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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第七曲:夜深忽梦少年事(2)


  她叹气:“也没有了。”

  他这才满意地松开她的下巴:“唱吧,视唱功的好坏来最终定夺。”

  “……”

  俗话说得饶人处且饶人,妈咪在发现两人之间不对劲后,也跟她说:“那孩子就是吃软不吃硬,你别跟他来硬的啊,首先你得服软,然后他才会同样对你软。”

  可现在陈恩静发现,妈咪其实不了解他,这人简直就是得寸进尺的典型代表嘛!

  你听:“开始吧,唱得不好的话,今晚继续独守空房。”

  “阮先生!”她气恼地瞪他一眼,红晕染了大半张脸,却发现自己越气恼脸越红,他那恶趣味的笑便越是浓烈。所以她干脆不理他,径自从琴架上抱起了琵琶。

  白居易的诗篇顷刻间化为闽南古音,配着悠悠琵琶声,她素手拨动琴弦。琴声婉转,曲调悠悠:“浔阳江头夜送客,枫叶荻花秋瑟瑟……”

  其实也是巧,今夜恩静着一袭白色的丝质长裙,乌丝柔顺地散在后背,配合着长裙,衬得整个人那么古典,那么适合在这静夜里,给他来一首古老的乐曲。

  一字一句,在似熟悉又不熟悉的闽南古音中,阮东廷仿佛看到了立于江头的男子,忽闻琵琶声从某一艘船上飘出。然后他循声而入,见到了有着一张秀丽面孔的弹琴女子。

  多少岁?十六?十五?十四?

  呵,怎么回事?那年轻女子的脸,看上去竟与恩静那么相似。

  此时恩静已唱到“夜深忽梦少年事”,却突然停了下来。见阮东廷似在回忆着什么,她停下了歌声,只留指尖在琵琶上轻轻抚弄,直到他回过神问她:“怎么不唱了?”

  “唱到‘夜深忽梦少年事’,突然在想,阮先生是不是也会偶尔午夜梦回,想起从前的事呢?”她轻笑,指尖还抚着弦,让微弱得几近于无的调子作为夜的背景。

  阮东廷却反问她:“你呢?会不会也有‘夜深忽梦少年事’的时候?”

  “当然。”她垂头,静静地沉吟了一下,又轻笑着抬起头来,“阮先生想听吗?”

  他没出声,只是用一双黑宝石般的眼深深地望着她。

  她的思绪回到很早之前:“小时候家里很困难,爸爸出去捕鱼,捕到大条的拿去卖,小条的便带回家,一条鱼想让家里人吃一星期。”

  “那时他喜欢把鱼挂在屋梁上。旧时闽南古厝的屋梁并不高,哥哥总是跳一跳,便能够得着,所以他总是偷偷去吃那条鱼。一天天下来,鱼肉越来越少,被奶奶发现了,他为了不挨打,总赖到我头上。小时候的我不善言辞,也不懂得争辩,奶奶又重男轻女,所以总是衣架子一挥,就往我身上打。”

  她嘴角含笑,他却浓眉微皱起,仿佛在这样的诉说中,看到了当年被衣架挥打得极痛哭得极惨,却只是闭口不语的小恩静。

  而长大后的恩静说:“那时总是哭得特别惨,觉得特别委屈。为什么呢?其实打得也并不是很疼,可为什么会那么难过呢?大抵是因为,这世上处处有偏爱,而我呢,总是不被命运眷顾的那一个吧。”

  所以小时候替哥哥挨打,长大后替何秋霜嫁到阮家,都那么久了,依旧在这场混沌的三角关系里纠缠不清,找不到出口。

  一只手不知何时伸了过来,抚上她冰凉的手。

  “大概是因为贫穷,也大概是因为失望吧,所以十四岁那年我便辍了学,跟着爸爸离开了家。”

  “我们到了厦门,爸爸捕鱼,我到游轮上去给人唱南音。我们每隔一周便回一次泉州,将赚来的钱和捕来的鱼送到家里。那一年,”她不甚明显地顿了一下,大眼悄悄瞥向自己的丈夫,“我十四岁。”

  她的丈夫却没有过多的意外,只是掐指一算:“十四岁,是1979年?”

