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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大华盯着帅子的背影,坏笑道:“嘘!有感觉了,有感觉了,你们看见没,帅子走路都是撇着腿儿走!”

  大家起哄地笑了起来。在屋里,兔子和姑娘处得挺近乎,两人盘腿坐在热炕头上。兔子还是觉得不解渴,又把身子往前凑了凑,套近乎说:“我看你挺面熟的,好像在哪见过。在哪儿呢?在哪儿呢?”脑袋在姑娘面前晃来晃去。

  姑娘说:“我看你也挺面熟的,在哪儿呢?让我想想……”兔子一拍脑袋,叫道:“对了!”姑娘一拍大腿说:“想起来了!”

  兔子说:“在县城,向阳饭店,对不对?”姑娘点点头说:“那天你喝醉了,摔了人家六个碗,七个碟!”兔子想了想说:“还有两瓶酒,对不对?”姑娘绘声绘色地说:“你当时还坐在地上号啕大哭,拍着大腿说,他妈的,这辈子回不了城啦,还把鼻涕往人家饭店墙上甩……”

  兔子把手伸到姑娘面前说:“握握手,握握手,咱们这是第二次见面了。有缘千里来相会,弟会保护好你的,谁欺负你了,你就跟我说,我削死他。”兔子一拍自己的胸脯,“我要是打不了他,我还有朋友,帅子大哥。你听说过这个人吧?人家父母是搞艺术的,知识分子,帅子大哥会跳芭蕾。打架可灵巧了,再加上能豁出命,眼珠子一红,长腿一扫,那地上就得哎哟哎哟倒一大片,你信不信?”

  姑娘让他说得笑了,兔子掏出了烟问,来一支?姑娘接过烟叼在了嘴上。兔子掏出火来给对方点着了烟,顺势摸了一下她的手。姑娘没恼,抿嘴一乐。兔子眯缝着眼,大口大口地吐着漂亮的烟圈儿,烟圈儿一个接着一个套在姑娘的脖子上。

  姑娘让他呛得咳嗽起来:“你们知青点能人可真不少啊,你再给我说说,要是这个点好,我就在这儿落户了。”兔子又朝姑娘身边凑了凑,瞅对方不注意,故意吹了一下烟灰。姑娘的眼睛让烟灰眯了,她一边揉着眼睛,一边说:“我眼睛眯了。”兔子说:“是吗?快让我帮你吹一吹。”说着凑到了近前,为她吹起了眼睛,两手开始不安分起来。

  这屋里忙乎屋外也没有闲着。窗外聚着一大堆人,屏住呼吸扒着窗缝,瞧好戏。李占河也在这些人当中,他看清楚了,像战场上的通讯员一样,猫下腰,轻手轻脚地跑到杀猪床前,压低了嗓门激动地喊道:“弄上了,弄上了!那个女的都躺在炕上了!”“完了,又一个姑娘牺牲了!”大庞这一声叹息,不知是嫉妒还是懊悔。

  帅子刚上完厕所回来,一听这话打了一个愣神儿。

  就在这时,屋子的门“咣当”一声被人从里面冲开了,像是在院子里响了一声锣,众人一惊,急忙朝门口望去。只见兔子满脸是血地从里面滚落了出来,一个趔趄摔倒在地上,他顾不得爬起来,趴在地上胆怯地叫了起来:“不好了,不好了,撞到枪口上了!”

  大家正在纳闷屋子里发生了什么事儿?只见那个姑娘披着军大衣,神态威严地从屋里走了出来。

  全院子里的人除了兔子,都看着她,姑娘大声说:“都到我这儿集合!”语调虽不高,但不怒自威。

  众人被这一嗓子镇住了,傻站着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所措。

  “怎么?我说的话你们没听见?都到我这儿集合!”她的话就是命令,有一个人动,大家都跟着动了起来,围拢到她身旁。

  姑娘的语气和缓了些:“今天是腊八节,我想和大家一起过这个节。我没空着手来,屋里旅行袋里装着个熟猪头,送给大家改善一下伙食。我的家就住在小牛庄,大家可能不认识我,我就自我介绍一下。我叫牛鲜花,今年二十五岁,县革委会委员,兼着县武装部副部长,我是主动要求到咱们月亮湾工作,下决心彻底改变月亮湾的落后面貌!我现在的身份是,月亮湾生产大队的大队长,兼管你们知青点工作。今天初次见面,你们知青点就给我留下了十分恶劣的印象!”

