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那种无望的茫然,看不到明日的寒凉。
昔日重来,一般无二。
第二日,张修媛上书,因受封后便身染重病,恐怕是福德过薄,不称修媛之位,请撤名号。
皇帝将其驳回,朱批:亘古未有。
她坚持,再三请辞,于是准了。
郭皇后闻讯,亲自到她宫中收回玉册,盯着她一言不发。
她朝皇后下拜,波澜不惊,无忧无喜。
或许真是她没有高位阶的命,重新成了张美人的她,身体一日日将养了过来。
她在玉京殿中,听说圣上与那个女子日夜不离,如同民间伉俪;听说那个女子怀孕了,圣上欣喜若孩童;听说她要被册封为贵妃,入主锦夔殿。
册封贵妃那一日,天气阴寒至极,彤云密布,细雪伶仃。
张清远与所有后宫嫔御在一起,等待着那个女子。玉册金宝早已陈设于殿上,连皇帝也早早来了,等候着她。
这是他的第一个孩子,张清远以为他今日必定会十分喜悦,然而看他的神情,却是忐忑迟疑,就连眼睛扫过她身上时,也没有那种清明,他神思恍惚,心思根本不在这里。
外间伯方进来,在他耳边低声说了什么,她看见皇帝神情大变,立时便站了起来,向外大步走去,将所有人都抛在了身后,未曾留下一句话。
一殿的人等到消息,拟立贵妃的艾悯,落水滑胎,生死不知。
张清远想和别人一样,露出悲痛的表情去哀悼圣上的第一个孩子,但最终,她伫立在殿前,看着落满雪花的宫闱,失去了所有言语的力气。
而皇后叫住她,说:“张美人性情贞淑,善体人意,不如,你就帮着照看艾姑娘,常往锦夔殿走一走吧。”
她不想去,但那天傍晚时,还是披上斗篷冒雪去了锦夔殿。
其实她自己都是大病初愈,尚在畏寒。锦夔殿中有地龙,气息闷热,张清远开了少许窗户,站在床前看了尚在昏睡中的她一眼。
隔着烟云般的纱帐,她看见那个女子安静地躺在里面,颜色苍白若冰雪,就算是此时殿中如此温暖,似乎也没有将她全身化冻。
她呆呆地站在床前很久,望着昏睡中的她,望着这个他喜欢了多年的女子。
同样是女人,同样的颜色,同样的青春韶华。
喜欢一个人到底是为什么,爱一个人又是为什么。
为什么有人能在别人的心上刻下最深的痕迹,永生永世难以磨灭;为什么有人苦苦守候在别人一转身就可以看到的地方,却永远等不到他回眸。
也不知道站了多久,耳边忽然听到轻微的脚步声。她感觉到自己脸上已有轻微的湿气,还在诧异时,一抬手却摸到自己满脸的泪痕。她不想让人看见自己脸上的眼泪,便快步走到梁柱之后,静静地躲在那里,用帘幕遮住了自己的身影。
她看见窗外小池的波光在透漏九花的窗棂上闪耀,银白色的光辉之中,皇帝一步一步走到她的床前。
他恍惚地站在床前看了沉睡中的她许久,就在张清远以为他会这样一直站下去时,却看见他慢慢掀开了纱帐,半跪在床前,伏下身将自己的脸埋在她肩上,静静的,一动也不动。
月光倒映在池水之上,波光粼粼,一直在他们的身边波动。恍惚而迷离,朦胧变幻。
她站在帘幕之后,觉得自己看见的,不是真实,应该只是一场荒诞的梦。
只是等他站起身离开后,张清远出去再看她时,却发现她的肩上发间,湿漉漉的一团水汽,还未散去。
第二天午间,张清远听到内侍来禀报,说艾姑娘醒了。
她想了想,还是过去探望了。艾悯正靠在床上,目光涣散地望着窗外光秃秃的枝条。苍白的天空中零星的雪似有若无。
张清远在她不远处坐下,说:“皇后让我来关照着你,你若要什么,请对我说。”
艾悯垂下眼睫,没有焦距的眼睛终于缓缓转向了她,声音低哑:“我要回家。”
张清远听着她喑哑的嗓音,不由得沉默了许久,才轻声说:“艾姑娘,这世上有些地方,有来无回。”
艾悯默然望着她,许久许久,又将自己的目光转向了窗外:“我要见他。”
张清远没有回答她,只转头看着身边内侍,问:“艾姑娘醒来,禀报皇上了吗?”
