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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灶 神(1)


  寒风和雪花,虽然都是冬天的常客,但它们很少纠结在一起出现。寒风是独行侠,说来就来,说去就去。它来时手里总是握着无形的刀,出其不意地刮人的脸,这时候街上的行人,高昂着头颈走路的不见了,人人都成了缩头乌龟;雪花呢,别看它外表冷,内里却是温润的。无论是细如齑粉的小雪,还是妖娆如梨花的大雪,掠过人的脸,只是轻轻抚摸一下,一派亲昵的姿态。人们以此认定寒风是天庭的魔鬼,而雪花则是天使。不过,有的时候,天使被魔鬼劫持了,也会堕落,比如祭灶那天的雪。

  腊月二十三是阴历小年,祭灶的日子。若是往年,一大清早,人们就欢天喜地忙吃食了,烀肉,炸丸子,剁饺子馅。好像不端上饭桌七碟八碗的,就怠慢了灶王爷似的。

  灶王爷又叫灶君,传说是玉皇大帝派到人间的火神,掌管饮食。民以食为天,老百姓都很在意这个节日。有人说灶神姓苏,名吉利;也有的说姓张,骑着马挎着枪。大多人认为灶君是男的,但也有人说是女的。不过傅家甸家家户户贴的灶神,都是男人的形态。而这灶神,多半是从徐义德的铺子买的。灶神看上去喜气洋洋的,戴五彩元宝形帽子,披朱红的袍子,不过这袍子不是一体的红,它宽大的袖子是明黄色的,好像双手从黄金洞伸出来。灶神的眼眉和胡子黑漆漆的,只不过眼眉像柳叶一样弯弯着,而胡子则威风地翘翘着。灶神的脚下,是大团大团的火焰。火焰红黄相间,非常悦目。在灶神的旁侧,一左一右立着两个捧着罐子的随侍。他们手捧的罐子,一曰“善罐”,一曰“恶罐”。传说灶王爷把主人家一年做的好事坏事分别装在罐子里,升天的日子,报告给玉皇大帝。怕灶神把坏事带到天庭,怪罪下来,祭灶的这天,主妇们都要在家备上又甜又黏的食物,如元宵、麦芽糖、猪血糕、黏豆包等,塞灶神的嘴,粘他的牙,让他难以开口讲话。那些讲究的人家,还要扎一个纸马,作为灶神的骑乘,再为这马备下草料和黄豆,入夜升灶王爷时,把它们一并烧了。

  供奉给灶神的食物,最终还是被人享用了。男人们喝烧酒吃猪血糕,女人们蘸着白砂糖吃黏豆包,小孩子则抢麦芽糖吃。不过,有时麦芽糖粘着小孩的豁牙,甜立刻就变成了苦。所以祭灶的这天晚上,若是谁家传来了小孩子的哭声,十有八九是被麦芽糖害得牙疼了。

  祭灶的这天,哈尔滨的寒风和雪花一起来了。大概玉皇大帝知道这里闹着鼠疫,怕灶神将瘟疫带回天庭,因而设置了一道通天的路障,风雪交加。清晨时雪花一来,寒风就追命鬼似的,呜呜叫着跟来了。雪花被寒风鞭打得粉身碎骨,变成了一颗颗尖利的白牙,咬着人的脸和手。那些起早抱柴生火的人,一出门被风雪刮着脸,自然要骂上几句。他们担心这样的鬼天气,灶王爷不好上路。

  因为封城,傅家甸的肉铺、卤味店、糖果铺、果品店等都关门了,所以祭灶这天的锅灶,不似往年那般油汪汪的,饭桌上的杯盘碗盏也少了许多。但一般的人家,在仓房里还存着麦芽糖和黏豆包,要想封灶神的嘴,让他“上天言好事”,是不成问题的了。

  自从周耀庭被投进牢里,周家人都愁眉苦脸的。周济在伙房忙着忙着,就要叹口气,骂几句周耀庭,说他丢人现眼,早知如此,他七八岁时,就该给他净身,送到宫里做太监。周耀祖便说,那样傅家甸不就有两个翟役生了吗,别以为进宫就能学好,是混蛋的,怎么着也是混蛋!喜岁听到爷爷和爹爹骂叔叔时,捎带上了翟役生,联想起奶奶的死,就很解气。不过,于晴秀对翟役生是同情的,说他即便有万般不是,终归是个可怜的人。周耀祖“呸”一声,说:“他有什么好可怜的?不缺胳膊不少腿,能靠自己的力气吃饭,可他不!白吃白拿人家的,下三烂!”

