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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番外(2)


  他转身离去,再也没有看她一眼:“你回去禀报母妃,说花瓶被朕不小心打破了,花枝也掉到水里,请她再备一份给母后就是了。”

  张清远丢掉了当初菡萏给她的那颗松仁糖,郑重地将一片花瓶的碎片放在了自己妆台的最下面一层。

  她已经十三岁,胭脂水粉和宫花都有份例。自那天开始,她才懂得去领取。她有了半天空闲,向同院的宫女蔷薇学会了将宫装的腰身改小,将下摆绣上自己喜欢的兰花纹饰,学会了采集花朵晒干后,做一个香囊佩在身上,会散发似有若无的香。

  然而他不认识她。

  偶尔他陪着太妃到佛堂,目光从她身上一扫而过,也从其他人身上一扫而过,并没有任何区别。她知道他有许多事情需要操心,那一日落在金水河中的梅花,早已被水冲走,不曾在他的记忆中留下任何痕迹——就像当初给她取了名字,转过头,就忘了。

  皇宫里有几千个妙龄少女,繁花锦绣韶华无限之中,到底要如何才能让一个人看到自己,对于十三岁的张清远来说,真是天底下最大的难题。

  蔷薇是家人犯罪之后,被籍没入宫的。她在宫中管针线的柳氏手下,熬了十来年,也成了得力助手。

  蔷薇在飞针走线的时候,总是说一些宫里的轶事与她消遣。有时候是今天见过的那个徐嬷嬷年轻时据说是个大美人,有时候是敖公公在宫外娶了个相好的青楼女子作夫人,有一次她说,清远你知道不,宫里有狐狸精呢。

  张清远顿时寒毛直竖,问:“什么狐狸精?”

  “是一个……”蔷薇起身将门窗关上,然后与她坐在屋内,小声地说,“是一个把圣上迷住了的狐狸精。”

  她愕然看着蔷薇,说不出话。

  蔷薇见她惊呆的模样,更加得意,压低的声音也压不住她眉飞色舞的神情:“宫里防卫这么严密,可那狐狸精说来就来,说走就走,还给圣上带了奇奇怪怪的吃食。幸好太后见机快,前两年就让开封府将她镇压了!”

  “开封府还能镇压狐狸精?”

  “你不知道了吧,开封府是京城阳气汇聚之地,那个狐狸精被抓住之后,送到天牢,立即就无处遁形了!”

  “可……”张清远还是忍不住问,“圣上怎么会被狐狸精迷住呢?”

  “当然是因为狐狸精姿容绝世,倾国倾城啊!”

  独自一个人的时候,张清远也揽镜自照,看看镜中人的模样。

  苍白的皮肤已经渐渐莹润起来了,枯黄的头发也润泽了,看起来,觉得自己长得挺好的——然而,自己都不相信姿容绝世、倾国倾城之类的词语能用在自己身上。

  或许,那天看见的,那个星月之光下清灵流转的少女,会是受人喜欢的类型吧。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把那个只在九岁时见过一面的少女记得那么清楚,她只想,会不会,有一天自己与某个人在一起的时候,也是那般可爱的模样?

  只可惜这个宫廷中,唯一没有的,大约就是她想要的。

  她把镜子倒扣在桌子上,呆呆地趴在那里想,或许自己一辈子,一生,就是这样了,无声无息,和阿娘贾氏一样化为白灰。

  其实宫中也有喜欢她的人。有一次她去御膳房时,主管御膳的内侍都知叫住她,将一件衣服交给她说,脱线了,帮我缝补一下吧。

  她拿回来一看,衣服里面还夹着一个锦囊。她补好送回去,都知将锦囊还给她说,这个不是我的,你收好。

  回来后她拿着这个绣满了宝相花的锦囊和蔷薇商量。蔷薇羡慕地说,内侍能做到都知,已经很不容易,他又管着御膳房,那是实权人物了。若与他在一起,不比菡萏还好?

