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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上元(3)


  脚踏在枝上,振落了几片梅花瓣。我紧张地看看四周,只有一片细细的风声。

  十六的月亮和白雪的反射,交织成一片雪色天光。所有的高堂伟殿都在远远的地方。

  像踏着恍惚的梦境前进,我明明没有任何的底气,却也没有任何疑惧。

  出了内宫城,在广阔而空无一人的外宫城的雪地里,我在月亮下奔跑。听到自己的衣服沙沙作响,也听到自己的心跳,扑通扑通的,清晰极了。

  她却没有在司天监,而是在门口的松树下等我,向我招手:“小弟弟,我在这里!”

  我一下子停下来,却没防摔在地上。

  她忙跑过来,在我面前蹲下,伸手给我:“没关系吧?”

  我趴在地上抬头看她。

  她微偏头看着我笑,在月光和雪光中,肤色晶莹剔透,是像玉一般皎洁的白色。

  她今天穿上了裙子,长长的,及踝,终于和普通的衣服有点像了。那衣服的颜色在月光下看起来是珠灰紫,松树的阴影如同描画在她的衣裳上、手上、脖子上和她的两颊上一样,层层叠叠地摇曳。

  “怎么了?很痛吗?”她担心地问。

  我低头,不敢正视她,怯怯地笑:“不是啊……这些镂空的花边好漂亮。”

  像是掩饰自己的不自然,我借故去抚摩她裙子下摆细碎的衬边。

  “蕾丝,很漂亮吧?”她一点也不介意地翻给我看。

  我看着她低垂的侧脸,想告诉她,我之前的想法是错的,其实她真的和仙子一样漂亮。

  但是话到嘴边又咽下了。

  忽然觉得很难为情。

  脸又像被烧了一样地热起来。

  她却没有注意我,只翻着自己带来的一个奇怪的包说:“上次我和你说要给你带个烟花的,是我们的烟花哦。这回我只跑到楼下超市买了烟花,换了衣服就赶紧来了,是不是只用了一天?”

  我不知道她在说什么,只能点点头。

  “这就是我们那边的烟花了。”她从包里拽出一个很大的用纸包着的东西,问,“我们可不可以在这里放?”

  “不要,被母后……被人看见就糟了!我们还是出去吧。”我忙说。

  估计今天是不可能再那样跑出去了,得换一种办法。

  我带着她去仪元殿,果然还有当班的人在。

  是赵从湛。

  他看见我们,当即就愣住了。

  “你上次也见过我们的……现在我们要出去一下。”是他的话,我们就连解释也不用了。

  “现在夜已近三更……”他结结巴巴地想拒绝。

  “赵从湛。”我皱眉。

  他不敢拒绝,低声说:“……是。”

  虽然他是宗室子弟,但是没有在宫城驾车的特许,所以我们跟在他身后出去。

  我以为要受到很严厉的盘问,没想到什么也没有,看到赵从湛过来,大家只朝他点点头,便放行了,跟在他身后的我们,他们连看都没看。大概也是因为我朝一直安定,从来没有出过什么事情,所以守卫也都很放松。

  到御街上,她谢了赵从湛:“你是昨天帮我捡雪柳的……”

  “赵从湛。”他忙说。

  “谢谢你。”她看着他微笑。

  我觉得不开心,便催促她离开。

  她走了几步又回头看。我看见赵从湛往自己宅第的方向去了,于是说:“他回家了。”

  她点点头。

  “怎么了?他很奇怪吗?”我问。

  “没有,只是他长得……和我们那里某个偶像明星很像。”她笑道。

  我不知道偶像明星是什么,便问:“和你的熟人很像吗?”

  她呵呵笑着摸摸我的头,说:“小弟弟,你才不懂呢。”想想又问,“那么……他人还不错哦?”

