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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帅子几乎要崩溃了,他一边擦着腮上的血迹,一边还得哄牛鲜花:“牛队长,我大叔大婶的身体挺好吧?”

  牛鲜花站起来,站在了帅子的正对面。帅子也站了起来,绝望地看着牛鲜花。

  牛鲜花默默地看了他一会儿,转身走了,走到食堂门口,她又站住了,背对着他轻声说:“帅子,你父母是文化人,你还是学芭蕾的,有知识,愿读书,不要轻贱了自己!今晚写个检查,明天交给我!”说完推门走了。

  帅子一屁股蹲坐在凳子上,赶紧摘下头上的土耳其皮帽,那半拉生猪肝已经化了一大半,黏糊糊和着黑色的猪血,弄了帅子一头。

  大庞这边也是紧忙乎,他心里惦记着兔子到底占着便宜没有,小声问兔子:“你和牛队长刚才在屋里到底怎么了?没什么事吧?”

  兔子坐在炕沿上,低着头不停地往嘴里填炒豆子,像是发泄,嘎巴嘎巴嚼得挺响。知青们围着兔子默默无语。

  李占河急着问:“到底下没下手?”兔子不嚼豆子了,低着头小声嘟囔着:“毁了,可毁了……”“到底怎么毁了?你就别吊大伙儿的胃口了。”刘青让他捻得难受。

  兔子低下头说:“耗子玩猫,能有什么好结果。”大庞问道:“摸了?”兔子又往嘴里填了一粒豆子,狠狠地嚼了一个响。这就是回答。

  李占河问道:“睡了?”兔子一脸的苦笑。李占河一拍自己的大腿,叫道:“你小子赶紧找口棺材钻进去吧,你完了,彻底完了,这辈子别想回城了!”

  大庞添油加醋地说:“兔子,你这个祸惹得太大了,在月亮湾基本是没有活路了,敢摸敢睡牛大队长,她不把你往死里整才怪呢!你想啊,她现在分管咱知青,咱的小命全在她手里捏着,招工回城,她只要轻轻一摆头,你这辈子就永远扎根农村修地球吧!”

  兔子低着头,嘴里的豆子嚼得嘎巴嘎巴直响。他想了想,有了主意,开始找纸找笔写检查。他要争取个态度好,求领导从轻发落。

  笔墨准备齐全以后,兔子撅着屁股,趴在炕上开写了,大伙在旁边提词儿。大庞提第一句词儿:“见到你,我兽性大发……”“别说得那么难听。”刘青插嘴道,“叫春心萌动!”李占河提第二句词儿:“我流氓成性,把你当成了下酒菜!”大庞接着说道:“可我万万没有想到,万万没有想到啊,你就是我们新来的牛队长,铸成如此大错,我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啊……”

  兔子一一记在纸上,他看了看大家,着急地问:“下面再说什么?”

  李占河想了想,说道:“我要狠斗私字一闪念,灵魂深处找原因!还有,这句别落下,广阔天地炼红心,扎根农村一辈子!”

  这些话兔子全写在了纸上。大庞说,这些话差不多了。写好了赶紧给牛队长送去。兔子问,她老人家在哪儿?大庞说在食堂里找帅子谈话。

  牛鲜花跟帅子谈完话从食堂里出来,天又下起了鹅毛大雪。门前的雪地里跪着一个人,把牛鲜花吓了一跳,定睛看去原来是兔子,他身上全是雪,看样子已经跪了一段时间了。牛鲜花轻声问道:“你这是干什么?”

  兔子也不抬头,从怀里哆哆嗦嗦地掏出一张纸,举过头顶:“牛队长,这是我的检查……”牛鲜花没有接检查,她看了看兔子,快步走了。兔子没有站起来,他把头慢慢埋进雪里,无声地哭了。人家连检查都不接,这仇大了,他这辈子没有回城的希望了!

  帅子真把牛鲜花的话当事儿了,他离开食堂,把头收拾干净以后,闷在屋里开始写检查。正写着,有人把两块月饼放在他的桌子上。帅子抬头一看,刘青站在他面前。刘青问他检查写完了?帅子叹气说,一个字也没写。刘青很纳闷儿,写检查对帅子这样的人来说是轻车熟路,这回就这么难写?帅子嘬着嘴说,那可不,全是猪的问题,从哪儿下手呢?

  刘青说:“不知从哪儿下手,你也得写。这个牛队长虽然比咱们大不了几岁,做事干练果断,你千万要小心。要是得罪了她,和兔子一样,这辈子别想回城了!”帅子烦躁地说:“我知道,可这个检查怎么写呢?你帮帮我。”

  刘青坐了下来,很有经验地说:“还得从灵魂深处闹革命,思想深处找原因。我先问你,你把猪在冰河上追劈叉了,这是什么问题?”