  张清远握着那个锦囊不吭声。

  那天守夜时,她伏在桌上,看着那个锦囊,像是看着自己往后的人生一样,在烛光下颜色开始模糊,软软地捏在她的手中。

  融化的蜡泪,晕开的血迹,无法言说的心事。

  三、露冷风清无人处

  她带着那个锦囊,到御膳房去找那位内侍都知。

  他是十分和气的人,白白胖胖的,三十多岁,大家都说他待人很好。

  她在无人之处,低头将那个锦囊奉到他面前。她不敢抬头看他,只说:“大人,这东西……或许是浣衣局的哪个人忘在衣服里夹带,大人可以让人去问一问。”

  都知盯着她许久,才抓过那个锦囊丢在墙角,说:“既不是你的,还问什么,丢掉就是。”

  她唯唯诺诺,忐忑地站着,直等到他离开那个僻静无人处,她才长长出了一口气,埋头沮丧地从那角门出来,沿着道路慢慢走。

  这荒僻无人的地方,墙角长了荆棘,也没人打理。她提着裙角踩着青砖走出来时,看见皇帝只带了身边的小宦官,从另一边走过来。

  真奇怪啊,宫廷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可她半年了,才见到他第二面。

  他还是那种少年模样,青葱如春日熙阳,充满蓬勃的生机,犹如后宫中万物朝向的日光。

  她站在那里看着他,直到他的目光扫向她,寒星一般澄澈,她才猛然醒悟过来,赶紧屈膝低头,向他行礼。

  他也并不在意,从她身边擦肩而过。

  轻微的“嗤”一声,是她占了半个道路,让他的衣裳下摆被道旁的荆棘勾住,撕扯破了一个小小的口子。

  他身后的内侍伯方“哎呀”低叫了一声,跺脚说:“官家赶紧回去换吧,待会儿去到太后那里,一看就又要训斥奴婢们了。”

  他不以为意地拉过下摆,随意让它垂着:“回去换也是迟了,你们不是一样会被训斥吗?”

  张清远赶紧跪下来,说:“官家稍等。”

  她怀中正揣着守佛堂时聊以消遣的针线,便赶紧拿出来,抽出针线,对了一下颜色,便跪在他的脚下,将他的下摆缝好。

  她没有蔷薇那样的巧手,又因为紧张而双手颤抖,这一个裂口缝得十分难看,歪歪斜斜的,仅只是勉强遮掩而已。

  皇帝垂眼看着她睫毛下那一双专注的眼睛,忽然开口问:“你叫什么名字?”

  她手一颤,那一针就戳在了指尖上,尖锐的一点痛。

  她缓缓抬头看着他,轻声说:“张清远,幽香清远的清远。”

  “哦,倒很雅致。”

  他漫不经心地说,她沉默地听。

  她想告诉他,她的名字是他亲自取的,在她八岁刚进宫那年。但她迟疑着,终究还是没有说出口。

  反正,他都已经忘记的事情,她提起来,又有什么意义呢?

  伯方倒是问她:“你是新进来的吗?在哪里应差?我怎么好像从未见过你?”

  她低头缝补着衣服,说:“奴婢八岁进宫,如今在杨太妃的佛堂里,因为一直都在守夜看灯,所以白日里也出来得少。”

  伯方看看她苍白的皮肤和毫无血色的脸颊,说:“你一个女孩儿,晚晚熬夜守灯,这可不太好吧。”

  “总得有人帮太妃守着那盏长明灯呢。”她说着,收好了自己的针线,站起身,依然低头不敢看皇帝。

  她以为皇帝会像上次一样转身离开的,谁知却听到他说:“整夜守灯太折损精力了,别说你只是个小女孩儿,就算侍卫们也没有夜夜当值的。”

  她听见他声音温和,仿佛在对一个不知世事的孩子说话一般。她恍然抬头,看见他正转过去的侧面,日光淡淡照在上面,从额头鼻子到下巴一路下来,蜿蜒如画,深刻地印入她的心口,就像烙印了一条世间最美的曲线,永难磨灭。

  那天下午,太妃身边主事的内侍过来,又安排了另一个宫女和她们一起守灯,一人白天,两人晚上轮流守,这差事立时便轻松起来了。

  几天后,张清远轮到白天当值那次,恰好遇到杨太妃来祈福。她端详着张清远,笑问:“前几日,皇上遇见的是你?”