  “嗯。”

  “那一年,秋霜与阿陈结婚。”

  你看,在他的回忆里,关于那个年份,生命中最极致的幻灭不过是爱人他嫁,而新郎不是他。

  他怎么还会记起两人在那场游轮喜宴上的相遇呢?

  “那时候一定很痛苦吧?”恩静接着他的话问。

  阮东廷笑笑:“也不全是。大概是年轻吧,心高气傲,一半是痛苦,一半是恨。”他似回到了旧时光,大抵是忆及当时的自己,眼底掺进一点类似于宽容的东西,“那时候不懂,其实世间万物都有着冥冥之中的注定,所以看不破。”

  “那现在呢?看破了吗?”

  他凝了凝神,最终还是没有回答。

  不过都是深陷红尘之人,对这乱糟糟的尘世又怎么可能看破?

  她这么想着,对面的阮东廷突然又开口:“要是早一点遇到你,或许今天这一切就没那么复杂了。”

  他的话似有深意,可恩静只听到了她想听到的含意。

  愣了愣,又听到他的叹息:“你看,我们的缘分还是不够啊。那一年你在厦门,我也在厦门,可如果我们早一点相遇……”

  她的眼中突然浮起浅浅的泪意。

  “可如果我们早一点相遇”,阮先生,我们怎么会没有早一点相遇呢?怎么会缘分不够呢?明明是你不记得了啊。

  1979年,在陈何两家的喜宴上,我就遇到了你。

  只是这命运,到底是哪里出了错?为什么不过是转了一个身下了一艘船,再相逢时,已是相见不相识?

  后来再相遇,在1987年,他再度来到厦门,为阿陈奔丧,也为了给何秋霜一个承诺。只是中途插入了一个阮妈妈,于是两人又有了全新的故事。在那个清晨,在厦门冷冷的海边,他说:“请问小姐名姓?”

  “耳东陈,恩静。”

  原来,所有的相遇都是久别重逢。

  第二年,1988年春,她便嫁给了他。

  恩静的手离开了琴弦,移到他的腮边,两人挨得那么近,近得她再靠前一点就会碰上他的鼻尖:“那现在呢?我们已经遇见了,也已经在一起了……”

  他往前再移了一点,高挺的鼻直抵住她的:“那我们就好好在一起吧。”

  原来,原来是该感激这命运的,有生之年,未嫁之时,我遇上你。

  “那何小姐……”

  “恩静,我以前一直以为没必要告诉你,可既然你那么介意,我也就说明白吧,我说过要照顾她,就一定会照顾她,可是恩静,那只是照顾,你明白吗?照顾。”

  “所以,还有必要再继续看下去吗?”琴房大门口,在无数纵横交叠的乐器的另一端,Marvy轻咳一声,“何小姐,走吧。”

  是的,此时站在Marvy身旁正对那场夫妻恩爱戏码目瞪口呆的,不是何秋霜又是谁呢?

  十几分钟前,当听到Marvy“不经意地透露”说阿东和陈恩静在琴房约会时,她打死也不肯相信。可现在,眼前的这一切……

  “不,不会的,不会这样的……”

  “走吧,何小姐。”

  “不可能的……”她痴痴地摇着头,直到被Marvy硬拉着走出了好远,才蓦地回过神来,“你要带我去哪儿?不!我不走!我要去找那个女人算账!她抢走了阿东!她就是一个下作的卖唱女,凭什么来和我抢阿东!”

  “够了何秋霜!拜托你别再自取其辱了好吗?人家是名正言顺的夫妻,你找谁算账?”

