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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上元(2)


  她此时回头对我微微一笑,噘起嘴说:“不过你们的技术水平太差了!我下次带个漂亮的给你看看。我们的烟火能喷到天上哦!”

  “会不会触犯天规啊?”我问。

  她呵呵笑着抬手摸摸我的头发:“小弟弟,你好可爱哦。”

  “……可爱?”从来没有人这样说过我,我这辈子都没有听过,连父亲也没有对我说过。

  “对啊,就像刚出生的小……老虎。”她斟酌了下词语,笑道。

  我想她其实是想说我像只刚出生的小狗吧。

  幸好她没有说。

  我们在人流中走过整条街,到樊楼前的时候她停下来看了一眼,然后问:“樊楼?”

  我点头,问:“怎么了?”

  “哇……”她惊叹了句,说,“它以后会是北宋繁华的最高代表哦,我们进去看看!”

  她拉着我的手就要进去,我忙摇头:“不行,朝中很多大臣都会在,我被看见就完了。”

  “说得也是。”她无奈地吐吐舌头,看路旁小棚的招牌上写的鹌鹑骨饳儿、圆子、白肠、水晶鲙、科头细粉、旋炒栗子,她马上就一副口水欲滴的样子。

  “既然到了大宋的上元节,那汤圆总要吃吧?”她兴致勃勃地拉我坐下,叫道,“老板,两碗圆子。”

  我坐在那里等汤圆的时候,一抬头却看见侍御史知杂事姜遵进了樊楼。

  没道理吧?皇帝在路边摊的冷风里等一碗圆子,大臣倒志得意满地被迎上樊楼去了。

  圆子不好吃,连馅也没有,撒上一点桂花,其他都没了。可是因为她在认真地品尝,所以我也觉得这圆子香软滑糯,和她一起一口一口地吃完了。

  “东京是现在天下最繁华的城市,真是个好城市……”她看着川流不息的人群中的香车宝马感叹,“活在这里,没有污染没有沙尘,多好啊。”

  我瞥了一眼这个瑰丽京华:“你不知道吗?这个东京繁华,冠盖云集,其实最是危险。”

  她不大相信地看着我,道:“危险?”

  “江南的交通会聚于此是当初立都的原因之一,但是你想,若遇到围城,过分依赖的漕运被切断后全东京百万人口如何活命?”

  她笑问:“难道你要迁都?”

  “太祖皇帝早就提出要迁都了,可是被太宗的那句‘立国在德不在险’给否决了。开封无险可据无固可守,外族一旦入侵就是长驱直入,太祖早已说过‘百年后,中原百姓俱煎也’。”

  我回头盯着御街上的人群,他们现在还能生活多久?谁知道。

  她咬住下唇,偏着头看了我良久,然后慢慢伸出手来抚摩我的眉心,说:“你只不过十三岁而已,何必要想这么多?”

  “十四。”我低声说。

  她的指尖冰冰凉凉的,印在我的眉间。

  眉间,别人说是连通心脉的地方,所以,她的手指就像径直按在了我的心上一样,让我气都透不过来。

  她用一双灯光下清澈明净的眼睛凝视着我,突然又问:“那……你有钱吗?”

  我一时不知道她在说什么,愣住了,问:“国库?”

  她摇头:“你看后面的字。”

  我回头看布幡上的字,吓了一跳。这简直比东京围城还要危在旦夕。

  布幡上写着:圆子一文。

  那我们就是要两文钱了。

  “你有钱吗?”我反问她。

  “你见过在天上飞的仙女身上带钱的吗?她们是撒花的,不是撒钱的。”她支起下巴看我,“那皇上有没有钱?”

  “你见过皇帝在宫里掏钱的吗?”我也支起下巴看她。

  两个人面面相觑。

  她朝我勾勾手指,凑近我低声问:“那……有没有玉佩什么的来抵下账?”

  我看看身上,无可奈何地说:“有当然是有的,但是如果我身上的东西不见了的话,我身边的内侍就遭殃了。而这个店主拿了大内的东西,也是死罪。”

  “可恶……仙女没钱也就算了,皇上居然也这么穷?”她眼睛转来转去,问,“不如走为上策?”