  她讷讷,垂首应道:“是……”

  “是本宫考虑不周了,你们十三四岁的小女娃儿,怎么能夜夜替本宫守着灯火,看看你这怯弱模样,怎么不叫人心疼。”杨太妃将手搭扶在她的臂上,她不明所以,直到扶着杨太妃到她的保庆殿中,杨太妃又问她姓名,她赶紧回答了,太妃才笑了出来,说:“原来是你啊。”

  原来是你。

  那时被皇帝嫌弃的八岁女孩,已经长成了十三岁,却依然是皇帝没看在眼中的闲杂花草。

  她被调到保庆殿中随侍太妃。一开始洒扫庭院,然后管着四季衣服。每季的衣服颜色和款式,细细选过,件件精心剪裁,可杨太妃穿在身上,除了宫女内侍的几句恭维,并没有人细看。

  那么多的锦绣衣裳,久存箱底,行将霉烂。

  天气晴好的时候,她就将衣服抱出来在殿后吹风,怕日光晒掉了丝缎那鲜艳颜色,只能将衣服挂在树下。

  树荫下稀疏的阳光,一缕一缕在各种鲜亮的颜色上辗转流过,鹅黄、浅紫、湖蓝、象牙白、胭脂红、琉璃青……

  年纪越来越大,颜色越来越深,然后就成了衰草连横,落日向晚。

  充满了阳光与花草气息的那些锦衣,最终还是被她叠好,又一次贮藏在樟木箱中的黑暗里,等待着下一次见天日的时候。

  可到下一次,也许是数月,也许是一年。

  她觉得自己也只看着这些流转的颜色一瞬间,可一下子,又是三四年过去了。

  在这几年中,她与皇帝见面的机会也多了,有时候她在太妃身边,太妃叫她时,他的目光也会落在她身上一瞬,甚至有时还含着笑意。

  但这样的目光,也同样落在其他人的身上。

  有时候宫中遇见,他看她一眼,也会随口问,太妃今日在做什么,身体可安好。

  他知道她是太妃身边的人,但三年多也没叫过她的名字,不知他是否还记得。

  所有人都说官家脾气好,温柔和善,所有人也都私下说,太后待人就严厉多了。

  杨太妃常去崇徽殿见太后,偶尔也带她去。但太后第一眼便不喜欢张清远。也许是杨太妃第一次带着张清远过去时,曾兴致勃勃地拉着张清远的手,问太后觉得她长得像谁。

  太后瞥了她一眼,眼睛微微眯了起来,那目光中,有说不清道不明的一种微寒意味。随即,她便将目光转开了去,话题也转开了,竟没有理会杨太妃的话。

  在回去之后,杨太妃对着她看了又看,然后终于说:“唉,我是真老了,好像有点糊涂了。”

  她不明所以,而杨太妃也没对她说什么。

  她十七岁的时候,有个守山陵的老宫女回宫,到太后宫中吃茶说话,太妃过去时,皇帝也在。

  老宫女说着山陵景象,又说起日日祭拜先皇的情形。张清远站在旁边听着,想着自己夜夜独守长明灯的往昔,微有恍惚。

  那宫女在说话时,目光常常落在她身上。张清远正在暗暗诧异,忽听得太后问那老宫女:“你目光时时看往宫中人,可是其中有人像你认识的人吗?”