  秋霜愣了一下,又听Marvy说:“知道你和恩静最大的区别在哪里吗?就在于换成她是你,这种时候,她根本连走也不会再往那里走一步!”

  何秋霜彻底呆住了,原本蓄了满眼的泪,突然有一颗滚落,然后是第二颗、第三颗……

  “所以我已经输了,是吗?”

  只是啊,在一段感情里,到底什么叫赢?什么又叫输呢?

  一个多钟头后,待恩静唱完了一曲《琵琶行》,又唱完一首《陈三五娘》,回到三十八楼时,便见对面的房门半掩着,有女子不甚清醒的凄哀声自里头传出,然后是好友接近崩溃的声音:“拜托,你别拉着我啊!”

  她原本已踏进房间的脚又挪了出来,转往对面。一进门就见Marvy正抓狂地哄着何秋霜:“好好好,你先睡,先睡一觉再打给你爸,到时候你爱怎么打就怎么打……”

  此时何秋霜正上半身躺在床上、下半身软在地上,酒后猩红的眼半张半阖着,一只手——天哪!一只手竟紧紧抓着她向来最讨厌的Marvy不肯放!

  “怎么回事?”

  “这女人!”Marvy已濒临崩溃,“刚刚被你一刺激,竟死活要我陪她去喝酒!结果你看,三杯酒下肚,醉倒就不说了,竟还开始耍酒疯!”她简直欲哭无泪。

  恩静错愕地瞪着那个已经彻底没了形象的何千金。

  平日里见她,哪一次不是妆容精致、珠围翠绕的?可现在,那娇艳的妆花了,出彩的长卷发乱了,余下一张和心一样破碎不堪的惨白面孔。突然间,“哇——”何秋霜难受地张开了嘴,迅速挣扎着起身。

  “妈呀!”Marvy险些被吐一身,猛地跳开后,就见何秋霜已经奔进了洗手间,“还好,这点修养还是有的,要是敢吐到本小姐身上……”说着说着头一抬,却见恩静满脸凝思,便问,“怎么了?”

  “你有没有顺道……”恩静的眼睛暗示性地在房间里扫视了一圈。

  “你以为我傻啊,当然有啦!”Marvy没好气地道,“但是,什么也没搜到。”

  “没搜到?”

  “嗯,我原本也在想,这女人并不像是心思缜密的人哪,结果整间房搜下来,一点蛛丝马迹也没找到。”

  “这就怪了,”恩静疑惑地蹙眉,原本还以为能在何秋霜房里找到一点和初云的死相关的信息,可现在……她略一沉吟,“打扫贵宾房的是哪几个服务生,你平时注意过吗?”

  “没注意,就知道那个李阿姨也在其中。”

  恩静点点头:“或许,我们可以让她留意一下。”

  此时秋霜正跌跌撞撞地从洗手间里出来,就要撞上床头柜时,被Marvy扶了一把,跌坐回床上。

  “颜又舞,”结果她顺势就拉着Marvy的手不放,“给我打我爸的电话!快!我要跟他说,说阿东真的爱上那个女人了……”

  “神经病!”Marvy瞪了秋霜一眼,“一整晚都嚷着要打给她爸,像她这种大小姐,我真是想象不出她到底哪来那么大的勇气,竟敢设计出这种弥天大局!”

  “所以阮先生不相信事情是她做的,也并非没有道理。”

  Marvy冷哼:“知人知面不知心!”

  两人退出了何秋霜的房间。

  可哪里想得到,就因着今夜何秋霜的这一句醉话,两天后,尴尬的场面果真降临了。

  同一个财务室的杨老突然神神秘秘地告诉恩静:“太太,听说那个何成今天来了我们酒店。”

  恩静一开始还没反应过来他说的是谁,直到杨老说:“一个女儿成天赖在这儿,名不正言不顺的,这下连当爹地的也要来……”她这才想起前晚,那女子口口声声说要向她爸告状,难道……

  她问杨老:“你是说何秋霜她爹地?”