  “他是太祖皇帝次子的嫡长孙,据说七岁的时候就会写诗了,太傅经常以此来教导我的。”我努力回忆,但是实在没有什么深的印象,“他大概是个很……谨慎的人,上次在御花园,母后的扇子掉在地上,他没留神踩到了,结果他跪在那里一直不敢抬头,到后来居然还写了洋洋洒洒一大篇的请罪书上呈,胆小吧?”我现在想到还想笑。

  “他是太祖皇帝的重孙子,所以吧……”她大概也知道他那一脉和我这一脉的关节,知道赵从湛是在朝中最难立身的人,口气里居然对他有了淡淡的同情。

  “我们还是放烟花吧?”我不想和她讲什么赵从湛,便捧起她的烟花问。

  她的烟花果然非常漂亮,一点光丸冲上夜空,爆裂一声,万千光彩迸射,在天空交织成大片明媚的五月花朵,那花瓣却又是有尖刺的,密密地斜穿成一张光网,而每个交叉点又都有像菊花瓣似的披散下的光线四下炸开,最后如鹊尾一样渐隐在月光下。

  我们站在御沟边仰头看,旁边的每一个人都赞叹不已。

  我在她的身边,明明是正月天气,却就像在看着暮春初夏漫山遍野的花朵绽放。

  像冬天刹那退散。

  旁边有人扛着高高的布幡,愣愣地张大嘴巴看。

  烟花的余烬在空中如雨点般落下。她突然低叫一声,扑上来把我抱在怀里。

  我睁大眼睛,看她身后,那着火的布幡全都扑在她的后背上,火把她的头发映得通红,像消失在了火中间。

  我拼命地抱着她的后背给她拍火,她那些镂空的细碎漂亮花边全都被火舌翻卷成黑色,头发也烧了一块。

  我吓得说不出话来,喉头都噎住了,她却吐吐舌头去拍拍头发,在周围人惊诧的目光中拉起我的手:“快走吧,惹人注意了啊!真讨厌,买到假冒伪劣商品了,这烟花居然不是冷温的。”

  我们挤出人群,我忍不住还是伸手握住她的头发,那些烧焦的尾梢,长长短短。

  “没有关系,我早就想要剪个短发了。”她拉拉自己的头发,朝我微笑。

  怎么把头发弄成这样,她还可以漫不经心地对着我笑?

  她要怎么办?

  我只觉得眼睛一热,眼泪差点就掉下来了。

  她诧异地伸手给我擦眼泪,说:“没关系的啊,小弟弟,在我们那里大家都喜欢短头发的,我明天剪了给你看看,很漂亮的哦!”

  “你为什么……要保护我?”我低声问她。

  “因为你是小弟弟嘛,姐姐当然要保护你啊。”她随随便便地揉了一下我的头发,也很不经意。

  因为我是小弟弟。

  始终都是。

  我低头看着御沟里的月亮,正月十六,异常明亮。

  也好吧,总算不是因为别的什么。

  不是因为我是皇帝,不是因为另有所图。

  她是为我。

  她碰碰我的手,问:“你这次有没有带钱?”

  “没钱……”难道要赔布幡?

  她指着躺在一棵柳树下的小乞丐对我说:“他大概只有十来岁呢。”

  我盯着小乞丐良久,说:“我认识他。”

  “……不可能吧?”她愕然。

  我盯着小乞丐的衣服看,真是肮脏,因为污垢太多,袖口油光发亮,破掉的地方没有缝补,打了无数个结来藏破洞。他身上盖了条稻草编的窄窄的被子,上面衬了点破布头,露出脖子上一个胎记,乌紫一块。

  我真的认识他。

  “他和我一样大,生日也一样。”我转头看她,“四月十四。”

  她诧异地看我。

  “我以前还在庆国公府的时候……刚被封为寿春郡王,那年我八岁,常常在最靠近街路的楼上看外面,经常会看见他,他小时候打架特别厉害,当时有个小胖子,很高很大的,但是也不是他的对手……我那时每天晚上都希望第二天自己变成他这样的人。不过后来他爹把他的腿打折了……他就不是胖子的对手了。”

  “他爹打孩子好重的手。”她看着睡得香甜的小乞丐,皱眉说。

  “不是的,他爹是故意的……因为我听他爹说,孩子长大了要的钱就少了,这样能多要点。他断腿的第二天是我九岁生辰,父皇让我兼中书令,同时拟旨进封我为升王……我跪下来接旨的时候,其实心里想,我才不要什么中书令,我也不想当什么升王,我只想要一件和他一样的衣服,我穿上就可以出去帮他一起打架,我要像他一样在街上的泥水里打那个老来抢他东西的胖子……可是我那天连父皇的面都没见到……”

