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这个世界有她向往的生活与喜欢的少年
文修远是个做事有计划、周密不过的人，前一天晚上他便想好了实行应对的方案，只等时机一到便付诸行动。
文家晚饭的餐桌上，漫兮再一次缺席，余文慧只是随口问了句：“漫兮最近学习很忙啊。”
路淑娟拽着围裙的前襟，讪讪地笑：“也不知道她这段时间忙些什么，整天不着家。”
文修远没说话，只是忽然出声轻笑了下。
这一声却立刻引起了余文慧的注意，她顺势便问起了他：“你怎么一点儿都不忙？学校里的自习你没有上？”
“学校里的自习走读生向来都是自由选择，班里人太多，还不如家里环境好，没几个人愿意上。”文修远淡淡地说。
“那漫兮在上？”漫兮回来总说是在学习，路淑娟不了解具体情况，现在总算摸到了点头绪便赶紧问下去。
“没有。”文修远想都没想便否定。
他话音刚落，两个大人都不禁停下动作朝他望过来，路淑娟更是忍不住地追问：“少爷，你和漫兮一个年级，她干什么你一定最清楚了，她到底在忙啥啊？”
“这……”文修远放下碗，也不再动筷子，皱着眉头露出一副很是为难的表情，半晌才勉强地笑着说，“没什么，大概是约了同学有事。”
“要说这补习功课，有谁还能比你好，你说，她这是图啥？”路淑娟觉得百思不得其解。
一边一直没说话的余文慧忽然露出了然的神情，颇有些语重心长地说：“路姐，要我说啊，现在的孩子和咱们以前可不一样，心也大，早熟得很。尤其是女孩子，到了这个年龄，学习压力大，很容易躁动，找不到人诉说就会自己找事情转移视线，这个时候要是接触到用意不良的男孩子，那就不好说了。”
路淑娟这才醒悟到自己侄女可能正经历着误入歧途的过程，想到早早撒手人寰的弟弟和弟媳，她的心里急得仿佛油煎一般：“哎呀，我怎么没想到呢，看我这每天糊里糊涂的，都没注意到孩子的不对劲儿。我弟弟弟媳去得早，就留下这么一个可怜的孩子，要是漫兮真受了骗什么的，让我以后怎么有脸去见他们啊。”
余文慧没想到自己一席话竟然勾出了路淑娟这么多感慨，甚至是眼泪，再想到平日里她只顾着文家大大小小的事情都没照顾好自己的侄女，也有些动容，便开口道，“路姐，你先别急，这只不过是个猜测，而且我看事情还没到那么严重的时候，还有挽回的机会。”说完又转头看身边的儿子 ，“小远，你看你路姨这么着急，你也别替漫兮隐瞒了，这样是害了她。你了解她在学校的情况，看看有什么好的办法没有？小远？”
“嗯？哦。”文修远被母亲从沉思中叫醒，胡乱地应承着。刚刚余文慧的一番话不仅让路淑娟对自己一向乖巧的侄女有了新的认识，对他也是醍醐灌顶，那句“找不到人诉说就会自己找事情转移视线”让他又重新看到了希望。也许漫兮正如母亲所说，并不是有了什么真爱，只不过是被舒朗一时迷惑，想要找一个倾诉的对象罢了。如果他自己再平易近人一点，温柔一点，那个倾诉的对象就极有可能变成近水楼台的自己了。
也只是睖睁了一下子，文修远已经恢复了常态，做出一副沉思状，想了想才说：“眼下倒是有一个机会，但是我怕漫兮会不愿意，毕竟……”
“到现在了，她还有什么愿不愿意的，我们还不都为了她好，少爷你就说吧，我来做主。”路淑娟忙不迭地说。
文修远点了点头开口道：“是这样的，前两天我们班主任刚刚通知，说学校为了保证高三学生的复习时间，进一步提高大家的水平，从下个星期开始要强制所有的高三学生上两个钟头的晚自习，晚上9 点半结束. 时间太晚路上也不安全，可以让阿兮和我一起坐家里的车回来，既避免了路上的不安全因素，又不会再生事，算是一个一举两得的方法。”