  那老宫女赶紧说道:“面貌相像倒没有,只是……温柔贞静的模样,这……似有李婉仪之风。”

  太后笑了笑,又说:“后宫之人,自然都是和顺宁淑。”

  “太后说的是。”她的目光便不再落在张清远身上,只继续说着那边日常祭祀的事情。

  张清远还在想着李婉仪三个字,耳边忽然听得周围几个宫女们的惊呼声,坐在桌子边的太后、太妃、皇帝的身子都不由自主地往外倾了一点。

  原来是一条从树上掉下来的灰黑毛毛虫,比手指还粗,正在蠕蠕而动。

  桌上只有茶杯,周围也并无拂尘,内侍们正皱着眉头,准备用袖子去拍打这浑身都是硬毛的东西。

  张清远还没回过神,便下意识地脱下脚上的鞋子,朝着桌子上的毛毛虫拍了过去。

  “啪”的一声,虫子被她拍扁在桌子上,变成一团灰黑污渍。

  她单脚站在桌旁,在一片安静中,才发现原来自己的鞋子,就拍在太后的面前半尺处。

  刘太后看着她,神情并没有什么变化,只抬起手指在桌面上点了两下。

  她赶紧收回自己的鞋子,穿在脚上,一动不动低头站着,等待太后发落。

  不料就在一片凝固的肃静之中,忽然传来一声轻笑。

  是皇帝,他手中端着茶,目光却瞧着她,笑道:“还是小娘娘身边的宫人机灵,这么多人中,就你一个先反应过来了。”

  她赶紧跪下,说:“奴婢知错了!”

  “有什么错的?这也是你救驾心切。”他说着,众人都笑了起来,就连太后都露出了一个难得的笑容,对杨太妃说道:“这孩子倒是好玩。”

  杨太妃赶紧说道:“清远这孩子,有时是有点痴。”

  张清远紧张地抿着唇,偷偷抬起眼睛看一看皇帝,却看见他含笑的双眼。

  他说:“原来她就是清远,常听见小娘娘喊她,却对不上号。”

  张清远又低头,想着八年前他给自己取名的那一刻,又想着三年前自己郑重地对他说出自己名字的那一刻。

  那时的他和现在的他一样,都不曾认识她,也不曾记得她。

  她听到心里低低的叹息,类似于绝望的那种平静。

  四、几回得眼还迷照

  那一夜,她翻来覆去总是睡不着。

  闭上眼睛,总是看见他含笑的双眼,凝视着自己。

  四年守灯的时光,让她的睡眠变得很差,她知道自己今晚必定又是睡不着了,只能披衣起来,坐在廊下,看着面前的夜空。一弯星月,万点繁星。

  他就是那一弯月,她就是那尘埃般的星。

  她知道星星也是有名字的,但她一颗也不认识。她只是坐在那里,看着斗转星移,银河倒悬。

  或许是数年熬夜折损了身体,她吹了一夜寒风,到天亮时便发起烧来。第二日她只能无奈告了假,一个人躺在床上休息。

  正烧得迷迷糊糊之时,有人敲敲门,问她:“可好些了?”

  她昏沉中听不出来人的声音,只靠在枕上,问:“是太妃差我有事吗?”

  “不,是来看看你有没有事。”那人走到床头,站在那里看了看她,说道,“宫里人都在传说,昨日你拍了那条虫子,然后吓得今日就病倒了。”

  她终于听出这声音来,睁大模糊的眼睛一看面前这个人,日光从窗外照进来,他逆光中的轮廓,与她深刻在心上的那一道,一模一样。

  不知道是吓傻了,还是什么,胸口涌上深深的欢喜与紧张。她勉力撑着自己半坐起来,望着他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而他也只看了看,没等她起身行礼,便转身说:“我来给太妃请安,顺便看你一眼。”

  真的只这么一眼,他便离开了,也许他只是因为宫中的笑语,一时兴起而过来看看这个拍了虫子后就吓病的宫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