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6书屋 > 其他 > 白雪乌鸦全文阅读 > 第35章 焚 尸(2)

第35章 焚 尸(2)


  天色暗淡了,城里大多的人家,已经在门首挂起了红灯,爆竹声不绝于耳,空气中弥漫着幽微的硫磺味。摄政王府张灯结彩,戏班子正在唱戏,一派祥和之气。门房说摄政王正在听戏,不能禀告。施肇基只好塞上银子通融,门房这才放他进门,让他在客厅等候。施肇基把一壶热茶等凉了,丝竹之声才止息。

  载沣给戏班子的人赏完钱,听说施肇基已等候多时,明白他为什么这个时候求见,连忙来到客厅。施肇基屈膝给摄政王行礼时,载沣叫了声:“施大人请起!”将他扶起,直言上午朝野中的大臣们对焚尸众口一词反对,他无法准奏。

  施肇基说:“我信任伍博士。黎民生死,恐系此举。圣上多年在海外,喜好天文,当知科学之重要。若能开风气之先,下旨焚尸,脱百姓于苦海,保社稷江山无虞,会流芳百世!”

  “可是施大人,大过年的,我怎能下旨焚尸,做大逆不道之事?”摄政王显然不高兴了,“若真要焚尸,你以外务部的名义核准吧。”在载沣看来,这已经是他能做的最大让步了。

  施肇基说:“若以外务部名义核准,恐怕伍博士也不敢焚尸。”

  摄政王问为什么。

  施肇基说:“焚尸亘古未有,反对者不在少数。若以外务部名义电告,恐怕没有震慑力。”

  载沣看着忧心如焚、一脸倦容的施肇基,用手抚了抚那壶已经冰凉的茶,踱到窗前,踌躇良久,背对着施肇基,缓缓地说:“准奏,焚尸吧——”

  施肇基第一次听到,摄政王的声音是颤抖的。好像惊雷过后,留在空中的回音。他的眼睛湿了,连忙叩头谢恩。

  苦等两天,伍连德没有得到施肇基的回音,有点绝望了。除夕的早晨,他对林家瑞说除非施肇基回电,否则不许任何人进来打扰,说完换上白服,进了实验室。林家瑞很纳闷,因为目下已经没有可做的实验了,他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干什么?整整一个上午,实验室无声无息的,正午时分,林家瑞再也坐不住了,推开了实验室的门。

  伍连德知道是林家瑞进来了,他没有回头,而是背对着他,吩咐林家瑞立即差人采买火油,准备焚尸,林家瑞吓得脸都白了,哆嗦着说:“圣上要是不准奏,擅自焚尸可是掉脑袋的事儿啊!”

  伍连德突然回过头来。林家瑞发现,伍连德的脸色微微泛红,眼里噙满热泪,整张脸光洁鲜润得如同初升的太阳,带着股与黑暗永诀的气势。他声音颤抖地对林家瑞说:“如果明天还没消息,这把火一定得烧起来!”

  林家瑞哽咽地说:“我这就叫人去买火油。”

  已是除夕的傍晚了,焚尸之事仍是杳无音讯。伍连德正在察看从日本人开的商店购回的火油时,于驷兴差人到防疫局,恭请伍连德去道台府守岁。盛情难却,伍连德同林家瑞一起去了。走前他嘱咐防疫局的人,若是施大人回复电报,一定快马去道台府报信。

  还没到道台府,伍连德就看见了官道大门悬挂着的两盏红灯笼。它们看上去就像夜的心脏,勃勃跳动着。于驷兴戴着带花翎的官帽,长袍马褂,顶着寒风,迎候在门外,让伍连德好不感动。大门两侧的门柱贴了一副春联:天恩春浩荡,文治日光华。伍连德下了马车,拱手向于驷兴拜年,于驷兴也回着礼,引他们入府。

  一到过年,道台府里最忙的,是厨子和杂役。厨子忙的是吃的,杀鸡宰羊,包冻饺子,做酱肘子、猪头闷子、狮子头等,还要水发燕窝、鲍鱼、海参等干货,此外,最重要的是蒸各种干粮,馒头、豆包、菜包等等,一缸缸地装满,冻在外面,正月里随吃随取。杂役呢,他们要给各屋扫尘,挂灯笼,在大堂搭彩棚,将天地桌摆上,上面放置香烛和各色吃食,供奉天地神。此外,由于过年要拜祭井神,年三十这天,得用尖底儿的柳罐封上水井,杂役们要打上百桶的水,将一溜儿水缸灌满备用。水井到了年初二,才能启封。

  伍连德路过大堂时,发现两个杂役正搭彩棚。于驷兴解释说,鼠疫扰得人也没心思过年,很多年事都减省了,但彩棚是不能不搭的,因为天地神和列祖列宗,不管到了什么时候,都不能不供。