“可是这……”
看到路淑娟有所犹豫，文修远又赶紧说：“路姨，我每天也是一个人坐车而已，多一个人少一个人没区别的，您为文家作了这么多的贡献，这样的举手之劳没关系的，反正也只剩下最后一年了。”文修远缓了缓语气，尽量让自己显得不那么激烈，以免被别人看出端倪，说完特意转过头对着母亲说，“妈妈，你说呢？”
儿子都已经这样说了，余文慧虽觉得有些意外，但也不好断然否决。再说文修远确实分析得头头是道，只是短短的一年而已，很快就过去了，再念及路淑娟的尽心也点点头：“路姐，我觉得小远说得很有道理，为了漫兮，你就不要推托了。”
路淑娟仍是踌躇了许久，想了又想，在文修远悬着的心快要跳出嗓子眼的时候，她才勉为其难地答应了。
“那好，从明早开始就一起走吧。”文修远总结似的下了结论。
漫兮回来的时候，自然有些紧张，但有了前面几次的经验，也不是很害怕。
没办法，谁让她和舒朗在一起的每一秒钟都那么的甜蜜，幸福将他们紧紧包裹，难分难舍。
可她想错了，这一次有些不一样。
漫兮刚一进门，路淑娟听到响动就立刻从厨房里走出来，手套都没来得及摘下来，边走边在围裙上胡乱擦了几下，不至于将污水滴在光可鉴人的地板上。
“你给我进来！”路淑娟心里想着餐桌上的话，恨不得立刻把漫兮劈头盖脸地骂一顿，又碍于住在楼上的文家人，只好尽量压低声音说。
漫兮被姑姑突如其来的愤怒惊呆了，反应过来后赶紧随着她走进了最里面她们的房间。
“你还知道回来！”一关上门，路淑娟立刻厉声喝道。
漫兮从来没见过姑姑这么严厉的表情，不禁瑟缩了下才讷讷地开口解释，翻来覆去却还是那几句：“姑姑，我和同学一起补习，所以有些晚了，你不要生气……”
“你还要骗我多长时间啊！以为我没时间管你，你就无法无天了！你看看现在几点了，每次吃饭都让人家问你，你不觉得不好意思吗？”
“我……其实……不用等我的，以后要是我没回来你就不用给我留了。”漫兮为姑姑突然的警觉感到震惊和无措，但为了那偷来的片刻好时光仍是鼓足勇气辩解。
“怎么？我刚说了你两句，你就想用绝食来威胁我？兮兮，姑姑知道自己不够称职，你没什么可以说梯己话的人，可是你也不能，不能找那些不三不四的男孩子啊。你还小，不知道人心险恶，现在社会上什么样的人都有，万一被骗了可怎么办才好？”路淑娟语重心长地说，说到最后语气渐渐变得沉重，一屁股坐在床沿上。
“没有，姑姑，你都是听谁说的？我真的是补课。什么不三不四的男孩子，没有的事。”其实漫兮想说的是舒朗不是不三不四的男孩子，可眼下承认舒朗就意味着承认自己犯错误，以姑姑那么保守的思想是绝对不会容忍的。
“你别管我是听谁说的，你是我看着长大的，你的一举一动我看得清清楚楚，你心里想什么我看一眼心里就跟明镜儿似的，还用人告诉我！”路淑娟听到侄女没有一丝悔改的意思，火气又上来了，索性也不多说，直接宣布决定，“你们下周不是要开始上晚自习吗？我今天问过太太了，从明天起，你每天坐少爷的车上下学，省得太晚路上不安全。”
“这怎么行？和文修远……不行的，姑姑，千万不能这样，我路上有同学结伴儿，我不怕不安全，真的……”
“你不怕，我怕！”路淑娟打断她的话，“兮兮啊，你忘了是谁把你从村里带出来，把你养大的吗？现在你就开始不听我的话，以后我还指望你什么？还有，你爸妈要是知道你这样……这样不听话，不知道有多伤心。”
提到父母，漫兮张了张嘴变得哑口无言。他们的音容面貌虽然已经模糊了，但童年的阴影却还在，她清楚地记得是因为自己的顽劣不听话才让他们永远地离开了她。