  众人木然地看着牛鲜花,唯有帅子不服气地抱着胳膊斜视着她。

  “什么恶劣的印象呢?黑板报上文不对题,错字连篇。再看看你们的宿舍,说句不好听的,脏得像猪圈。还有他。”牛鲜花一指趴在地上还没有爬起来的兔子,“他叫兔子吧?”兔子抹着脸上的血:“那是外号,我有大名。”

  牛鲜花指着兔子恨恨地骂道:“你是一个流氓,有大名有什么用?只能是为丢人用的。今天要不是过腊八,我立马就把你送进公社人保组,叫你一气蹲到二月二!帅子是谁?”帅子答应了一声:“是我。”

  牛鲜花看了他一眼:“是你?你不也是刚从公社人保组放回来的吗?那儿的滋味好受吗?”帅子话里嵌着骨头,冷冷地回敬道:“说啥呢?好受不好受我都受了。”

  牛鲜花没和帅子计较,转过脸来对傻愣着的知青们说:“好了,今天过腊八,我不想说太多,过年咱们就应该说过年话。等过了年,咱们有的是时间,再一点儿一点儿说不好听的。一句话,我早就了解了,月亮湾的知青点是全公社最落后、最差的,可以说,乌烟瘴气,臭名远扬。”

  李占河不服地大声嘟囔道:“我们都是贫下中农的后代,根正苗红,臭也臭不到哪儿去。”

  牛鲜花生气地瞪了他一眼说:“我要提醒大家,既然我管知青点,那我就要管出个样子来,绝不允许再这样下去了!知青点必须整顿,你们都要有思想准备!好了,不说了。咱们一起过节吧!把肉都给我炖上,我还带了几瓶好酒!”牛鲜花说罢,披着军大衣进了屋。

  牛鲜花人走了,好像她的魂儿还在,大家仍在原地立着。大庞小声对众人道:“还像电线杆一样傻立着干吗?快跟领导进屋啊!”说着他头一个跟了进去。

  过了好半天,大家才你推我搡地进了屋。就见大庞规规矩矩地站在炕前作汇报,牛鲜花坐在炕沿上,手里拿着笔不停地在本上记着。

  “这猪不杀不行了,两条后腿大劈叉,都站不起来了。”

  牛鲜花停下笔,抬起头看着大庞,说道:“这就怪了,好好圏在猪圈里的猪,怎么会跑到冰河上呢?怎么会大劈叉呢?”

  “我也觉得这里面有问题,专门开了全点知青大会想查这件事,会开了一半……唉……”

  正说着话赵春丽跑了进来汇报:“不好了,猪肝丢了一半!”

  “什么?猪肝又丢了一半?”

  赵春丽说,是啊,刚发现的。牛鲜花合上笔记本,看了看大家,自言自语地说,这个知青点有点儿意思!大庞望着牛鲜花请示说,牛队长,你看这事……

  牛鲜花语气坚决地说:“查!一查到底,不查个水落石出,我就不姓牛!”

  头号嫌疑人就是帅子,这小子没在屋里,大庞到处找他。帅子刚从厕所里出来,大庞就把他堵住说:“快点儿,牛队长要查猪肝问题,现在要找你谈话了!”

