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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番外(3)


  但二月东风中的花枝,往往只需要一缕日光,便能盛放。

  张清远照到了日光。

  一只蝉在地下蛰伏七年,只为了站在枝头高唱的那几日。而张清远觉得,自己所有的孤寂荒凉、颠沛流离和至亲离散,也许,都只是为了让她来到这个地方,遇见这个人。

  她的病迅速地好起来了,就像春日刚化冻的水中一尾活泼的鱼,谁都可以看出她那种洋溢的幸福。

  宫女和内侍们都感受到了她的欢喜,就连杨太妃也看到了她的雀跃。

  有时候让一个少女如此幸福的,只是一句话,一痕侧面,一个漫不经心的举动。

  杨太妃说,清远,你不要在我身边了,去另一个地方吧。

  张清远吓了一跳,赶紧跪下,求问太妃自己做错了什么。

  杨太妃笑道:“你自然错了,你的心都不在保庆殿这边了,还怎么服侍我?”

  张清远默然给她磕头,压抑住颤抖的嗓音,说:“多谢太妃。”

  她被杨太妃赐给皇帝后,搬出了保庆殿,居住在玉京殿。她名号是郡君,却没怎么服侍御前。

  其实宫里人也都知道,皇帝并不需要别人。

  关于那个狐狸精的流言还在宫里悄悄流传,二十二岁的皇帝除了一个皇后之外,几个美人才人几乎都是摆设,而皇后又多年无子。太后与太妃偶然提起圣上此事,也不由得叹气,但这种事,谁都无能为力。

  杨太妃对于自己身边送去的张清远十分关照,有一次张清远去给太妃请安,刚好皇帝也在。太妃便指着张清远问皇帝:“她在你身边服侍还好吗?”

  皇帝目光落在她身上,想了想才说:“很好。”

  除此之外,没有再说任何话。

  因为他们两人,实在只是陌生人。

  他们走出保庆殿,皇帝在前,她在后面一步一步跟着,望着面前皇帝的背影。

  就像九岁那年,提着一盏孤灯在黑暗中深一脚浅一脚。明明另一个世界就在眼前,可她却被阻拦在外,无法走进去。

  她盯着前面的背影,茫然地停了下来。这初春凛冽的风中,梅花开得一如当年,落花殒身于枝头,却被漫不经心的流水卷入浊流之中,胭脂散落,残香消弭。

  她站在那里,觉得自己眼睛热热的,似乎有什么东西要涌出来。而他回过头看她,见她呆呆地站着,便问:“怎么了?”

  她忍住了眼泪,说:“我住在玉京殿,与皇上不同路。”

  他笑了笑,将手伸给她说:“哪有妃嫔与朕不同路的。”

  他的手白皙修长,微凸的骨节显得十分有力度。他的手指微曲,掌心向上,就像是要掬着一捧雪般温柔。

  她的心口,也像是有一捧雪融化在那里,急剧跳动的心像是被春日阳光晒融了,温热地流淌下来,渗进四肢百骸。

  整个人就像是浸在了春酒中,酩酊酥软。她唯一能做的就是慢慢抬起自己的手,放在了他的掌心。

  第一次被男人握住手掌,纤细冰凉的手被宽厚温暖包裹。十指交缠在一起,在这一刻,她的人生仿佛已到了最后的终点,因她不信自己此生还能有更美好的时刻。

  她从此留在了他的身边,再也不回去玉京殿了。

  虽然很快就给了美人的名号,让她成为宫中除了皇后之外最高的名号,但一个嫔御住在福宁殿之中,还是惹得众人议论纷纷。

  但一向严谨的太后竟没说什么。就连皇后过来给她请安时,无意说起这个,太后也只漫不经心,说:“张美人温柔顺婉,在官家身边照拂,我和太妃都安心。”

  宫中人因此都偷偷传说,皇后以后在宫中,怕是难行事了。

  甚至还有人说,等到张美人有子,一切都难说。

  但张清远想,自己恐怕很难有孩子吧。

  虽然在一个宫内,但皇帝在正殿,她在后殿的厢房中居住。她帮他料理着膳食,在他忙于政务时半夜送去宵夜,也帮宫女理好第二日的服饰,也精心替殿内更换四时布置……但,仅此而已。

  帮他关注衣食时,她偶尔也会觉得自己像是一个妻子,但随即她便心虚胆怯,硬生生打消这个念头。

  她也曾在半夜给他送夜宵时,看见他一个人站在玉石栏杆之前,看着夜空之中的星辰。他也曾指给她看天空的星星,她才知道原来星空中各种闪烁颜色的区别。她知道了那些明亮的星,天狼星,参宿四,还有,北落师门。

  他的目光,看着天空的时候,也总是望着一个方向。一开始她不知道他在看什么,后来她知道了,原来他看的是外宫城的步天台。她曾听内侍们说,小时候,官家最喜欢的就是待在步天台上看星星。

  她因此去太清楼借了《天文志》过来看,可繁杂的星图和艰涩的文字,让只在八岁前跟父亲断断续续学过几个字的她烦恼不堪。她偷偷地背着人翻说文解字,磕磕绊绊地背《甘石星经》,背《丹元子步天歌》,却不防有一天被他发现。