  “就是想吃猪肉呗。”

  “你的认识就这么个高度?那肯定过不了关,得拔高。”

  “怎么拔高呢?”

  “一滴水可以反映太阳的光辉,一块猪肉可以反映你的阶级立场。咱有错就检查错误,也用不着对她拍马屁,你今天在食堂里马屁拍得有些过火了。”

  “你怎么知道?”帅子有些不好意思地问。

  “我扒在门外偷听,都听得浑身起鸡皮疙瘩。”说着刘青夸张地打着寒战,“哎呀,麻死了,看她听着美的,笑得脸上的褶子都开了。”

  “咦?她脸上有褶子吗?我怎么没发现?”

  刘青撇了撇嘴:“你还会欣赏女人?嫩兔子一个。其实她这个人,一打眼看还可以吧,细瞅瞅,一般般。”说着从兜里掏出一个纸包递给帅子。

  帅子问道:“什么呀?”“你自己看。”刘青突然腼腆了起来。帅子打开纸包,是一双手工织的毛袜,他感动地说:“给我这个干什么?成天干农活,好东西穿糟蹋了。”

  “你那双脚金贵,要是冻坏了将来跳不成舞怎么办?你就穿,穿坏了我再织,有我在,一辈子不缺你的袜子穿。”

  帅子一把抓住了刘青的手感动地说:“刘青,你……”“别说了,赶紧写检查,我再帮你措措词儿。”

  第二天一大早,帅子起来连饭都没来得及吃,就揣着检查到大队部找牛鲜花。

  走到半路上,村子里的广播喇叭响了,传出了牛鲜花慷慨激昂的讲话:“社员同志们,眼看要过年了,根据公社革委会的指示精神,这个年我们要过一个革命化的年,战斗化的年。经大队支委研究,我们从今天起,每天早晨七点,要在广播里进行忆苦思甜广播,要求大家认真收听。希望大家不要忘记万恶的旧社会,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珍惜我们今天得来不易的幸福生活,搞好农业学大寨运动,把我们月亮湾建设成社会主义的崭新天地!下面,我给大家讲一讲三队的王老六,就是王玉利,在旧社会悲惨的家史……”

  帅子走到大队广播室门口,牛鲜花的故事还没有讲完,隔着门玻璃看到牛鲜花正对着话筒,激动地讲着王老六的故事,脸上挂着泪水。

  “……王老六的母亲临咽气的时候抓着老六的手说,孩子呀,孩子,你要记住娘是怎么死的。更要记住,天下乌鸦一般黑,地主老财都是蛇蝎心肠,你要给娘报仇啊,报仇啊。”牛鲜花擦了把泪水,接着说道:“这就是王老六的悲惨血泪史!社员同志们,我们千万不要忘记啊,忘记了过去就意味着背叛。阶级斗争这根弦每分每秒都要绷紧,阶级斗争一抓就灵,虽然阶级敌人现在看表面老实了,可是他们像冬天里的大葱,叶黄根烂心不死……好,今天我们先讲到这里,明天这个时间继续广播。”

  牛鲜花关上了话筒开关,把脸上剩余的泪水擦干净。一抬头发现了门外的帅子,严肃地冲他招了招手,帅子推门走了进去。他站在门口低着头一声不吭。

  牛鲜花问:“检查写完了?”帅子小声说:“写完了。牛队长,我经过一夜的思想斗争,充分认识了猪肝问题的严重性……”牛鲜花满意地说:“这很好,你接着说!”帅子拿出检查稿念了起来:“猪肝虽小,但问题很大,如果上上纲,提提线,这是个路线问题,立场问题。”牛鲜花听了频频点头:“不错,有高度!”

  “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我的家庭出身不好,父母又都有问题,现在还在关押期间,而我作为他们的儿子,精神上、血液里肯定还有剥削阶级的流毒……”

  “好,很深刻,触及到你的灵魂了!”

  “我们点的猪是贫下中农送给知青的,代表了大队广大贫下中农对知青的关怀体贴,可我呢?却把它追劈叉了,弄残疾了,吃肉了,还把一半猪肝偷了,这完全是剥削阶级好逸恶劳思想在作怪,也直接破坏了农业学大寨。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猪还能下崽儿,因为猪还能赶社会主义大集,为我们月亮湾争得荣誉,可我们把它吃了……”

  帅子好一通眨眼睛,好不容易才硬挤出了眼泪。牛鲜花请帅子坐下谈,帅子拘谨地坐下说:“我非常后悔,我承认我很馋,但再怎么馋,也不能偷你的肝……”

  牛鲜花说,确实不能偷。帅子接着说,偷了你的肝以后……“慢,”牛鲜花听出了帅子话里的问题,“不是偷了我的肝!”