  “好,你先走,我再上趟厕所。哎呀,我肚子又绞劲儿疼了。”帅子说着两只手一捂肚子就要往厕所里钻。

  大庞一把抓住帅子说,不行,牛队长正在等着呢!他边说边推着帅子朝食堂走去。帅子问,牛队长不是在屋里嘛,去食堂干啥?大庞说,她在食堂等你,那地方正式。

  到了食堂门口,大庞从后面猛地把帅子往里一推,自己溜了。帅子一个踉跄栽进了食堂,他放眼一望,食堂里只有牛鲜花一个人,正披着军大衣坐在火炉前烤火。

  “牛队长,你找我?”帅子故作谦卑地问。牛鲜花没有看他,只是冷冷地说了一句:“坐吧。”

  帅子随便捡了一条凳子,远远地离牛鲜花坐下了。他伸手刚想把头上的帽子摘下来,又把手缩了回去,也装模作样地烤起了火。

  牛鲜花还是没有正眼看他:“你的档案我看过了。”帅子低着头烤火没有吭声。

  “你是属于可以教育好的子女!”以牛鲜花的身份,她是在代表组织跟帅子谈话,而帅子竟然像没有听见这句带有宽恕意思的话,没露出一星半点儿感谢的意思。

  牛鲜花纳闷地问:“你能不能靠炉子近点儿?离那么远干什么?”帅子一听这话,又特意把凳子往后挪了挪说:“我嫌热。”

  “热了就把帽子摘下来吧。”

  “我头怕凉。”说着帅子按了按头上的土耳其帽,像是怕帽子掉了。

  牛鲜花用火钩子捅着炉膛里的火,笑了笑说:“你的问题非常严重,看了几本外国书,好像有《茶花女》、《羊脂球》,还有一本是《漂亮朋友》吧?看就看了吧,还到处串点,成宿论夜地传讲。全公社十二个大队的知青点,你都去遍了吧?”

  “盛情难却,都是朋友们请……”

  牛鲜花火了:“你给我闭嘴吧!你能啊,胆敢把资产阶级的毒汁,喷洒到了全公社的知青点,知青们受到你的毒害以后,出现了集体中毒的现象。留大鬓角,穿喇叭裤、鸡腿裤,一个个屁股绷得像蒜瓣一样,两腿勒得像两个猪肘子,好多知青变得是非观念不强,好坏不分,香臭不知,革命意志衰退,一到晚上鬼哭狼嚎,到处在唱《拉兹之歌》!”

  帅子马上认错说,他有罪。牛鲜花说,更严重的是他还传播政治谣言!帅子叫屈道,他是被蒙蔽的。牛鲜花一针见血地说,少为自己辩解,为什么别人没有被蒙蔽?关键是他思想有问题。帅子态度很好,说起了套话,他要虚心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不断改造自己的世界观,使自己的思想统一到党的正确路线、方针、政策上来。

  牛鲜花突然扭过头来,严肃地盯着帅子,问他为什么镖牛?帅子说,那头牛一见他就横眉竖眼。牛鲜花觉得眼前这家伙说话很有意思,便好奇地问,牛怎么能竖着眼看人呢?说,它怎么看你?

  “是这样看。”帅子斜着眼睛恶狠狠地盯着牛鲜花。牛鲜花想乐,可还是强忍住,她说帅子很有表演天赋,听说还会跳芭蕾舞。帅子说他父母都是搞文艺的,他们从小就送他上少年宫学舞蹈。

  牛鲜花好像来了兴趣,问他父母都是跳舞的?帅子摇摇头说,父亲是话剧团的,母亲是曲艺团的。牛鲜花点点头说:“你的档案我都看了,你父亲叫帅是非?”

  帅子说:“对!演过话剧《千万不要忘记》,不过他是B角。”牛鲜花不知道啥叫B角,以前没有听过这个词儿,一下子让他讲糊涂了。帅子解释说,就是主角的替补,他出身不好,不让演主角。

  牛鲜花点了点头问:“你母亲是不是叫蒋玲?在曲艺团唱大鼓?我见过,小时候我跟我爹到县城里听过她唱《绕口令》,玲珑塔,塔玲珑,玲珑宝塔第一层,一张桌子四条腿儿……她嗓子太好了,像银铃似的。你为什么不学曲艺和话剧,跳起舞来了?”