她不再说话，垂下眼帘不知在想些什么，半晌才低低地说：“姑姑，晚上我坐文家的车，白天其实没必要的。”
“你……你还跟我讨价还价，”路淑娟对侄女的行为实在想不通，明明是巴不得的一个好待遇她怎么就这么难接受，索性不再多说，站起身来就要走，“行了，就这么定了，以后你就和文少爷一块儿上下学。做你的作业去吧，厨房我还没收拾完呢。”
门悄无声息地开了又关了，就如漫兮刚刚才体验到的完美世界一样。这个世界里有她向往的生活，有她喜欢的少年，可是所有的这一切都仿佛是皮皮鲁和鲁西西的神秘衣柜，充满了趣味和刺激，但只要轻轻使力，它便被关得严严实实，不留一丝一毫给外面的她。
第二天上课，漫兮悄悄递过去一张小纸条，一如他们平日里隐秘的交流方式。
舒朗接过来时还是满心的欢喜，虽然有点难以启齿，但还是不得不承认他一个七尺男儿竟然也会喜欢上这种小女生玩的把戏，每次拿到漫兮递过来的纸条就兴奋不已。
然而打开纸条以后他便呆了，上面写了一句“以后你自己走吧，我要坐文家的车上下学”。
反应过来以后他差点就当场掀桌子发飙了，好不容易才忍住怒火用笔在纸上写了大大的一个问号递回去。
漫兮接了，纸背后凸出的笔画显示出写这一个符号所用的力道，她回了几个字：“晚上老地方见。”
晚上，舒朗和漫兮照旧是借上晚自习之名偷偷溜到操场边上的阴暗角落里。
“为什么忽然改主意？不是一直骑车子好好的吗，怎么想起要坐文家的车？”
一见面，舒朗便心急地发出一连串的问题。
漫兮咬了咬嘴唇说，“姑姑说我们下晚自习后骑车子回来路上不安全……也浪费时间。我们都高三了，再有不到一年就要面临高考，如果再不抓紧时间，就没机会了。”舒朗眼神灼灼地看着她，并不答话，漫兮便只好接着说下去，“如果考不上大学，就只能回家，工作也找不到，只能在社会上混，到时候后悔就来不及了。”
“你姑姑这样说你就照办？完全没想过反驳或者反抗吗？漫兮，我们一天也只有回去的路上那么一小会儿的自由时光，现在就这么被剥夺了，你就不能努力点，争取一下吗？”眼看着唯一的机会也要失去，舒朗心里急躁，语气也变得生硬。
这个决定对于漫兮来说也很突然，本来希望和他说了会被理解和安慰，可是现在他反倒责怪起她来，当下也变了脸色：“我姑姑作这样的决定当然是为了我好，我为什么不听？”
舒朗没想到她会反驳，张了张嘴才说：“我并不是说你姑姑不对，只是……你就没替我，没替我们想过吗？我们在一起的时间哪里来？”
漫兮忽然觉得疲惫，她靠在篮球架上，低声说：“我们这样在一起……本来也不应该。我们都已经高三了，再有不到一年的时间就要面临高考，如果再不抓紧，也许就没机会了。如果考不上大学，我们能干什么？回家？做无业游民？
难道我们还要继续过我们现在毫无希望的生活吗？”
半天舒朗才沉声道：“你说的都是心里话？你真的认为我们现在的生活毫无希望？”
“难道不是吗？”
舒朗在黑暗里看着她木然的表情，看着她轻轻地点头，尽管他不愿意相信，但他没办法欺骗自己。他觉得眼眶发胀发热，他别无选择，只能走开，眼不见心不烦。
明天，他还是那个兄弟们眼中的老大。
他想要一走了之，刚迈开脚步，衣服却被人扯住。
其实那是一股很轻的力道，根本算不了什么，只要他用力一挣，一定会重获自由。可是，前方的自由似乎变得没那么重要，而就是这微不足道的挽留却拉扯得他心里一酸。
他停下脚步，想要听到从她口中说出的挽留，可是没有。漫兮不松手，却也同样不开口，像堵了嘴的茶壶，明明里面的水早已沸腾翻滚，却死了心地不出声。
