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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7章 战争(3)


  “司令。”侍从官端着馒头与清粥走了进来,“明天还有一场硬仗要打,您现在多少吃点儿。”

  贺季山却丝毫没有胃口,他摇了摇头,缓缓站起身子,道:“走吧,随我出去看看。”

  侍从官恭声称是,与他一道走出了指挥所。阵地上,士兵们皆是三三两两地围在一起,虽然夜已深,却无人入睡,不时有伤兵的呻吟声传来,在这静谧的夜里,更是显得无限凄凉。

  贺季山一路走下去。这些日子里,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手下的士兵一日日地减少,眼见着防御圈一日日地缩小,眼见着每日都有大批的东三省百姓背井离乡,逃亡关内,眼见着镇寒关周围上百里都没了人烟,唯有他们这支自关外而出的军队,重新回到了故里,与敌人浴血奋战,他的脸上依旧满是坚毅。不时有士兵见到他,起身对他敬礼,他一一颔首,直到走到一处,听得一道哭声在阵地上方响起。

  刚才赶来的李正平,正跟在贺季山的身后,此时听到哭声脸色顿时变了,疾步上前将那哭泣的士兵从人堆里抓了出来。

  阵地上,最是忌讳哭声,一旦悲伤的情绪蔓延,对军心便是大大的动摇。

  “当兵的流血流汗不流泪,你哭什么哭!”李正平声音洪亮,一只手攥着士兵的衣襟,厉声喝道。

  借着月光,就见那士兵不过二十几岁的样子,已是一脸的泪水,被李正平攥住衣襟,却也不见惧色,只道:“报告长官,属下不是怕死,属下只是惦念家中的妻儿,我儿子都快一岁了,我还没有机会回家去看他一眼,我是怕,怕自己这辈子都没机会见他了……”

  话没说完,年轻的士兵悲泣不止。

  他这话刚说完,李正平就是神情一窒,显然也想起了家中的妻儿老小,一时间只觉得无限酸楚,想要训斥的话,却是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了。

  他松开了手,就见贺季山已走上前来。

  “司令……”李正平开口,不知贺季山会如何处置这位触犯军律的士兵。

  贺季山的身形在月光下显得分外高大挺拔,他一言不发,只无声地按了按那个士兵的肩头,而后默不作声地走了过去。

  李正平看着他的背影,心头却是一叹,想起贺季山的儿子如今也刚好周岁,却远在法国,自出生至今,父子俩连一面都没见,与方才那个士兵又是何其相似。

  不同的是,作为士兵,胸中苦闷悲伤时,尚可以哭泣排遣,而作为一军之主的贺季山,却连哭一场的权利都没有。

  战争仍在继续。

  “如今的辽军已经成了一副空架子,工兵连、炮兵连、特务连、搜索连、防毒连,都是全军覆没,这样下去,怕是要不了多久,咱们就再也支撑不住了。”

  是夜,辽军最高参谋长立于一旁,对着贺季山言道。他的话音刚落,其余人的脸色也是一变,都向贺季山看去。

  男人的脸隐在阴影里,见所有人都看向了自己,于是道:“你们不必这样看我,三日后,就是咱们和日军的最后一战,我不和你们转弯抹角,这一仗,我们都会死,你们若有什么需要和家人交代的,只管写下来,让人送回去。”

  他的声音平静而淡然,眸心却透出一股杀气,那是视死如归、坦然面对生死的人才会有的凛然。

  众人皆沉默不语。最终,不知是谁最先站起身子,对着贺季山“啪”的一个立正,敬了一个恭敬而标准的军礼。

  继而,众人纷纷站起身,脚跟相扣,对着贺季山一道行礼。

  何德江与李正平两人并未随着众人一道离开,而是留了下来。这两人向来是贺季山的心腹,就见李正平缓步走到贺季山身旁,隔了半晌,才开口道:“司令,您实在没有必要留下来赴死,若您相信我,就把这里的一切交给我,您去法国与夫人团聚吧。”

  一旁的何德江也道:“司令,属下斗胆,也劝您一句,您领兵突围吧。”

  贺季山不声不响,脸上的神情依旧是淡淡的。他抽完了一支烟,将烟头在烟灰缸里掐灭,起身走到窗前,透过行辕内的窗户,就见外间的阵地上满是负伤的士兵,他们一个个面色憔悴,衣衫褴褛,军装上血迹斑斑。

  他看了片刻,唇角勾出一抹极淡的笑意,声音低哑:“我去和老婆孩子团聚,他们又能和谁团聚?”

  “司令……”何德江一怔,还欲再说,就见贺季山一个手势,让他将接下来的话尽数咽了下去。

  “司令。”传令兵匆匆而至,对着三位长官“啪”的一声敬礼。

  “何事?”贺季山转过身,对他问道。

  “有一位《北平日报》的战地记者,请求采访您。”传令兵面色恭谨,纵使战事已经到了不可逆转的地步,每个人的脸上依旧不见丝毫惊慌。

  这一仗打到如今,早已有多位外国记者与本国的战地记者请求采访贺季山,却无一不被他出口回绝,唯有这一次,男人却是颔首,道:“请他进来。”

  一旁的何德江与李正平面面相觑,却不知是何故,能让贺季山这一次同意接受记者的采访。

  两人静立一旁,一言不发。不一会儿,便有一位风尘仆仆、年纪尚轻的记者随着侍从匆匆赶到了辽军的中军行辕,而贺季山已坐于主位上等候。

  “贺司令,很荣幸能够采访您。”记者落座,便向贺季山看去。

  贺季山淡淡颔首,示意这位记者继续往下说。

  记者问了一些关于如今战局的形势问题,贺季山一一作答。战壕内十分安静,除却贺季山的声音,便只余记者手中的钢笔,在纸张上沙沙作响。

  “贺司令,如今江南的浙军已攻占了江北,您为何要将兵力全部投在镇寒关与日本人作战?为何不领兵环卫北平,却让浙军有机可乘?”记者问道。

  “镇寒关是辽军的家乡,与其让辽军死在内战的战场上,不如死在保家卫国的战场上。”男人声音沉缓,一字字道。

  “不知贺司令又是如何看待内战的?”