  于驷兴把客人请到内宅。一进门,先看见堂内放置着一个花梨木的长条案,上面摆着一只花瓶,一盘苹果,一盘冻柿子。花瓶中插着带穗的如意,象征着“岁岁平安如意”;苹果和冻柿子上,也插着如意,不过没有花瓶中的大,取其果品的谐音,分别寓意着“平安如意”和“万事如意”。伍连德想,谁要是在他心中插一只如意就好了,鼠疫销声匿迹,他就会称心如意。

  支在堂中央的红木四方桌上,水晶肘子和蒜泥皮冻等凉盘已摆上了。于驷兴引客人落座后,仆人送上了热气腾腾的茶。于驷兴说,膳房有一位来自京城的名厨,叫郑兴文,他做的飞龙和鳇鱼,袁世凯颇为赞赏。他到哈尔滨后,首创了两道名菜,一个是“加官授禄”,一个是“马上封侯”,深得施大人喜爱,这也成了道台府年夜饭的保留菜目,希望它们能带给他们吉祥。于驷兴还说,今夜特意请了商会的傅百川作陪,他会带来傅家烧锅的陈酿。

  于驷兴见伍连德忧心忡忡的,宽慰他说:“星联兄,大过年的,朝廷哪能商议焚尸这不吉之事,我估摸着,初三后能给个信儿,那就算开恩了!你我都尽力了,听天由命吧!”

  伍连德喝了口热茶。本来清香扑鼻的茶,入口后却是苦的。想想鼠疫像欺行霸市的无赖一样,死缠烂打着不走,伍连德哪有吃酒的兴致。他微微叹息着放下茶碗的一刻,傅百川拎着一篓酒来了,酒篓上贴着大红的“福”字。伍连德这才想起,大过年的来道台府,没有给于驷兴带点年礼,有失礼数。可是,如今商业凋敝,哪有办年礼的气氛?

  伍连德对傅百川拱手相谢。自鼠疫起,这个商人对防疫局的支持是最大的,他雇佣人,免费做了上万只的口罩。封城后防疫人员紧缺,也是傅百川动员中医,积极参与防疫。伍连德在傅家烧锅见过傅百川精神失常的老婆,守岁的日子,他放下一家老小来陪自己,伍连德过意不去。

  天越来越黑,年越来越近,那两道名菜热气腾腾地上来了。于驷兴说,这两道菜,都与施大人有关。施道台离任时,正是那一年的春节前夕,说是圣上召他进京议事。施肇基不知此行祸福,忐忑不安。郑兴文为解老爷的忧虑,炒了一盘鹿肉,周围摆上一圈焯好的红色鸡冠;又煎了一盘马哈鱼,在中央摆上红烧的猴头菇。前一道菜因为有鹿肉和鸡冠,被命名为“加官授禄”,后一道菜因为有马哈鱼和猴头菇,取其食物的第一个字,命名为“马上封侯”。施道台听了郑兴文的解释后,心臆舒畅,大快朵颐,到京后果然得到喜报,升职到外务部。这两道讨口彩的菜,从此后就成了道台府年夜饭必备的佳肴。

  作为医官的伍连德,对功名利禄是淡漠的,他此时唯一的祈望,就是朝廷准予焚尸。如果施肇基的回电让他失望,他也不会让备下的火油闲置的。主意已定,伍连德从容地拿起筷子品尝这两道菜,不过由于心里不是滋味,感觉它们也不是个滋味。伍连德落寞地放下筷子的时候,于驷兴和傅百川正在说于晴秀,他们哀叹她一夜之间失去了公公、丈夫和儿子。伍连德知道,这个点心做得远近闻名的孕妇,正在疑似病院接受隔离,目前体温正常,无异常症状。再过几天,如果她生命体征仍然平稳,就会回家了。可是,失去了顶梁柱的她,该怎样面对空荡荡的房屋?该怎样打发漆黑的长夜?

  傅百川说:“我听说,过小年的时候,不是为了给灶王爷的白马带点草料,喜岁也不会上了瓦罐车,想起来真是让人心疼啊!以后我的铺子开张,谁还能给我放鞭炮呢。”

  于驷兴见伍连德情绪低沉,连忙给傅百川使了个眼色,不让他谈伤感的话题。于驷兴端起酒盅,说:“今天能和星联兄诸位一起守岁,三生有幸!庚戌已去,辛亥既来。来来来,咱们用美酒,辞旧岁,为新岁接福!”

  傅百川激情满怀地接着说:“狗年去猪年到,鼠疫去曙光来!”