  和我一样大的乞丐,在柳树下缩起身子,睡梦中紧了紧稻草被。

  他不知道我们在说什么。也许我们还吵到他了。

  “后来我跑去看他,把桂花糕包在纸里丢给他,他很开心,说那天正好是他的九岁生日。”

  “原来他和我同年同月同日出生。我告诉他明天再给他带糕点,可是第二天我就被接进宫去了,父皇决定立我为皇储……我装病不去,御医却给我灌了一大碗难喝极了的药,然后说我是因为太欢喜了所以身体不适,把我抬进去了。我平生第一次失信,所以记得特别清楚。”

  说着,我忽然觉得喉口一阵堵塞,再也说不下去了。

  她轻轻地把手搭在我的肩上。

  我抬头看她:“你看,我以前的愿望,其实只要一件破衣服就可以了,可是偏偏他们把整个天下给了我。”

  我当时有句话很想对她说,但是因为羞怯,终于没有出口。

  我想说我现在的愿望,就是希望一辈子在司天监里看着星宿,我也喜欢你在身边陪我一起……我喜欢你身上白兰花的味道,没有一点威胁,安全、温暖。

  可是我哪里知道命运给我安排的到底是什么?

  那天晚上我回去时,天空已快要亮起来了。

  回到延庆殿,我马上钻到被窝里,闭上眼想稍微装睡一下,没想到因为太累,就真的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听到外面的鸟语,大约是在这里过冬的麻雀吧。

  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我半坐起来,趴在窗口上看,天气阴沉,也看不出什么。

  风露冷淡,柳枝倒是有点发青了。

  看来春天真的来了。

  我呵着口中的白气,无意识地将手指放在窗纱上,慢慢地描她的眉眼。

  她的眉梢眼角,有点微微上扬,就像她看着我微笑的时候,弧角浅浅的唇。

  像狐狸一样。

  在这样的天气里,一大早,觉得很开心。

  外面好像有小小的骚动,我想会惊动延庆殿的人一定是母后。

  所以我躺下继续睡,当作自己没有醒来。

  母后到我床前看了下,伯方忙说:“奴才这就叫醒皇上。”

  “不用了。”她轻声止住他,说,“那就让他再睡会儿吧。”

  我偷偷把眼开一点缝看她。

  她俯下身,把我的靴子拿起来,交给伯方,低声说:“出去把上面的雪拍一拍。”

  她回头看我。

  我的睫毛一定在颤动,因为她皱了下眉头,然后才轻轻地走出去。

  起床后,我忐忑地到崇徽殿去向母后请安,她却好像今早没有看见过那双沾满雪泥的靴子一样,温声问了我功课的事。

  直到最后我告辞的时候,她才漫不经心地提了一句:“皇上可知道宫门口的守卫换了?”

  我低头,不敢说话。

  “这宫里最近秩序乱了点,伯方,回去可要小心着皇上,出一点纰漏可就是你的事了。”

  我从崇徽殿出来,站在阴沉沉的天气里,怔怔半天,才发现手脚都冻僵了,回到延庆殿伯方忙给我捧暖炉,仔细地用织紫错金的小锦褥包了给我暖手。

  那天下午我头痛。太医说受了风寒。

  母后让人守着我在床上躺足十天。

  等我痊愈出去的时候,杨柳已经一片鹅黄了。这春天来得真是快极了,让我措手不及。

  再去仪元殿听讲时,赵从湛给我呈上了一个漂亮的盒子。

  我诧异地问:“这是什么东西?”

  “这是艾悯姑娘前几日从家里带来的东西,皇上微恙,她又不能进内宫城,幸好仪元殿就在旁边,所以托微臣带给皇上。”

  艾悯?

  我想了许久,才知道是她。她的名字,我却要从赵从湛的口中才知道。

  我打开盒子,里面是一些花花绿绿颜色鲜艳的小东西,我拿一个看看,又剥开外面的纸,里面是棕色的小块块,有点香气。

  我拿着东西问他:“这个是什么?”

  “艾姑娘说,这个叫巧克力,是吃的。”他说。

  我犹豫着尝了一颗,它在口中迅速融化了,除了香甜,没有任何杂质。

  也就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我后来去步天台,却再没有看见她。

  直到春天过去,夏天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