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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分 糖(2)


  陈雪卿是谢尼科娃所见的中国女人中,气质最为出色的。她穿戴不俗,兴趣高雅,谢尼科娃不止一次在剧院和影院碰见她。不过,她们之间从不说话。谢尼科娃感觉,陈雪卿看她的目光是冷的。她对待雅思卢金,想必也如此。雅思卢金最不爱吃糖果了,但为了接近陈雪卿,他常去她的铺子买糖果。每次回来,他拎在手上的东西是甜的,脸却是苦的,看来陈雪卿没给过他好脸子。不过,雅思卢金在追求女人上,永远不屈不挠。他不气馁,每周照常去陈雪卿的店。家里糖果多得吃不掉,他就让娜塔莎带到女校,分给同学。

  从今春开始吧,谢尼科娃发现雅思卢金不去买糖了。他虽然不见陈雪卿,但却比以前爱谈论她了。他说陈雪卿背后的男人是个红胡子,这人拉了十几号人,有个匪绺,手中有武器,专门打劫俄国人。他们在松花江上劫过俄国人的货轮,破坏过一面坡那一带的铁轨。雅思卢金发誓,只要这胡子出现在哈尔滨,一定让他人头落地!雅思卢金为陈雪卿惋惜,说是这么标致的一个女人,为什么要跟个居无定所、生死无定的人,而且还为那人生了孩子?

  陈雪卿牵在手上的男孩,有七八岁了。他随母亲的姓,叫陈水。陈水虽然五官生得不错,但他单细,脸色青黄,看上去像是营养不良,没有精气神儿。也许是糖果吃多的缘故吧,他一口坏牙。陈水不爱说话,看人无精打采的。陈雪卿怕陈水受人欺负,平素不让他单独出门,他整日呆在糖果店里,百无聊赖,常常捡一堆石子,用它击打店门。所以你要是去陈雪卿的糖果店,开门前若听到笃笃的声音,千万别推门,否则会被飞来的石子击中。

  十天前,雅思卢金打着口哨,轻快地踏进家门,兴高采烈地告诉谢尼科娃,陈雪卿的那个红胡子男人,死在帽儿山了!雅思卢金说,因为鼠疫,傅家甸交通隔绝,铁路中断,烧柴紧缺,这个红胡子想趁机捞上一笔,雇佣了七台马车,准备往哈尔滨运煤。他带着匪绺的人,在帽儿山附近挖煤时,被中东铁路护路队的人给逮着了。按照三年前霍尔瓦特与杜学瀛签订的《吉林省铁路煤矿合同》,铁路沿线三十华里的煤矿归俄方所有,中方不得开采。匪绺的人与护路队遭逢的时刻,激烈交火,互有伤亡。陈雪卿的男人,被层层包围。他被俘的一瞬,突然从后脖领子里掏出一把短枪,自杀了。雅思卢金说,这红胡子聪明,知道被逮住也是个死,不如自行了结!雅思卢金有点不平,觉得他死得太痛快了。听他的语气,最好能押解到哈尔滨,由他亲自毙掉,这才解气。看来,雅思卢金没少在陈雪卿的男人身上花心思。他一定以为,这个强悍的对手消失了,他就会俘获陈雪卿。而凭谢尼科娃的直觉,陈雪卿的光芒,是为某个人而生的,这个人消失后,她也许就光芒不再了。

  最初是奥尔把陈雪卿走街串巷分糖的消息带给谢尼科娃的。

  奥尔其实也喜欢陈雪卿,知道她爱看演出,便常去糖果店给她送票。陈雪卿不拒绝演出票,但她拒绝奥尔向她发出的一起喝杯咖啡的邀请。奥尔对谢尼科娃说,看来陈雪卿反感俄国人。奥尔好奇,他仔细打听,得知陈雪卿钟情的那个男人,与她是一个村庄的,最早是个采参人。中东铁路的修筑要经过那个村庄,所有的村民被逐出家园,他赖以为生的山林被划归铁路附属地后,便不能自由进山采参了。他由此憎恨俄国人,自立山头,当上了匪首。陈雪卿来到哈尔滨后,他因为爱她,常来看她,并帮她开了糖果店,陈雪卿为他悄悄生了儿子。

  陈雪卿的男人智勇双全,神出鬼没,如果不是被中东铁路护路队盯上,他仍然会游荡在山林间。交火时,这个匪绺的人仅仅逃出五个,剩下的非死即伤。当胡匪的,冬天大都穿着对襟棉袄,外边披着皮大氅,为的是露出腰带,拔取腰带上的枪方便。一般的匪首,除了腰上别一支枪,在后脖领子里也会掖支短枪,以备不测。他们戴的狗皮帽子,前短后长,既防风雪,又能藏武器。陈雪卿的男人,就是看自己被重重包围了,走投无路之际,拔出后脖领子里的短枪而自杀的。