  傅家烧锅的酒一入口,伍连德再次体会到了那种热辣的芬芳。这烈火般的琼浆呛出了他的眼泪,他多想趁此哭上一场,释放这种如背负大山般的沉重压力啊。

  他们干完一盅酒,第二盅刚刚斟满,还未举起,道台府的门房来报,说是防疫局来人,给伍钦差送来了外务部急电。说完,把卷成筒形的电文呈上。

  伍连德接过电报时,双手颤抖。待他看完电文,喜极而泣。因为他明白,为了“圣旨,准伍连德所奏”这几个字,施肇基付出了怎样的努力。

  于驷兴从伍连德的表情上,知道朝廷准奏了,他长吁一口气,悄悄走出内宅,去刚搭好的彩棚,叩谢天地神。他奉上的香刚燃了寸长,伍连德闪进来。他听仆人说于大人在拜祭天地神,也过来磕了个头。礼毕,伍连德和于驷兴一行,乘马车回到防疫局,连夜调集焚尸所需人力等。当于驷兴发现伍连德已经备下了火油时,他睁大眼睛,久久望着伍连德,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时针指向辛亥年时,他们正在商议该邀请些什么人员来观看焚尸。当林家瑞提醒他们新岁已至时,伍连德直了直腰,凝神谛听,可是外面并没有传来一声爆竹。他觉得奇怪,问于驷兴这是怎么回事。于道台解释说,由于封城,人员不走动,为防走水,官府下令不许燃放爆竹。而无声无息的年,总让人觉得压抑。伍连德对于驷兴说,鞭炮的硫磺味不但能祛除病菌,还能鼓舞人的士气。建议大年初一,让全城的百姓都燃放鞭炮。于驷兴点头称赞,说是鞭炮能驱邪,冲晦气,他也不喜欢没有动静的年。于驷兴当即表示,由官府出资买鞭炮,明天就叫人分发到各户。

  初一的早晨,太阳刚刚升起,一群穿黑衣戴白口罩的人就在坟场忙上了。他们要把那长龙般的棺材攒成堆儿,以利焚烧。这些人一直忙到中午,以一百个棺材为一堆,最终拆成二十二个堆。他们往棺材和尸体上淋火油的时候,一挂挂马车朝坟场驶来。来人有以伍连德为首的防疫局的人,于驷兴、陈知县这些官绅,还有一些国家驻哈尔滨的领事,以及傅百川等商人。

  伍连德从衙役手中举起燃烧的火把,引燃第一堆棺材。只听“轰——”的一声,一簇簇火焰腾空而起。它们看上去就像一道道金色的笔画,在苍茫大地上,代火堆中的亡灵,书写着告别语。随着一堆堆棺材陆续被点燃,整个坟场火光冲天,浓烟滚滚,虽然每个人都戴着口罩,可还是闻得到刺鼻的焦煳味。先前在坟场上空飞翔的麻雀,一只都不见了,可是有几只乌鸦,却无所畏惧地飞来了。它们落在坟场上,身披黑衣,端端立着,好像要为这些无辜的死者,做最后的守灵人。

  王春申驾驭着黑马来坟场送尸时,焚尸已经结束。也许是被火光和烟气给熏着了,今天的夕阳通红通红的。坟场里长龙般的棺材不见了,他的眼前是一堆堆还冒着丝丝缕缕热气的灰烬。王春申想起被扔在这里的继宝和金兰,连尸骨都没留下,不像他亲手埋掉的吴芬,还有座坟可以凭吊,忍不住蹲在地上,痛哭失声。负责埋葬的三个人听见哭声,从窝棚里出来,指着马车上的尸首说,这家伙走运,可以入土了。原来,那被大火****过的土地,已经松软解冻,可以不费力地刨出坟坑。他们知道王春申为什么哭,也知道他哭的主要是继宝,便劝慰他说:“吴二家的还不老,你再跟她生个吧。”王春申听闻此言,想起赖上他的那个斜眼女人,无限悲凉,哭得更凶了。

  初一的夜晚,鞭炮齐鸣,傅家甸好像复活了。伍连德在“噼啪噼啪”的爆竹声中,拿到了这天的疫情统计数字。死亡人数比前一日少了十五人,这是近半个月来,死亡数字的首次下降,奇迹终于出现了!伍连德激动万分,立刻拟电文给施肇基,报告这个令人振奋的消息。当他差人发完电报,已是初二的凌晨了。伍连德回到住处,头一挨着枕头,就进入了梦乡。他梦见自己回到了天津,黄淑琼带着长庚和长福来车站迎接他,他们似乎刚逛完庙会,长子长庚手里举着一只旋转着的彩色风车,次子长福提着盏小巧的鲤鱼灯。伍连德惦记着才六个月大的小儿子长明,问黄淑琼为什么没把他抱来,黄淑琼泪光闪闪地说:“长明做了长明灯里的灯油了。”

  伍连德惊醒过来,回味着夫人梦里所说的话,觉得甚为不祥,一身冷汗。他把灯打开,踱到窗前。他多么渴望此时能出现一条天路,让他瞬间踏进天津的家门啊。

  玻璃窗凝结着半窗莹白的霜花,那些锯齿形的霜花,看上去就像一颗颗闪亮的白牙。他想,长明该是长乳牙的时候了,他出了几颗牙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