  “内战与内耗是中华民族危难时刻的顽疾,但愿不是不治之症。”

  记者沉默片刻,又问道:“贺司令,中国的抗战一定会胜利吗?”

  贺季山说:“一定会!”

  记者又问:“抗战胜利后,司令您第一件事想做什么?”

  话音刚落,贺季山却淡淡一笑,半晌没有说话。

  “贺司令?”记者疑惑道。

  “那时候,我已经死了。”男人的声音再次响起。他唇角噙着笑,眉宇间的神色依旧是从容坦然。这一语言毕,不仅记者,就连站在他身后的何德江与李正平都是脸色一变,却都说不出话来。

  “还有要问的吗?”贺季山燃起了一支烟,对一言不发的记者问道。

  那记者声音沙哑,再次道:“若司令成仁,不知司令心里,最放不下的是什么?”

  “最放不下的,是我的妻儿。”贺季山抽了一口烟,道,“尤其是我的儿子,从他出生至今,我还没有见过他。”

  男人说着,自嘲地一笑,那一笑,终是变为无尽的惘然。

  记者神情震动,隔了许久都说不出话来,待采访结束后,又道:“贺司令,不知您可否方便亲手题词,为辽军,或为全国的百姓,留下您想说的话。”

  贺季山思索片刻,便对着身后吩咐道:“拿纸笔来。”

  何副官将纸笔送来,贺季山拧开钢笔,在洁白的纸上沙沙写了几行字,待交给记者时,那记者低眸一瞧,还不等看见上面的内容,便先喝了声彩。

  贺季山字迹刚劲洒脱,一笔一画,无不力透纸背,在如此生死存亡的时刻,但见其笔力亦无丝毫慌乱,甚至不带一丝怨愤,只余满纸从容,甚至让人感觉不是与敌军激战,无路可退,而是舍身成仁,慷慨赴死。

  细细看下去,只见那纸上写了几句话——

  十万日军向辽军猛扑,今日战况更加恶化,弹尽援绝,水粮俱无。我辽军决至最后一弹成仁,上报国家和领袖,下答人民和部属,为国家民族争生存。兵凶战危,生死难卜,季山在此敬奉所有辽军亲属,家人当认其已死,绝勿以其尚生。予战死,堂上双亲,请兄奉养,膝下诸子,望兄抚教,余妻守嫁,听其自然。

  字字掷地有声。

  记者只觉得眼眶一热,他将那张纸小心翼翼地收起,望着眼前凛然生威的将军,从心底问出了一句话:“司令,难道您就没有话要和您的夫人与孩子交代吗?”

  贺季山闻言,心底便一恸,他本已将钢笔合上,此时却一语不发地重新将钢笔的盖子拧开,又写下了一段话来:“这是贺某的遗言,待贺某的灵柩运回北平时,劳你交给我的夫人。”

  记者双手接过那张薄薄的纸,却觉得重逾千钧,竟让他的手抑制不住地颤抖。他将纸收好,收拾好东西站起身,对着贺季山深深鞠了一躬。

  贺季山站起身,脸上依旧是极其淡然的神色,只对着他回了一个军礼。

  而记者一直到踏上回京的列车后,才将贺季山交给自己的那张遗言打开,内容如下——

  小影爱妻:

  见字如面,今以此书与你永别矣!

  我写这封信时,还是人世间一个人,当你看到这封信时,我却已经成为阴间一鬼了。我写这封信,委实心痛如绞,不能够写完信就想放下笔,可又怕你不了解我的苦衷,说我狠心抛弃你与孩子去死。我这一生,所爱者唯有你,我自从结识你以来,虽做过诸多错事,心里却只有一愿,便是与你共结白首。然而日寇狰狞,山河凋零如此,我身为军人,肩上所负重担,实在无法与你相守。每念及此,无不悔甚愧甚。

  想南已经六岁了,转眼之间就要长大成人,她自幼便像极了你,因此之故,我向来对她宠溺有余,而管教不足,愿你往后好好抚育她长大。儿子已经一岁有余,我却终是无缘见他一面,每念及此,无不痛甚,待他长大,你教育他不要忘记父亲的志向,勿忘国耻,以振作中华,驱除列强为己任。你们以后的生活我都已安排好,只愿你不要太过悲伤。我素来不信鬼神,现在却又希望它真有。只愿我死了,我的灵魂还能陪伴着你,我在九泉之下远远地听到你的哭声,应当也用哭声相应和。

  我一直不曾把我真正的想法告诉你,从未告知你我已做了为国捐躯的准备,这是我不对的地方,可是告诉你,又怕你与我共同赴死。你还年轻,膝下儿女年幼,我又怎能忍心。

  男儿欲报国恩重,死在沙场是善终。我身为军人,为国牺牲,死一百次也不所惜,可是让你为我流泪,却的确是我无法忍受的。小影,我爱你到了极点,所以替你打算的事情只怕不周全,只愿你带着孩子,往后安稳度日,若早知今日,宁愿当初没有娶你,想起日后你所承受的苦楚,只觉心如刀绞,再也无法继续写下去。

  季山亲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