“是,已经禀报过了。”
“你看,皇上住的地方,比我的玉京殿离你要近很多,可他到现在还没来。”张清远轻声说着,淡淡的,如同此时窗外零星的雪。
艾悯便也不再说什么,闭上眼,依然靠在枕上。
她太久没有声息,张清远觉得她是睡着了,但当她要走的时候,又看了她一眼,却发现她的睫毛颤抖得那么厉害。
她在努力压抑自己,可她在压抑着什么,张清远却毫不知情。
六、凤箫声断月明中
张清远一直都是个忠于职守的人。从替太妃守夜灯,再到帮太妃管四季衣服。
但她对于艾悯,真的做不到尽心尽力。
她一开始一两天去看艾悯一次,后来三四天去看一次。她觉得自己已经十分沉默,却没想到艾悯有时候一坐一整天,可以一点声息都没有。
所以她渐渐也去得少了,毕竟,实在没有意义。
无论如何,春天还是来了。春草茸茸,一根根钻出堂前的青砖地,让洒扫的宫女们十分厌烦。张清远才几天没去,锦夔殿中已经是一片青草离离的景象。
锦夔殿的宫女内侍知道在这边没有指望,已经自请离去了十之八九。宫中人人都爱攀附高枝,也是常态,张清远没有说什么,只到徊云阁中看了看艾悯,见她还是坐在那里看着外间,便只对宫女随意交代了两句,转身便要离去。
就在她的脚步即将踏出时,她忽然听到身后艾悯的声音,她说:“张美人……”
张清远微微一怔,收住脚步,回头看她。
她低着头,太久没对人说话,声音艰涩而缓慢:“我有一盆兰花,名叫红葶,后来……被送到后局去了。”
张清远望着她,问:“你要拿回来吗?”
她轻轻地点一点头,说:“春天到了,若新芽无法萌发,它就死了。”
张清远到后局找到那盆兰花时,发现它已经落在角落中积满灰尘,衰竭了大半。
再耽搁几天,恐怕就真的死了吧。她就抱着兰花回了锦夔殿,交还到艾悯手中,说:“我看过了,还没有新芽。”
艾悯抱着红葶对她微微而笑,眼中却忽然涌上眼泪,大颗大颗自她的脸颊上滚落下来。
这个连失去了自己的孩子都未曾掉一滴眼泪的女子,在这一刻却忽然失控,歇斯底里,泣不成声。
这事,需不需要知照皇上呢?
张清远想着,徘徊在垂拱殿外。她隔窗看见他正在批阅奏章,消瘦的面容看来越发清癯,内敛而沉默,谁也不知道他的棱角藏在哪里。
年少时他的凛冽朝气,不知不觉已经被时光消磨殆尽。
那个身上沾染过兰花肥料的温柔男子,已经永远不存在艾悯的世界了。
而那个拿过她手中的花瓶,放手摔破在地上的少年,也已经一去不复返了,唯有在她的心上,还永远鲜明地存活着。
张清远默然转身,走到离他很远的宫苑之中,才慢慢地蹲下来,抱住自己的双膝,将脸埋在身上的衣裙中。
宫中新裁的柔软春装,将她的眼泪迅速吸了进去,除了些微潮湿,不留任何痕迹。
她在心里遗憾地想,自己终究还是无法像艾悯一样,肆无忌惮地痛哭一场。
惊蛰那夜,天雨星。
张清远在玉京殿中仰头看见满天星辰坠落。中天紫微垣纷乱,一条条银线如泪痕般迅疾滑过长天,消失在地面的彼端。
她在心里回忆着自己当初看着《天文志》时揣摩的那些征兆预示,却发现什么也没记住。她唯一还记得的,是当时他曾经亲手指给她看过的那些暗夜之中最明亮的星,天狼,参宿,北落师门。
第二日她到锦夔殿去看艾悯,一进去便看见窗台上的红葶已经抽出了嫩芽。枯残的老叶已被剪去,鲜嫩无比的三四枚小芽钻出泥土,那种碧玉般的颜色,显得格外鲜亮。
她正站在窗下看,窗内的艾悯正提着青瓷盏给兰花浇水,一抬眼便看见了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