他竟然觉得委屈，可又说不清这种委屈从何而来。喉头发紧，他重重地吞咽，喉结上下移动了下，他只闷闷地说：“你拉着我干吗？”
漫兮仍然不说话，半晌后，拉着他衣襟的力道有了松动的迹象，微微晃动着似乎随时都会放弃，那唯一的维系就要断开。
舒朗却烦躁起来，他受不了这样，要不放他走，要不和他好，这样说了大话又不放他走，拉住了却又不挽留。兄弟们经常说女人心海底针，以前他交那些女朋友的时候从来都是随心所欲，从没有过这种感受，可是今天他懂了。
漫兮望着舒朗僵直的背影，那仅剩的一点勇气也消失殆尽，只剩下一根手指捏着他的衣角时，他大手一伸便抓住了她的手。
“拉着我干什么？你倒是说话呀。”舒朗粗鲁地牵住她的手转过身，粗声粗气地问。
漫兮像是忽然松了一口气，放心的同时又有些羞赧，言不由衷地说：“明明是你拉着我。”
女孩子最是喜欢抓住这些无关紧要的事情说个没完，显然舒朗没有这个耐心，也不愿意顺着她的思路走下去。他扬着下巴板着脸：“我就是要拉着你，怎么样？”
漫兮被他无赖的样子弄得呆了呆，低下头无意识地晃了晃两人交握的双手：
“拉着就拉着了，那……也要说话呀。”
舒朗没有细想本来提问的是自己，为什么到头来需要坦白从宽的还是自己，只是用力抓了抓那只冰凉滑腻的手说：“你不和我一起走，是不是怕我影响你学习？我知道我是差生，以后肯定考不上大学，在社会上混饭吃，做不光鲜不亮丽的营生。也许是在工地当小工，也许是在街上摆地摊卖水果，也可能是给人家当保安……总之，就是配不上你们大学生。你觉得这样，所以想早点和我断了，是吗？”
漫兮泪盈盈地看着他，摇了摇头。
“那是为什么？和我一起不安全？真是笑话，和我走不安全还会和谁安全。
难道骑自行车不安全，坐上小轿车就安全？真是谬论。要不然就是什么浪费时间，是了，一定是这样，和我这样的差等生在一块儿，连走个路都没有价值，是浪费时间！”见漫兮不说话，舒朗一个人越说越起劲儿。
“是！”漫兮忽然出声，舒朗都吓了一跳，“和你走不安全，浪费时间，耽误人生，考不上大学我会后悔，你配不上我。那么，你就没有想过发奋努力，考上大学，和我一起改变我们的命运吗？”
舒朗终于看清了漫兮眼中的星光就是点点的泪水，那泪水顺着她的脸颊流下来，留下两道亮亮的印记。什么委屈、什么愤怒、什么尊严，都被他抛到了九霄云外，他现在唯一想做的就是安慰她，不让她流泪，她这样让他心疼。
然而，他惊骇地发现，他是如此的贫穷和弱势，他一无所有，能做的只有紧紧拥抱她。
“漫兮，你别哭，都是我的错，是我一时冲动，我胡言乱语，你知道……我那么喜欢你，却越来越觉得离你太远。我只想每天都和你在一起不分开，你不知道，和你在路上的时光是我最开心的时候。”
靠在他的胸膛上，闻着再熟悉不过的味道，漫兮泪流得更快了，仿佛要把积攒的所有眼泪都流出来。
“我答应你，以后我不再旷课、打架、上课睡觉，我一定认真努力，考个好成绩，以后能考上大学，只要能和你在一起。”
他轻轻地捧起漫兮的脸，她还是兀自抽噎着，大大的眼睛蓄满泪水，可怜巴巴地望着他。完全是自然的，舒朗闭上眼睛，轻轻吻上她的眼睛、鼻子、脸颊，一直向下，嘴里还喃喃道：“只要能和你在一起……”
漫兮任由他柔软的双唇在自己脸上游移，身体颤抖着却并不想拒绝，她渴望和这个男孩子这样的亲近。
当两片嘴唇终于贴合在一起的时候，漫兮闭着眼睛却看到了满天的星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