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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清明(1)


  QING MING

  梨花落后清明

  寒食节。飞花、东风、御柳。

  赐了烛火下去,天色也快要沉暮了。

  我去安福巷与她一起替兰花分株,我什么也不会,只能帮她剪窗纱,铺在盆底。

  觉得自己与她像普通的养花夫妇一般,所以心里满满都是幸福感。

  她将花盆移到角落,洗了手对我说:“寒食没有动火,为了感谢你帮我这么久,我请你去樊楼吃饭吧。”

  “我可像上次一样没有钱。”我笑。

  “现在是我比较有钱。”她换了衣服,脸上也难得地微笑了一下,就如明珠在烛火下生出晕润光芒一般。

  我想到这样的笑容从此再不是赵从湛的,而是自己的,脸上红了一红。

  雅间的名字叫玉露桃,刚一落座她就警告我说:“喂,你可不要点太贵的东西啊,宫里那些我给你吃不起的!”

  我乖乖地笑:“知道……”看看菜牌子,什么新法鹌子羹、群仙羹、白渫齑、两熟紫苏鱼、鹅鸭排蒸荔枝腰子、入炉细项莲花鸭、虚汁垂丝羊头、金丝肚羹,全都是宫里没有的,忙点了好几个。

  那伙计赔笑:“客官,今日寒食,这些都没有。”

  “那你们店里有什么?”她问。

  “莴苣生菜、西京笋,林檎旋乌李、李子旋樱桃,还有昨日蒸的各式馅的胡饼,凉拌菜各色。”那伙计说。

  我低声问她:“你是不是故意今天请我的?”

  她笑出来:“自己都不知道习俗,还怪我!”

  伙计在旁问:“要喝酒吗?”

  “不要,上茶就好了。”她说。

  “今日喝冷茶不适宜,一定要酒。”伙计说。

  她看看我,点头:“好,不过少来点,小孩子不能多喝。”

  谁——是小孩子?我诧异地看她理直气壮的样子,在心里狠狠哼了一声。

  毕竟是樊楼,上来的饼是千金碎香饼、撮高巧装坛样饼,还有乾炙满天星含浆饼。

  我看见最后这个就没了胃口,伙计还在说:“这是当今皇后郭家传出的新法,不是以前的做法。”

  她含笑看着我,我把头转向一边去了。

  听到旁边一阵喧闹。我刚好在板壁边,就把耳朵贴上去,对她笑道:“有人发酒疯。”

  那边隐隐有人叫:“谁……谁说太后了?我说李顺容……”

  “少喝点!大哥!”伴着酒杯落地的声音,我听出那是承寿的声音。那么大哥是承庆了。

  “她死了……官家到现在也不知道,你说太后厉不厉害?皇上年纪长了,识时务的都知道以后是他的天下,可……太后的势力……根……根深蒂固……你说,官家要知道了这事,不又是一片风浪?我们……要怎么混下去?归哪边是活路?”

  议论个什么东西我不知道。

  我不知道的事多了。我本想一笑置之,他们却还在说:“大概封个什么妃就完了吧……官家也真可怜。承庆,你给我少讲点话。”听声音是他们的五叔德文。

  我诧异地放下酒,心想:李顺容关他们什么事?为什么要在这里讨论我可怜?

  她问:“怎么了?”

  我随口说:“没什么,守陵的李宸妃去世了。”

  她“啊”了一声,用异样的神情看着我,迟疑地问:“李宸妃?”

  “对啊。你也知道?”我奇怪地问。

  她看了我良久,才犹豫地说:“没有……”

  “哦。”我应了一声,皱起眉看她。

  她低头撕了一块饼,心不在焉地慢慢嚼了几口,却出了神。

  “到底什么事?”我忍不住问,“我和李宸妃,会有什么事情连你们那里的人都知道?她生前没有什么大事,现在已经死了,也不可能再发生什么了吧?为什么我不知道就是我可怜?”

  她默默地看着我,并不说话。

  “是早前父皇朝的秘密吗?后宫女子的事,大不了就是为自己争宠,为孩子争宠,她唯一的女儿不是已经死了吗……”我胳膊支在桌上和她说到这里时,却发现她的眼睛里突然有了一点异样的湿光。

  我笑问:“难道她还有孩子吗?”