  陈水他爹出事后,陈雪卿走出店门,穿雪青色裘皮大衣,黑色直筒皮靴,高绾发髻,挎着一只色彩艳丽的篮子,里面装满糖果,挨门挨户地分糖。鼠疫中,有漂亮女人上门送糖,人们都很高兴。不过陈雪卿只到中国住家的门口。熟悉她的人,在抓过糖的一瞬,往往会问她,你要嫁人了?陈雪卿摇摇头,微微一笑,说快过年了,店里的糖果囤得太多了,所以分给大家吃。不熟悉她的人,以为她是教会派来做慈善的,怕捐钱,抓过糖,赶紧关上门。

  奥尔是在来谢尼科娃家的路上,碰见分糖的陈雪卿的。陈雪卿看见奥尔,微微一笑,出人意料地说想跟他喝杯咖啡。喜出望外的奥尔,把她带到中国大街的马迭尔旅馆。鼠疫中还能喝上咖啡的地方,唯有此家最好了。奥尔坐在临窗的桌前,不敢多看对面的陈雪卿,而是把目光转向窗外。他怕自己热辣辣的目光,会烫着陈雪卿,她就不会再来跟自己喝咖啡了。而窗外清冷的中国大街,却需要这如火的目光。

  陈雪卿喝完咖啡,谢过奥尔,挎起糖果篮,起身告辞了。陈雪卿走后,奥尔盯着她坐过的那把椅子,想着以后还会有这样的日子一起喝咖啡,无比陶醉。不过他不明白陈雪卿为什么要分糖,难道她不想开糖果店了?

  谢尼科娃虽然也猜不透陈雪卿为什么分糖,但她的行为,令人动心。陈雪卿也成了鼠疫以来,埠头区出现的一道最美的风景。谢尼科娃想,在教堂唱弥撒曲时,娜塔莎要是为前来捐款的人也分上一颗糖,该是多么温暖的事情。

  娜塔莎快乐地答应了母亲的请求。

  卢什科维奇一颗高悬的心终于放了下来,他主动出了买糖果的钱。家中的佣人跑了五家糖果店,总算找到一家还开张的。那些包在透明玻璃纸里的糖球,五颜六色的,鲜润明媚,好像彩虹在离开雨季前,把精魂埋藏在糖里了。

  哈尔滨的教堂越来越多,但谢尼科娃最喜欢的,仍然是圣尼古拉教堂。新城区比埠头区地势高出许多,而圣尼古拉教堂又好在新城区入口处,所以一路行来,这座教堂是由仰望,渐渐变得平视,在视觉上与人拉近了距离,达成了和谐,让人有走进家园的感觉。

  圣尼古拉教堂不像其他教堂,多是砖木结构的,它是纯木质的,而且没有用一颗铁钉。这样没有枷锁的教堂,让人觉得它是柔软的,可以化作云彩。它通体的黄绿色和穹顶覆盖的六角形鱼鳞铁,在漫漫长冬中,就像一棵被阳光照耀着的冬青树,散发着勃勃生机。它的外观,也是与众不同的。教堂的主体看上去像个浪漫的露营帐篷,其上笔直地竖起一座不等边的六角形尖楼,尖楼上有一个洋葱头形的黑白铁皮相交错的装饰物,再上才是教堂标志的十字架。而与它连成一体的北面的钟楼,上面错落端坐着三个洋葱头形装饰物,每个顶端也都竖着十字架。别的教堂的十字架,给谢尼科娃的感觉是庄严神圣的,而圣尼古拉教堂的十字架,却让她觉得朴素灵动,感觉它们就是几只鸽子,随时可以飞向天空。

  每当谢尼科娃置身于圣尼古拉教堂,看着周围斑斓的壁画,唱起弥撒曲,就有生出翅膀的感觉,心开阔极了,身体也轻极了。现在又有娜塔莎扮成天使,手提篮子站在她身旁,为捐款的教徒献上糖果,她更觉得自己是在云霄之上了。她想,站在五光十色的舞台上,在乐队的伴奏下演绎人生的悲喜,不如站在教堂的祭坛前,在教徒们虔诚的默祷声中清唱圣歌,更能体会人生的欢欣与悲苦。因为这个时刻,欢欣和悲苦仿佛长了翅膀,要飞翔。