  “对,不是你的肝,是偷了我们知青点的肝。不,是偷了猪的肝……”

  “不,不是猪的肝,是集体的肝;不,是猪的肝,猪的肝。”绕来绕去绕成了绕口令,牛鲜花突然想笑,但她忍住了,“看样子你非常愿意吃猪肝?”

  “我的肝不好,都说吃什么补什么,我想以肝补肝。”

  牛鲜花听了有些惊讶:“哦,你的肝有什么问题?检查过了吗?”

  “以前得过黄疸性肝炎,基本上好了,但大夫说不能干重体力活。”

  “有诊断书吗?”

  “有,我交给民兵连长石虎子了。”

  牛鲜花点了点头:“你的检查还不够深刻。虽然上了纲上了线,但是不够具体,有点儿强拉硬拽的感觉。我给你推荐一篇小评论,题目叫《筷子头上有阶级斗争》,你可以看看,写得非常好。这篇文章说,一个地主请一个知青吃饭,有人批评他说,这个地主没安好心肠,要腐蚀拉拢他下水。这个知青说,没什么,吃吃喝喝是生活小事。这篇文章说,否!吃吃喝喝绝不是生活小事,筷子头上有阶级斗争!请问,在万恶的旧社会,地主老财请我们穷人吃吃喝喝过吗?”

  帅子马上脱口而出,没有,绝对没有!牛鲜花说这就对了,小评论说得多好啊!帅子顺着竹竿爬,赞叹说,太好了,不比不知道,一比吓一跳,人家的检查真深刻!

  “人家的检查?不,那是人家的小评论。好了,这个问题先不谈了,你继续写检查。下面我向你宣布一下我监管你的规定:一、你跟着我劳动,每天都要写思想汇报;二、如果离开月亮湾,必须向我请假。”牛鲜花说一条,帅子听话地重重点一下头。

  牛鲜花说到做到。当天上午知青们要干的活儿是从树林里往外抬已经砍伐倒的树。树太大太沉了,只能是一群人一起抬。牛鲜花和帅子抬着同一根杠子,走在这群人的最前面。

  地上雪积得老厚,走起来很费劲儿,帅子累得呼呼直喘,一边走一边说:“牛队长,我对猪肝有了更深刻的认识。”牛鲜花也喘得厉害:“很好,不过思想改造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征途上处处有阶级斗争,是艰苦的,长期的。”

  “可总得有个头吧,我的检查什么时候才能通过呢?”

  “不着急,慢慢检查吧。对了,你现在还能跳芭蕾吗?”

  “能,扮演洪常青和大春我最拿手。”

  “不要把基本功扔了,以后会用得着的。”

  帅子突然扭头望着牛鲜花的头。牛鲜花注意到了,忙问他看什么?帅子说牛鲜花头上有……两人正过一个坎儿,牛鲜花打断说,朝前看,别绊倒了!

  帅子仍用眼角瞟着牛鲜花的头,牛鲜花感觉到了,佯装没看见。帅子的手朝她的头伸了过去,犹豫了一下又缩了回来。牛鲜花看到了,装没看见。帅子这回不再犹豫,突然出手,飞快地在牛鲜花头发上掏了一下。牛鲜花站住了,她扭过头来愤怒地盯着帅子。帅子冲她笑着,装作没什么事儿。牛鲜花厉声喊道:“你想干什么?”

  牛鲜花恼怒的程度超出了帅子意料之外,他有些紧张了,结结巴巴地说道:“我……我没干什么……”“你给我再说一遍!你刚才在我头上掏了一把什么?想对我耍流氓?看来你们知青点成了流氓窝子了!”说着牛鲜花一下子摔了杠子大喊一声:“全体集合!”

  众人费力地放下正抬着的树,集中了起来。民兵连长石虎子从远处跑过来,气喘吁吁地问,牛队长,怎么回事?牛鲜花虎着脸对石虎子说,暂时还用不着他。接着她提高声音说,好哇,月亮湾知青点真是流氓辈出啊。兔子,对了,你叫什么名字?兔子说,他叫王怀西。

  “王怀西?怎么不叫怀东呢?好,王怀西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对女同志图谋不轨。今天帅红兵也敢在众目睽睽之下掏女同志的头发,反天了是不是?帅子,你说,你刚才的举动,是不是可以再进一次公社人保组了?我见过流氓,可从没有见过你这么胆大的流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