  她站起来,伸手摸摸我的头发,像以前一样,然后说:“对,她有个好孩子。”

  “没长大吧?”我问。

  “长大了。”她叹了一口气,放开我,把脸转向下面熙熙攘攘的人群。

  我茫然地看着她,良久,终于打了个冷战。

  好像有什么东西要来临,令人不寒而栗。

  我终于想起了多年前,父皇驾崩,李宸妃奉命从守山陵时,过来拜别我的情景。

  那时她沉默的眼泪,和我,一模一样。

  “那个孩子……是……”

  她终于哀悯地看向我,说:“你现在去的话,大概还能见到她的遗容……她是你的生身母亲。”

  嵩山之北为阴,黄河以南也为阴,夹在中间,巩义是龙脉之地。

  从开封连夜离开,直奔巩义。

  我们雇的马车越靠近嵩山,我心里越害怕。到后来,随着车子的颠簸在黑暗中一路颤抖。

  她似乎知道了我很冷,伸手来握住我的手,拢在自己的双掌心中。

  在失了一切的漆黑里,天空没有星月,只有风声荒凉。

  道上的树枝横斜,打在马车竹编的车身上,战栗咬牙一样的喀哒声。在车窗边,偶尔经过野店或城镇的灯火一闪,我刹那看到自己把她的手抓得泛白,一点血色也没有。

  我们什么也没有说,一直沉默。

  只有我在黑暗里,慢慢地泪水流了满面。

  窗外天色渐渐亮起来,蒙蒙地映出她的轮廓。我看到她用那双安静的眼睛,在黑暗中一直凝视着我。

  于是,周围的风声全都退到千里之外。

  好像我即将面对的一切,也没那么可怕了。

  太室山主峰峻极峰东侧是万岁峰,西侧是卧龙峰,两峰对峙,犹如永定陵的两个门阙。

  我们下车,遥遥望到神道最前端的华表。过了华表,一路行去,依次是象和驯象人,瑞禽瑞兽。往下,是马和控马官,再往下,是手捧宝物的客使,共三对,是参加先帝葬礼的邻国客使模样。客使的后面,是武将文官,按朝拜顺序排列。再向后,是镇陵将军,头戴盔甲、手持斧钺。

  这长长的一条路,走得我几乎窒息。幸好她一直都在我身边,一直都握着我的手。

  我像溺水时抓紧一根稻草一样,抓着她的手。

  与我十三岁时曾握过的,一模一样的手。

  守陵的山陵使验看了我的令信,放我们进去了。

  打开平时紧锁的神门,荒凉的一片黄土地上,站立四个内侍石像,地下是父皇的陵寝地宫。围绕地宫四周的是陵墓宫城的神墙,神墙方正,四隅有角阙。

  父皇在这里十年,我却到现在才知道他安息之地的样子。

  我跪下,朝陵寝三跪九叩。

  她侧身站在旁边,等我结束,伸手扶我起来。

  我们走到侧殿,里面放置着李宸妃的梓宫,前面冷冷点着几支白烛,挂了白幡,敷衍地放了一些果品。

  大约封诰还未到,所以还没有妃子的礼仪。

  我脚步虚浮地踉跄扑到梓宫边,去推那盖,可我全身所有力气却都消失了,怎么都推不开。

  旁边的守陵使看着我,不很愿意地问:“干什么?宫里还要验尸不成?李顺容真的死了。”

  她在旁边赶紧给他们塞了点银子,又说了几句好话,他们才下去了。

  她拿旁边的烛台尖端把盖子撬高一点,我用力把棺盖抬起,打开了梓宫。

  灵堂幽暗,她拿了支蜡烛,举在手上。

  我就着那些乱跳的烛火看自己的母亲,多年前那个和我一样无声流泪的人,走的时候一眼也不多看我的人,在这里无声无息地耗尽了所有的人生,什么也没能说出来。

  她无疑是漂亮的,但是,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已经去世,她的双眉呈微微下垂的样子,她的下巴上,左靥却有小小一点酒窝,与那不展的眉毛在一起,有说不出的奇怪。

  不知她是在欢喜还是在悲哀。

  在我小时候的记忆里,从来没有她。

  父皇那些嫔妃,花一样簇拥着我,她身份低下,我似乎没有见过她。也许她一直都在,可从来都是沉默的,规矩的,连一枝巧妆宫花都怕逾越,所以我从未在大群鲜艳里看到过她。

  她若永远都是一个在人群中沉默寡言的女子,她的孩子要怎么发现她?

  她的人生,为何会是这样?

  她伸手覆在我的手上,说:“罢了吧。”

  是,看再久又有何用?

  我与她一起将棺盖盖上,声音一落,我的母亲就沉到黑暗里去。

  我的心也似乎被盖在了黑暗里。

  出了嵩山,那马车在等我们。我们上去,坐在里面,相对无言。

  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