  腊月二十七,分光了店里糖果的陈雪卿,吃过晚饭后,把店铺打扫得干干净净,然后领着陈水,去探望翟芳桂。

  纪永和与贺威死于鼠疫后,翟芳桂获得了真正的自由,成了粮栈的主人。翟芳桂每天早晨起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打开门,在两棵榆树下,各撒上一把米,快活地等待乌鸦来啄食。粮栈的老牌匾也被换了下来,她别出心裁地用一盏走马灯做粮栈的招幌。这盏走马灯的四面玻璃上,写的都是“芳桂粮栈”,只不过字体不同而已。每面玻璃上,分别勾勒着高粱、谷子、玉米和麦穗的图案。不过因为纪永和死于鼠疫,即便粮栈开张着,也没人来。

  陈雪卿牵着陈水走进粮栈时,翟芳桂大吃一惊。不是吃惊她上门,而是吃惊她的脸。陈雪卿穿着崭新的红靴子,雪青色裘皮大衣,她的脸从来没有这么明净过。明净得像什么呢?如一轮满月,蓄满了光明。那种无与伦比的安详之光,似乎告诉着人们,她不会惧怕从明天开始,那光明将一点点地亏下去。

  陈雪卿落座后,见翟芳桂打量自己的红靴子,笑了笑,说:“我知道,你今年的靴子是绿色的。”

  翟芳桂明白了,陈雪卿的红靴子,是罗扎耶夫做的,可是还有三天才过年呢,她怎么提早穿上了?

  陈雪卿对翟芳桂说,这个年,她有急事要出去一下,今晚就出发。现在火车不通,她已雇佣好马车出城。她说带着陈水走不方便,想让她帮着照看一段时日。还有,鼠疫一起,贼也起来了,她怕自家的糖果店遭贼,拜托她每天早晨去看一下。说完,掏出两样东西递给翟芳桂。一样是她家的钥匙,一样是一小袋糖,说是翟芳桂去罗扎耶夫的鞋铺时,帮她作为年礼送给他。

  翟芳桂听说了陈雪卿分糖的事情,也知道她不分糖给洋人。她能把糖留给罗扎耶夫,而且年年穿他做的鞋子,看来她对罗扎耶夫是不反感的。翟芳桂猜测,陈雪卿此次出城,是为了那个胡匪男人。翟芳桂并不知晓他已死了。

  陈雪卿走前,俯身亲了亲陈水,然后起身对翟芳桂说:“他晚上要是尿炕,可别骂他啊。”

  翟芳桂说:“怎么会,他还是个孩子。”

  陈雪卿又说:“他最近肚子闹蛔虫,不爱吃饭。他要是挑食,你别揍他啊。”

  翟芳桂用手抚弄了一下陈水的头发,怜爱地说:“我心疼还心疼不过来呢,怎舍得揍他?你也知道,我没有孩子,见着小孩子稀罕得要死。”

  陈雪卿这才放心地走出粮栈。她出了门后,打了个深深的寒战,指着在冷风中微微旋转的通明的走马灯招幌,说:“陈水要是淘气,用弹弓打碎它,你教训他时,拍他屁股,别打脑袋啊。”

  翟芳桂终于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说:“放心吧,他在我这儿屈不着!”

  陈雪卿离开的当夜,陈水认生,闹到半夜才睡着。可孩子毕竟是孩子,早晨起来,翟芳桂让他抓着谷子去喂落在榆树上的乌鸦,当陈水看见谷子像金光般散开的一瞬,乌鸦一哄而下抢啄谷子,他咯咯乐了。陈水为了多看一会儿乌鸦,回身朝翟芳桂又要了一把谷子撒出去。

  遵照陈雪卿的嘱托,吃过早饭,翟芳桂领着陈水回家,看看是否安然。

  这天的太阳异常明亮,是冬日里难得一见的晴日。风不大,再加上阳光朗照,感觉不那么冷了。翟芳桂到了陈雪卿的糖果店时,发现门居然没上锁,大吃一惊。她想可能陈雪卿走时匆忙,忘记了。她推开店门,轻轻走进去。

  陈雪卿僵直地躺在糖果店的地上,她穿着胸口绣着一双乌鸦的宝蓝色织锦缎子旗袍,一双平底黑皮鞋,一派春天的装束,好像一个去花园剪花的美少妇,为姹紫嫣红的花朵所陶醉,睡在花丛中了。

  翟芳桂看着陈雪卿那张灰暗的脸,哭出声来。因为那张脸昨日还那么灿烂,今天却是一丝光明也不见了。她不明白,一个女人的光明,何以消失得这么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