  骂归骂,落难的毕竟是周家的人,他们还是心疼周耀庭的。黄区的人谁不知道,周耀庭差不多是光着屁股,被日本男人给在外面冻了一个钟头,手脚冻伤了,才被巡警给带走的。

  “娘的,说是强奸,我就不信!耀庭那么怕死,一天戴俩口罩,怎么这节骨眼儿会去沾那娘们儿,一准是她勾引的!”周济气得直咳嗽。

  “就是,那个娘们儿,是加藤信夫养的****,哪里是良家妇女!她的话能信吗?”周耀祖说,“就是真把她给强奸的话,她男人也不该把耀庭的手脚给绑了,扔到外面吧?这是故意杀人呀!要说治罪,那日本狗男人也该治罪!”

  周济因周耀庭的事情,怀念起了义和团,说是当年他们和清军在哈尔滨合围俄国人,袭击了中东铁路制砖厂,把俄国人在田家烧锅的老巢给捣了,俄国铁路护路队的八个步兵连和十二个骑兵连,受到重创,损失惨重。要不是他们及时增兵,哈尔滨就会被义和团拿下了。那样,什么俄国人、日本人,统统滚蛋吧!

  他们抱怨的时候,喜岁做了一个骑马蹲裆的姿势,攥紧双拳,高举着说:“我会拳,我要把那些长舌头的和短舌头的都赶走!”

  傅家甸人,以俄语和日语发音的不同,判断说俄语的俄国人舌头长,而说日语的日本人舌头短。

  周济“咳”了一声,苦笑道:“你要是有那个能耐,就用不着扯着嗓子卖报了!”

  周耀祖和于晴秀从爹爹的话中,听出了老人家对喜岁的忧虑,他们对望了一眼,其神色之无奈,就像看着一炉烤得火候欠佳的点心。

  做餐食生意的人家,对送灶神格外重视,周家也不例外。贴了一年的灶王爷神像,被烟熏火燎得褪了色。灶神的胡子依旧黑,但失去了光泽;朱红的袍子变得暗红,明黄色的袖子也成了浅黄色的了。喜岁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在灶神升天的时刻,把灶神的随侍捧着的“恶罐”,用母亲的缝衣针,一针针地刺破。说是罐子露了风,坏事也就跑没影了,玉皇大帝一桩周家的坏事也逮不着。于晴秀就笑,说是恶罐里要真有事儿,也都是他惹的。喜岁便使劲眨巴着眼回忆自己一年来做过的坏事,仔细思谋,还真有几桩,比如用弹弓打死过麻雀,再比如卖豆腐的老高头在翟役生掏他鸡鸡时,总是叫好,喜岁来气,有次趁他不备,抓了一把土撒到豆腐上,将整板豆腐糟蹋了,气得老高头胡子都翘起来了。

  喜岁每每用缝衣针刺完“恶罐”,还会嘬起嘴,“叭叭”地亲吻“善罐”,对家人说:“我猜这一年咱家做的好事,罐子里都盛不下了,灶王爷升天时可别晃荡善罐呀,万一好事洒了,咱家可就不合算了。”为此,喜岁常常从旧报纸上裁下一块纸,抹上糨糊,封住善罐的口。有一年,周耀祖发现,喜岁糊在善罐口的那张纸,是一个寻物的启事,说是有人在江沿丢了一只篮子,内有凉帽一顶,短衫一件,酒壶一个,铜碗两只,香烟半盒。周耀祖大笑,说是玉皇大帝看到这启事,肯定不悦,难不成天上的列位神仙把这东西偷走了?赶紧将报纸揭下。喜岁有点窘,自此不再糊报纸,因为那上面的字,就跟满天繁星一样,他看着眼熟,但叫上名的没几个。万一再把药物广告贴上去,玉皇大帝还不得以为咒他害病呀。