  “对啊!”

  “天哪!”她暗叫一声不好,迅速打内线电话给阮东廷的秘书,“何成先生什么时候到的?”

  “刚到的,太太,阮总刚让我送咖啡进去。”

  “先别送,让我来。”她挂断电话。

  这么突兀的举动出现在阮太太身上,秘书不是不惊讶的。可当恩静将咖啡送进办公室以后,阮东廷却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只当她是送咖啡的秘书。倒是他对面的中年男子双眼如冷锐的刀剑,她刚一进门,便觉得如芒在背——是的,何成冷厉的目光已经射到了她身上!

  会客室里气压极低,阮先生端着一张百年不变的面瘫脸,而何成亦是面无表情。可比起阮东廷,很明显,他眉宇间透着隐隐的怒色。

  恩静倒好咖啡后,并没有马上出去,而是安静地退到了阮东廷的身后。

  然后,就听到何成的声音:“前天晚上,我女儿不知为什么事情喝醉了,哭着给我打电话,说她在这里过得很不开心。”

  果然!他很明显想做出努力压抑怒气的样子,以至于让旁观者恩静都怀疑,这样的压抑,是不是刻意做给他和她看的呢?

  阮先生却是不亢不卑,既维持了晚辈应有的尊重,又不至于讨好:“没有照顾好秋霜,的确是我的过失。这一点,我很抱歉。”

  “我要的不是抱歉!”怒气明显迸发出来了,何成怒视阮东廷,“当年秋霜为了你在阮氏的继承权而选择离开,你说抱歉;当年你为了安抚你妈娶了这个女人,你也说抱歉!可那有什么用?你还信誓旦旦地说不管有没有娶这个女人,你都会好好照顾秋霜!”怒指陈恩静,何成那对凶悍的眉几乎可以射出利箭来,“可现在呢?你们在这里夫妻恩爱,我女儿却在一旁躲起来偷哭,这算什么?”

  身后的恩静细眉紧拢。当然,不是因为何成那逼过来的手指。那晚将阮先生约到琴房,一方面固然是想修复夫妻关系,另一方面也是想给何秋霜一个告诫。谁知那女子竟然酒后失态,一通电话就将何成千里迢迢地搬过来了!

  事情是她惹出来的,那么现在呢?又该怎么善后?

  眼看阮先生一对浓眉锁得死紧,眼看那何成嘴一开,重话又要出来,恩静不着痕迹地移向前,替他添了点咖啡:“何伯伯,其实秋霜姐姐那次也算不上是独自去买醉,那一晚,是颜氏地产的千金Marvy和她一起去喝的酒。”

  恩静再直起身时,就看到何成一脸的不悦。她温婉地笑了笑:“酒过三巡,难免悲从中来,可事实上那天在喝酒之前,秋霜姐姐的心情还很好呢。”

  “哼!”何成一脸“我听你放屁”的样子,“心情好?你从哪个角度看出了她心情好?”

  恩静微微一笑,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是秋霜姐姐自己说的呀,尿毒症原本是那么严重的病,肾源那么难找,可皇天不负有心人,竟真的让姐姐给找到了。”她眼里看上去只有纯粹的欢喜,也不管何成当下就愣住了,又继续道,“虽然还要吃环孢素来抑制排斥反应,可换好了肾又没出现问题,听说这病也就治得差不多了呢。”

  她微笑着,温柔平静地站在那里。

  可突然间,满室静寂。

  何成原本被恩静打断了话半张着口,尴尬地站在那里。阮东廷原本紧紧拢起的眉,僵硬地定在那里。一片死寂。

  一时间,左右两个男人就像突然被封进了阿尔卑斯山上的坚冰里,一动也不动。

  直到恩静故作好奇状:“怎么了?”

  一个压抑的声音才从阮东廷的喉咙里喷出:“你刚刚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