面时要说的话。”
我勉强点头,想先计划一下迫在眉睫的那些事情,可那些摇摇欲坠的不安定感,却扑下来湮没了我。
“我明日早朝就要亲口宣布封我母亲为宸妃,面对那些知道这事情的人……我该用什么表情去讲?他们要是可怜我,我怎么办?”我虚弱地问她,眼泪就掉了下来,“……我明日可怎么办?”
她也不知道。
我们茫然无措地在这摇晃的车上,不知道这路该到哪里去。
我不想回去,不想再看见那些大臣,母后,身边的所有人。我不愿意再回到那个冰冷的地方去。
“要不你带我去你们那个没有人认识我的地方,我帮你养兰花,我们在一起,好不好?”我脑子一片滚烫混乱,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拉着她的衣袖哀求她。
她的眼泪一下涌了出来,伸手搂住我的肩,低声说:“你难道真的还是个小孩子?你哪里逃得掉?你可要逃到哪里?”
我将脸埋在她的肩上,用力咬住自己的唇,不让自己崩溃痛哭出来。
“赵祯,你会挨过去的,我是那个世界的人,我知道。”她在我耳边轻声说,“你是正统的皇帝,拥戴者自然有正理,何况你的母后在朝中行事多年,免不了结下诸多反对者,你已经长大,她不会是你的对手。你放心。”
我抱紧她,气息急促地抽噎了好久。
外面的喧哗过了又来,不知道经过了几个城镇。那些眼泪全都渗到她的衣服里去,湿了肩头一大块。
然后,才闻到那些白兰花的香气。那缠绵悱恻的,暗夜的雪色竹影,那湘妃短箫里颗颗滴落的声律。
到后来我困极了,不知不觉睡着了。
原来无论如何,人总是要睡觉的。
醒来发现自己趴在她的膝上,我抬头看她,她眼下带着淡淡黑影,温声说:“东京到了。”
东京到了。
我掀起帘子看这满城繁华,宝马香车,御沟流水,一街花开。良久,诧异地想:我刚才怎么会想要离它而去?
这是属于我的。
我也只有在这里,才看得到天下。
我这才痛恨起自己刚才的懦弱。
下车时,她摔在我的身上。我想起自己在她的膝上睡了很久,忙去扶她。
“没有关系,马上就好了。”她淡淡地说,把手抽回去了。
我呆了会,然后送她回去。她关门时,关怀地看了我许久,然后说:“就当作什么也不知道吧。”
我木然点头。
回去宫里,照例先向母后告安。
去时崇徽殿里满是内侍候着,看见我进去了,满宫人偷偷同舒一口气,甚至出了声响。
母后站起来把我拉去身边,仔细地端详我全身,见我安然无恙,才问:“皇上这是要怎么说?”
这一刻,我的心里忽然一片清明。
我扶她在床上坐下,仔细地解释说:“昨日寒食,看街上人都在备香烛冥纸,孩儿突然想父皇了……本想要内侍省准备,但浩浩荡荡怕又忙乱一个月不能成行,还要争辩礼与非礼。孩儿想也就是两天的事情,自己就走了,实在是想要行人子之当为。仓促间却让母后受惊,孩儿知道这次任性,以后断然不敢了。”
母后抓着我的手,轻轻拍了两下,说:“母后怎会怪你这一片孝心?只是这伯方一定要狠狠罚他!”
“孩儿现在长大了,伯方哪里追得上?”我笑道。
再敷衍几句,我退了出来。
一人去外宫城殿前司,殿前司都指挥使李灼跪下觐见。
我也没有什么事情和他说,叫他起来,然后坐在椅子上喝茶。这茶极浓,我皱了下眉看他,发现他也在偷偷看我,与我目光一对上,马上就缩回去。
我正色问:“李爱卿多大了?”
“三十四。”他忙说。
“春秋正盛啊。”我感叹,“以后前途大好。”
“臣唯愿誓死效忠皇上!”他忙说。
又是陈词滥调。
我端详他,浓眉,脸廓四方,唇稍厚,五官端正。果然是不会说话的相貌。
我假装漫不经心地喝茶:“朕听说你当年的恩师,是周怀政?”
他点头:“是。”
我感叹道:“他当年是为朕而死。”
他偷眼看我。我不想被这个人这样觑着,便站起来,说:“母后近日身体不适,朕怕是她思念先皇所至。这几日殿前司、内侍省若有自山陵来给母后的急报,你记得先呈到延庆殿。”
他犹豫了下,说:“是。”
回去后我宣了王随来,问了他那《武后临朝图》的事情。
“眉目已有些……但臣……”他故意犹豫,我挥手让伯方下去:“现在但说无妨。”
“方仲弓受了点刑,已供出授意人是……皇太后的从兄龚美之子从善。”
我终于淡然一笑,想必王随也相当得意,唇角亦是上扬。
这岂不是最好的结果?
他要退下时,我叫住他:“殿前司都指挥使李灼,派个信得过的人盯着他的行踪。”
“是。”
中午李灼去了同僚侍卫亲军马军都指挥使方孝恩府上。
自从母后任用内宫杨崇勋、江德明等访外事后,他们以此势倾中外,方孝恩就曾被当众踢过一脚,李灼去他那里,我隐隐已有了一丝预料。
当晚方孝恩巡逻时,在廊下见到我,等御带侍卫过去后,他与我在灯下谈了几句。
“臣告诉他,自古以来,未曾见过辅助闺闱的被称为忠义。”
我微微点头。
第二天上朝,伯方宣读封诰。
进封李顺容为宸妃。然后告之群臣李宸妃死讯。
我一直抬头盯着横梁上的龙,像十三岁时一样,数龙的鳞片。
心头居然一片平静。
无论这人生是悲是喜,都是上天眷顾你,你才能拥有的。
回到延庆殿,李灼送了一封山陵密信,马上就退走。
我拆开看,果然是报告清明时的事情。我交到殿内大学士手里,让他仿笔迹重写一封。
“就说,唯祭拜陵寝,哀哭欲绝,依依而去。”
那之后我一直都在宫里忙着政事,直到四月时,在皇后宫里看到一盆兰花。
青宜向我介绍说:“据说是叫绿珠素,花姿如同绿珠坠楼时裙裾翻卷,临风漫展。”
她难道不知道自己是皇后?宫里养这样的花,真是不祥。
我问:“是宫外来的吧?”
“京城最有名的花匠,是个女子。真是世风日下,抛头露面地与人议价买卖。不过花倒是最好的。”
这样,那就是她了。
突然很想看见她。
在这个四月的天气里,就像一阵惊雷打得我刹那念头翻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