  “父母说我的条长得好,天生是跳舞的料。”

  牛鲜花主导着谈话的内容,她像打太极拳,把话题又圈了回来:“咱们扯远了,说眼前的事儿吧。你特别恨那头牛?”

  “对,特别恨,我特别恨牛……对不起,我不知道你姓牛。”

  “那没关系,你还特别恨猪吧?”

  帅子弄不清牛鲜花说这话是什么意思,没有吭声。牛鲜花盯着他问,爱吃猪肝吧?帅子直着脖子辩解说,才不喜欢吃那个东西呢,见了就恶心,从小就不吃。牛鲜花说,看来丢的这半拉猪肝和他没有什么关系了?帅子语气坚定地说,那是,他好歹也是一个讲究的人,哪能干这种事情。

  牛鲜花紧盯着帅子说,帽子不错啊,戴着挺漂亮。来,给我看看。帅子忙抬起两只手按住帽子说,免了吧,太脏了。我头出油,一股大油味儿。

  牛鲜花见帅子不肯,也就不勉强了:“猪肝好吃呀,知道猪肝有几种做法吗?”

  “不知道,我烦猪肝,没有研究。”

  “那我告诉你吧。过年的时候,它是在咱们这儿最讲究的一道菜。有熏猪肝、酱猪肝,有卤水猪肝,有爆炒猪肝,还有熘肝尖儿……”

  那年头没什么好吃的,牛鲜花说得帅子口水直流。牛鲜花说着说着话题又转回到帅子的帽子上:“你这顶帽子是什么时候买的?我在市场上没见过呀!”

  “牛队长,我能不能上趟厕所?”

  “你不是刚从厕所里出来吗?”牛鲜花透过食堂的窗,什么都看见了。

  “我有个毛病,尿频……”牛鲜花目不转睛地盯着帅子,帅子说话的声音越说越小,小到没声。

  “坐下,离炉子近点儿,我要和你好好谈谈心。大队决定今后你由我监管。”

  帅子无奈地挪了挪凳子,靠近了火炉。不知是紧张还是热的,一会儿脸上开始淌汗了,有心想摘下帽子,又忍住了。时间不长,一股黑红的血,从土耳其帽子里缓缓流到了帅子的腮帮子上。

  牛鲜花看着他的脸,满意地微笑着。帅子故作惊讶地说:“这是怎么回事?我的头什么时候破了?”

  牛鲜花欠了一下屁股,“刷”的一声从屁股下撕下铺垫的半张报纸,递给帅子,关心地说:“擦擦,快擦擦,快流到脖领子里了。”

  帅子赶紧接过报纸,擦去左腮帮子上的血,一边擦一边故作纳闷地自言自语:“这是怎么回事?”

  “没事儿,一会儿熟了就不流血了。”

  帅子忽地站了起来:“我得上趟卫生所。”

  牛鲜花也站了起来,一把把帅子按在凳子上,严肃地说:“你给我坐下继续烤火!今儿哪儿也别想去!”

  帅子只得无奈地坐在那儿,寻思了一会儿,语气一改,讨好地说:“牛队长,家里有几口人啊?我听说过你,那可是了不得啊,人家都叫你铁肩膀,钢姑娘,牛筋腰,铜脚掌,一天挑二百趟粪,肩膀不红不肿。劈山放炮,抡一天大锤不嫌累,插一天秧不带直起腰,光着脚走百儿八十里山路,鞋都破了,脚掌在石头上都能蹭出火星来,你也不叫苦。真佩服你,向你学习,向你致敬!”

  帅子这边瞎白话,那边他帽子里又往外淌黑血了,像蚯蚓一样往下爬着。

  牛鲜花欠了一下屁股,把剩下半张报纸也抽出来递给帅子:“你又出血了,擦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