  “店主这儿正虎视眈眈呢。”我翻翻白眼,然后想到皇帝是不可以做这个表情的,但是已经迟了,所以索性再翻一下。

  “我现在突然想到一句话来形容我们两个的遭遇。”她抬头叹道,“真是贫贱夫妻百事哀啊!”

  我们相视而笑,然后又忽然想到,夫妻好像不适合我们。

  两个人都狼狈地把头转开。

  然后她狠狠地一咬牙,说:“算了,拼了!”

  她拉着我的手站起来,大声说:“老板,钱放这里给你了。”然后摸出两个钱拍在桌子上,马上疾步拖着我离开。

  我觉得她健步如飞,便诧异地问:“怎么了?”

  “嘘,快跑!”我们又是狂奔,后面老板在大叫:“姑娘!你这个是什么钱啊?中什么人民共和什么的?回来!”

  我听到她压低的笑声,好像奸笑。

  我越来越觉得她像一只狐狸。

  狡猾却迷人的狐狸。

  川流不息的人群中,她紧抓着我的手,我也抓紧她的手。

  奔跑中,她鬓边的雪柳突然钩在了一个人的衣襟上。

  她下意识地伸手去扯,雪柳掉在地上,她却将那人外面的纱罩袍扯开一条口子,哧的一声轻响。

  我抬头一看那人,吓了一跳。

  原来是赵从湛,宗室子弟,翰林侍读。

  他怎么在这里?

  他显然也看到我了,愣在那里,偷眼看看她,在人群中当街跪了下来。

  “免了,起来!”我低声急道。

  但是周围的人都已经在看我们了。

  我紧张得不知怎么办才好。

  此时赵从湛俯下身捡起那朵雪柳,递到她的面前,仰头望着她说:“姑娘,你掉了东西。”

  旁边的人以为他是替她捡花,便不再理会,纷纷继续做自己的事情去了。

  她倒微笑着把花接了过来,含笑望着他说:“谢谢。”

  后面的老板还在叫喊着追我们,赵从湛微微讶异地看我们上气不接下气的样子,又回头看那老板。

  我马上伸手拉住她,朝宫城跑去,把赵从湛和那老板留在人群中。

  而她一边跟着我跑,一边回头看还跪在那里的赵从湛,甚至连脚步都踉跄了一下。

  我当时怎么也不会想到,赵从湛要在我们的命运中扮演什么样的角色。

  这是他们的第一次见面,却是我在旁边一手促成的。

  命运来临,避无可避。

  逃到宫门口,看到了那两个还遵命跪在那里的都知,我们才有恃无恐地停下来,互相看着大笑。

  “我要走了,小弟弟。”她和我靠在城墙上,一边喘气一边说。

  走?

  我呆住了。

  我还以为,这个元夕是没有尽头的。

  “拜拜啦,小弟弟。”她脱下狐裘递给我,笑道,“我明天再来。”

  “你在这里……可以回去吗?”明明想说什么,可是现在出口的却只有这一句。

  她笑:“没问题的,我会马上回到家里。只是到这里的降落地一定是外宫城那个台上,可恶。”

  “嗯……那……你快回去吧!”她指指宫门,微笑。

  “明天?”我问。

  “明天。”她肯定地说。

  恐怕又是一年。

  我回去的时候,看到伯方在延庆殿前面跪着。

  “怎么回事?”我忙拉他起来。

  “太后的凤辇刚走。”他说。

  我一颗心当即扑通乱跳:“母后……有说什么吗?”

  他低声说:“没有,皇太后来喝了盏茶,说咱们延庆殿的鹤林风露倒是上好的,水也是上好的,煮得也好,可是皇上怎么能喝这样浮口的茶?”

  这茶不是内局定的吗?有他们什么事?

  我进内去看,内侍宫女跪了满院。

  听到壶漏的声音。

  原来已经四更了。

  雪又零星地掉了下来。

  第二天不用视朝,我在端明殿听大学士吕昭讲唐宣宗皇帝的事。旁边是翰林侍读。

  翰林侍读分两种,有些是朝臣甚至台丞兼任,指点我读书来的,还有的像赵从湛,他是俗谓的陪读,宗室子弟,太祖皇帝次子燕懿王德昭的孙子,按辈分算起来是我的侄子。

  父亲生我的时候,已经四十三岁了,所以赵从湛反而比我要大,今年二十一岁。

  燕懿王德昭,乾德二年出阁。本来皇子出阁就要封王,但太祖皇帝因为他年纪幼小,只授了他贵州防御使。直到太祖去世,竟不曾封王爵。他的哥哥早夭,原本他应是皇太子,但是太祖皇帝却把帝位传给了弟弟,也就是太宗皇帝。