  他只纠正了她几个读音,看着她窘迫羞红的脸,许久,忽然抬手将她拥入怀中,低声说:“我会忘记的。”

  她不明所以,却听出他的声音中那种虚弱柔软的东西。她慢慢地将头靠在他的胸前,迟疑地抬起自己的双手,轻轻抱住他。

  她听到他的声音,极低极低地说:“我会找到值得我喜欢的人……我会忘记不会再出现的人……”

  她听着他紊乱的呼吸,呓语般的声音,想着这个让皇帝忘了自己身份,说着“我”的人是谁。

  他的语气,并不像是誓言,只像是赌气。

  忘记,这个世上,哪会有说忘记就真忘记的事情?

  就像这个世上,一定也没有,想不喜欢一个人,就能找一个人代替的事情。

  数日之后,京城郊外杏花盛放,皇帝带着伯方出外踏青,回来后,与刘太后商议好了赵从湛与太后侄女的婚事。

  赵从湛是宗室子弟,皇帝亲自召他到福宁殿。

  他谢恩出来时,后殿的张清远正走到廊前。

  她远远看见那个男子一步步走下台阶,日光已高,将他的身影压成一团。他走到阶下时,茫然站在这宫廷的高堂华殿之前,孤零零的一个人。

  四面八方的风吹来,如同无形的重压,让他仿佛终于承受不住,脱力地靠在栏杆上,只抬起右手,捂住了自己的脸。

  即使时隔多年,张清远依然一眼就认出了,他就是自己九岁那年,在仪元殿值夜的那个少年官员。

  长风猎猎地卷起赵从湛的衣摆,也卷起张清远的衣袖。她在心里想,他如今蒙受恩宠要娶太后的侄女,可不知道,当年那个和他一起沐浴在星月之光下的少女,如今又身在何处呢?

  很快,张清远便发现皇帝开始不一样了。

  可看可不看的折子,他不看了;有了空闲的时间,他也不再待在宫里了。他换上微服出宫时,一开始还带着伯方,后来,就连伯方也不带了,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儿。

  有时候他回来,张清远拿他换下来的衣服送去浣衣局时,会觉得上面有怪怪的味道。她一开始并不知道这是什么,后来在皇后那里看到一盆绿珠素时,她闻到兰花肥料的味道,沤过的绿豆是兰花最好的肥料,用水化开冲淡了许多,却依然让她一下子就闻了出来。

  所以她也曾经假装有意无意地问:“官家喜欢兰花?”

  皇帝摇头,但想想又说:“或许就像你看《天文志》一样吧。”

  女人对于自己喜欢的人,总是锐利无比。他漫不经心一句话,张清远却忽然之间就明白了——

  她回来了。

  那个皇上说过要忘记的人,她回来了。而他,终究还是没有忘记。

  然而她实在是无能为力。

  她依然默默地替他打理起居,春夜点起一炉沉水香,夏日当风设下冰雕盆,秋晨替殿中贴上厚窗纱。

  她知道自己只适合这个角色。就这样做一丛点缀墙角的湘妃竹,沉默地站过一年又一年,不开花也不结果,不值得他凝眸,但不存在又让他觉得略有空缺。

  只有这才是她的位置。

  就连太后都看到了她所做的一切,于是问皇帝:“张美人为你所做的一切,官家可看到了吗?”

  他才若有所思,看向一直沉默站在他身边的这个女子。

  张清远垂下脸站着,只觉得自己心口跳得剧烈,就像自己所有的心事都被人窥破,无法隐藏的羞怯。

  而他终于恍然,说:“是朕疏忽了。”

  她既惊且喜地抬头看他,不知道他会过来握一握自己的手,还是会拥住自己的肩。

  然而他却坐回了书案前,下旨册封她为修媛。

  皇后与四妃之下,便是昭仪、昭容和修媛。那一日整个宫中都在风传皇帝对她的宠爱,一个美人连升九阶,入主玉京殿,几乎是本朝从来未有的。

  她搬离了福宁殿,但宫女内侍还是帮她留着那个房间。她依然日日前来照拂皇帝,在他晨起上朝之前,总是看到她已经帮他理好一切,含笑站在床前等候他起来。

  他问她需要什么,她总是摇头。于是他让人去找她的家人,那些在八岁的时候就抛弃了她的亲人们。

  她的母亲,在改嫁之后不久,被丈夫卖给了一个南方富商,已经再也没有下落;她的大姐,因为丈夫酒后每每对她拳脚相加,四年前投水自尽;她的二姐,在送过去当童养媳的当年,因为做事手脚不麻利而被婆婆一壶滚水泼到身上,全身溃烂,拖了一两个月后病死了。

  她如今唯一可寻的亲人,唯有在川中当小官的伯父张尧佐。

  张清远把外间呈进来的那些消息都丢在熏炉中烧掉了,她含着泪说:“官家,不用了,我家人都不需要我了。”

  她想了想,又说:“或许我能在官家身边伺候,是夺了全家人的福,成全了我一个人的痴心妄想。”