  于晴秀入夜送灶王爷时,喜岁乐意帮忙。喜岁最喜欢烧灶神的坐骑,因为这时候,坐骑需要的干草和豆子也得烧掉,喜岁惦记着吃那些豆子。纸马和干草灰飞烟灭时,他会从温热的灰烬中,扒拉出豆子,扔进嘴里咀嚼着。半熟不熟的豆子最好吃了,不软不硬的,又香又甜,还有点微微的腥,比开河的鱼还要鲜香。

  小年的早晨,于晴秀烧了一锅水,拆洗被褥。这是每个主妇除了扫尘外,年前必忙的事情。她想,周耀庭在牢里,不如先拆他的,洗干净后,将被褥给他卷起,省得落灰。于晴秀拆周耀庭的褥子时,觉得褥子不柔软,以为棉花板结了,还想着拿到弹棉花的地方给它松软松软呢。谁料扯掉褥单,从裸露的棉絮中,竟然发现了花花绿绿的钱!周耀庭把钱絮在了棉花里。而她拆枕套时,枕瓤里又掉下一包包用油纸包裹的烟土。一旁的周济看了,气得面色铁青。他大骂周耀庭,说他在禁烟所却私藏烟土,可见那些钱来路不正,坐牢罪有应得!于晴秀怎么也想不到自己好心做活,却惹了麻烦,她怕周耀庭出牢后说钱少了,再怪罪她这个当嫂子的,赶紧把褥单又铺回去,原封不动地缝好。那些烟土,则被周济一股脑儿投到火炉烧了。火炉猛吸了一场大烟,钻出烟囱的烟,也就带着股不同寻常的香气,以致上门来派发鼠疫宣传单的巡警,开门后先说了句:“锅里煮着什么肉啊,连你家烟囱冒出的烟都那么香!”

  周济正在气头上,他用手捶着灶台说:“煮什么肉,王母娘娘的肉!”

  巡警没有想到一句恭维话,却遭到奚落,没好气儿地说:“连王母娘娘的肉都敢煮,不怕遭殃吗!”

  送灶神的日子,于晴秀忌讳听到不吉利的话,连忙给来人端茶,说:“又是风又是雪的,多辛苦呀,快坐下来喝碗热茶暖暖身子吧。”

  巡警说:“不客气,还有好多家没送呢。”丢下宣传单,走了。

  浅粉色的宣传单上印着几行高粱米粒般大的黑字,是日常生活提示,例如喝开水,勤洗手,吃熟食,出门戴口罩,不准随地便溺,户外的厕所要垫石灰等等。还没等于晴秀把宣传单看完,另一个穿着白衣服的人登门了。封城后,防疫员每日都要上门,询问居民的健康状况,逐一登记,看看有无异常。这人一进门跟往常一样,扯着嗓子问:“有没有不舒服的?”

  “没有——”喜岁代家人回答。

  “我听说了,瓦罐车上吃你们家饭的人,都吃服帖了!昨晚你家管饭的一节车厢,有七八个人解除隔离,他们还不愿意下火车呢,说是在那儿吃得香睡得美,怪享福的。”防疫员说话时,口腔成了风箱,将口罩吹得一鼓一鼓的。

  周济对周耀祖说:“出来了好几个人,今天就不用送那么多饭了吧?”

  防疫员说:“我听说又进去了好几个!”

  周济说:“这么个隔离法,啥时是个头啊。”

  于晴秀在一旁说:“过了狗年,到了猪年,就太平了。”

  周济说:“再有六七天,狗年就过去了。早知狗年这么不安生,过年那时候,家家挂一个打狗棒就好了。”

  防疫员笑了。他见周耀祖在灶上忙活,问:“今儿小年,给他们送什么好吃的?”

  周耀祖说:“豆芽炒粉条,还有猪肉白菜蒸饺。”

  防疫员啧啧叫着,说:“这么好的饭菜,我都想去瓦罐车上呆着了,省着还得挨家挨户查病。今儿嘎巴嘎巴冷,不出门又不行,遭了血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