  到后来因为军变之事,他被太宗皇帝斥责后自杀了,只留下五个儿子。其中赵从湛是长子嫡孙。

  太祖与太宗的事情,没人能摸清楚,太祖皇位不传已经成人的儿子,却传了功高权重的弟弟,而弟弟即位五年内,太祖的儿子全部去世。

  何况太祖临去之时,只有太宗一人在他身边,还留下那烛影斧声与太祖凄厉的一句“好自为之”。

  我有时候甚至怀疑,如果一切正常的话,也许我和赵从湛的位置要换一下?

  但这是悖逆,我也不敢过多地去想。

  幸好赵从湛是个谨小慎微的人,在我面前向来毕恭毕敬。我想着昨晚的事情,悄悄看了看他,却发现他一直垂眼看书,并未有任何异常。

  就在吕昭讲到宣宗杀琵琶艺人时,有人来奏:“开封府尹有异宝来献。”

  我刚好听得昏昏欲睡,此时精神一振,立即打断了吕昭的讲话:“何不看一下是什么异宝?”

  殿上所有人都无可奈何地放下书。

  伯方把朱漆描金的托盘呈进来。

  我看见上面躺着两个钱,亮银新制般明亮,没有方孔。拿在手里看,又不是金银铜铁里的哪一类。

  上面有牡丹,一竖,旁边写个“元”字。

  翻背后一看,弯弯曲曲的蝌蚪文。中间有个奇怪的圆形图案,下面写了中*人民共和*。

  我知道是哪里来的了。

  暗笑。

  开封府尹还在禀奏:“昨日元夕,天降神人,此为神人所留也,据说开封城内李家铺子圆子味惊天人……”

  我真想告诉他,那圆子味道很普通,但也只好生生忍住。

  赵从湛在旁边问:“臣下能否一观?”

  我递了个给他看。

  他看了下,抬头说:“果然精致,非我朝所能制。”顿了顿,又说,“不过神人倒不一定,大约是异族的钱币。”

  开封府尹狼狈地僵笑。

  这个赵从湛真没幽默感,我心想。

  不过那些老夫子倒是找到了话题,开始辨认这是哪一族的钱币,口沫横飞,不亦乐乎。

  我也乐得在那里发呆。

  又想,今天晚上她会不会来?

  难道又会是一年?

  一整天我都在盘算她说的明天,是真的明天,还是明年?

  但是,还是一定要去的。

  晚上,天刚蒙蒙黑,母后的凤辇却到了。其实她也没有什么事,只是想来和我喝一盏茶。

  宫女暮霭跪在那里细细地把去皮的松枝送进红泥小茶炉,用手掌大的葵扇轻轻送火。茶的暗香如云气般舒卷开来。

  “郭青宜进宫已经三个多月了,皇儿要如何安置她?”母后轻声问,和茶气一样柔软。

  我却觉得利刃在身,不敢说话。

  于是母后也不再说什么。

  到月上梢头,映得一地白雪放射出明亮如镜的光芒。

  母后起身上大安辇,在辇上她整了下裣袖,淡淡地说:“今日的茶就很好,伯方,你们以后可都要如此伺候皇上。”

  一宫的人都跪下,恭敬地答道:“是。”

  送走母后,我想要出去,伯方在门口跪下,也不说话,只是拉着我的袖子,仰头看着我。

  伯方比我要高很多,大我五岁,我四岁时他就碎步跟在我身后跑了。去年的惊蛰,若不是他,我恐怕已经冻坏在司天监。

  我看着他,默然无语良久,终于说:“那就歇了吧。”

  到一宫的人都安静下来的时候,我才悄悄爬了起来,去延庆殿边最大的那棵树下,仰头看这高高的树与高高的墙。

  不知道为什么,我没有一点紧张,倒是有点兴奋。

  就像我很小的时候,第一次躲在步天台上等待日出,眼看着天边逐渐翻成明艳的嫩蓝。好像天地间除了我期待的东西,其他烦嚣的一切都不复存在。

  外面是一株梅花树,在月色下隐隐开了十来朵淡白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