  五、倚枕有时成雨梦

  到那年白露时分,皇帝彻夜未归。宫中一夜慌乱,直到第二日午间,在福宁殿门口站了一夜的她才看到,皇帝带着一个女子回来了。

  他不假手于人,亲自将她从车上抱下。

  那个女子还在昏迷中,躺在他的臂弯中,散乱的青丝垂下,几乎曳地。

  张清远抬手将她的头发收拢,轻轻又放回她胸前。

  他没有看她,只抱着她进去了,在他居住的福宁殿内,在他自己的床上,他自己照料。

  张清远这才觉得,等了一夜的自己,真的很累了。

  或许是年纪大了,这一夜,比以往她守过的所有夜似乎都要漫长。她拖着沉重的双腿回到后殿,坐在榻上呆呆看着窗棂上雕刻的九节缠枝莲,觉得自己疲惫极了,累得几乎无法躺下。

  她只能靠在榻上,将自己的脸埋在手肘中——她自己都没有觉察到,就像当年,她父亲去世时,母亲疲惫至极的那种姿态——她茫然地想,果然,没有变化,没有苍老。

  虽然昏迷不醒,虽然苍白折损,但她依然是张清远九岁时,在星月之光下看到的那个少女。时光没有在她身上,留下一丝痕迹。

  多年前,蔷薇对她说过的,把圣上迷住的狐狸精。

  这些年来横亘在自己心口的痴恋与仰慕,多么微不足道。

  在她出现的这一刻,自己所有的年华和时光,都化为灰暗惨淡。

  年少时在佛前守过的一夜夜,彻底弄垮了她的身体。除了给她苍白的肤色与浅淡的唇色之外,还给了她一击即溃的身躯。

  她自己也奇怪,只不过站在那里等了一夜,为什么就倒下了。后来她又想,或许,是长久以来日日夜夜为他忙碌的一切,累积起来到现在,终于压垮了她吧。

  皇帝让伯方来问了几趟,却没有来看她。

  倒是郭皇后亲自来了,坐在她的床前,神思却不在她这边。皇后问她,病得这么重,官家可有来看你。

  她摇头,以咳嗽来掩饰自己眼中的湿润。

  “是啊,官家现在那么忙,忙着为那个女子妥帖准备呢。”皇后脸上浮起一层笑,那笑却是游离于外的,并不真切,“官家给她准备了冠冕堂皇的身份,还带着她去了延福宫——前几日宫中大火,你可知道?”

  张清远点头,说:“听说了,所幸太后与官家无碍。”

  “当日大火之中,官家竟冒无上大险,亲自跑进火场救她,张修媛,你说这世上,岂有人值得皇上这样吗?”

  张清远怔怔发了一会儿呆,低声说:“我不知道。”

  “你怎可不知道?如今这宫中,除我之外,就只你一个高位的嫔妃,你我真能任由官家荒唐下去?”皇后的目光灼灼盯着她,压低声音说,“你既是修媛,就必定要助我,为官家清理后宫。”

  那天下午,张清远让身边人将她送到宫城后面的延福宫门口,慢慢地走一会儿,歇一会儿。

  延福宫并不大,重要的宫殿也不过那么三四座。

  她在玉华殿门口看见了御驾,也看到了守候在外的伯方。伯方看见她,赶紧迎上来,问:“修媛身体可大好了?怎么自己走到这边来?”

  “怕自己老躺着反倒不好,出来走走。”她说着,从门口望进里面去。

  玉华殿内桂花无风自落,极其甜腻芬芳的香味侵袭着整个秋日。那个女子正坐在殿前。在秋天的日光中,她当初星月之空下的极致清灵已经消失了。她气息浅淡地坐在桂树下,仿佛只是一具苍白躯壳,行尸走肉,可这具躯壳,也是他所珍爱的。

  桂花落在她身上、发上。于是,坐在她身旁的他过一会儿就抬手帮她拂去发上的落花,仿佛怕她娇弱得连这桂雨也承受不住。

  而她似乎也感觉到了,不声不响,抬手将自己的头发拨到了肩膀的另一边。

  他的手便再也没有理由触到她,但他并不以为意,只坐在她的身旁,静静地看着她。

  那是她从未见过的目光,柔软如丝絮,缠绵如春雨。她在梦里都不敢奢望的一切,都在这一刻呈现在漫不经心的另一个女子面前。

  张清远再听不见伯方说什么,她茫然地觉得四周的一切都暗了下来,桂花的香也消失了,日光和天空都不见了。

  她转过头,想要对伯方说些什么,以示自己还自如,可话未出口,已经消失在空气之中。

  她终于还是沉默地离开了,走走停停,却许久许久也走不出并不大的延福宫。

  到最后她觉得自己疲倦至极,只能坐在道旁青石上,沉默地坐了很久,一点声响都没有,仿佛呼吸都停住了。

  秋日已经见冷,青石冰凉,寒气慢慢地蔓延上来,让她全身都僵硬。

  真像啊。她在心里想,八岁那年,母亲命她坐在伯父家门口积雪的台阶上,融化的雪水一点一点渗进肌肤的感觉,和现在,真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