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茗翻了个身,顿时感觉浑身上下剧烈疼痛,他感觉到口渴,舐了舐嘴唇,一股血腥味让他作呕。他醒悟过来,他被黑骏关在黑屋里,因为什么事被那个黑流氓打了一顿。
“哦!想起来了。”他回忆起自己拒绝了黑骏的合作,倔强地望着“地宫”的天花板时,黑骏抡起拳头打向自己。他下意识地摸摸太阳穴,太阳穴剧烈地疼痛起来,旁边有一大块头皮血肿,浑身一摸,胸、腰、屁股、腿都感觉剧烈疼痛。他咬着嘴唇,坚持着爬了起来,靠在墙边,他试图听见什么,然而没有一丝声音,只有自己的喘息声;他揉揉眼,依然是一片漆黑,自己躺在这地上多长时间了,不得而知。他站起来,摸着墙慢慢地一跛一跛地踽行着,他摸到了一扇门,推开,顺着墙摸过去,摸到一个水笼头,他扭了一下,水流出来了。他欣慰地舐了舐嘴唇,歪下头把对准水笼头喝了一口漱了漱吐了,又接着喝了几口水,并洗了一把脸,感觉精神好了一些。他退了出来又继续朝前摸去,一直摸着走了十余米,他摸到又扇门,他摸到门栓,使劲转纹丝不动,他敲敲门是厚厚的钢板声,他抢起拳头使劲去砸,只听见闷闷的咚咚声。他停了下来喘了喘气,对着门高叫:
“开门!开门!”声音很快弹了回来,更显得十分寂静。他再一次去扭门栓,依然纹丝不动,他顺着墙退了回来,朝右边摸去,又摸到一扇门,他旋开门锁,顺着墙摸去,摸到一根灯绳,他拉了一下,灯没有亮。他甩掉灯绳继续朝前摸,摸到一张书桌,书桌上有些纸,还散乱地放着一些笔,他摸到一把椅子,遂在椅子上坐下来。坐了一会,他又起身朝前摸去,摸到一个书架,架子里有些厚厚的硬壳精装书和一些新的、似乎没人翻动过的书。他转了一下身,脚被绊了一下,险些跌到,手却摸到一个沙发,他意识到,这是一间书房。他出了门顺着右边墙又摸去,又摸到一扇门,门未关,他摸进去摸到一张床一个床头柜,他意识到是自己曾睡过的床,他退了出来,往前继续走,脚下“叮咣”一声响,他蹲下来一摸,是些残杯剩羹,他回忆起来,这是他掀翻的酒菜。他转身摸回书房,坐在椅子上,摸着一支笔,在黑暗中静静地坐着。他想起了妻子郁芝。
“她要是知道我不知所终,她一定会焦急死的。”他想。
“郁芝,郁芝!”他不由地喊起来,回答他的仍然是黑暗和静默,他抚摸着头上的血肿和满身的伤痕,无以名状的悲愤压抑着胸口的一股气,他感到十分憋闷,像是一支步枪拉起了枪栓,他几乎要晕厥过去,突然那股气随着他内心出发深深的呜咽,像决堤的洪水奔泻而出:“呜……郁芝。”
泪水瞬间从他的双眼流了出来。他捂住双睑,抓紧头发。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此话不假。
甄茗一生平淡安静,工作上顺利,事业上和平,这几年因为这支笔,他走红了,然而他依然故我,保持着农民儿子的本色。他始终认为在艺术上美的极致就表现为拙朴美;在政治上无为而治,顺应人性和历史潮流为之拙政;在人格上不浮躁、虚华、不计名利,可谓之朴实。可以说简朴是一切成功之本。但认识简朴并不易,人出世入世统统皆为名利,但由于不免对于“死”的观照,而从终极关怀考虑开来,像庄子那样把人生做逍遥游的人不多。所幸,甄茗自己悟到了这一点,人从呀呀学语起直至成人,是由简到繁,由朴实而华丽,凡人却很难在成人阶段,把自己从繁、从华丽中重新回到简、回到朴实,倘若要做到这一点,并不是靠信佛修禅,笃信马列主义,膜拜孔孟之道,而是上帝给的悟性是天生与之俱来的天性。在知名作家的大红大紫中,甄茗的确有超凡脱俗的、抛弃名利的功德,故而,但也象一支灵巧的飞虫,在众多的名利之蛛网中淡出,走出澄明。然而,这料都没料到,他与世无争,竟落了这么一个残酷的结局。他在黑暗中摸索着,他悲愁着,思忖着。
“是不是把我弃在一个活人坟里了?”
他想起《辛伯达航海记》里描写辛伯达被抛弃进了活人坟里,四处白骨,最终发现一个山洞而出逃的情景;他还想起基督山伯爵身陷囹圄,在暗无天日的日日夜夜里苦苦求生的情景……
“我是辛伯达、基督山伯爵吗?”
“我需要在将来的某一天向黑马、黑骏复仇吗?”
沉寂的黑暗、孤独的黑暗、哑畜般的黑暗,甄茗在幻想中被现实所惊醒,时而悲愤、时而沮丧,时而对这个黑色的暗洞留有一丝希望。
又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四周的一切依然死一般静寂。甄茗不由得想到死,“或许能在柜子里找到刀、剪刀”,他想。他窸窸窣窣地摸了半天,没找到一样可以置自己于死地的东西。这时肚子咕咕地叫,他想起自己掀翻的酒菜,于是摸到“餐厅”顺着那些残杯破碗摸到了放在桌边的一个瓶子,他找开闻了闻,是酒。
甄茗一生烟酒不沾。不嗜烟是为少年时,抽烟被校方视为不良少年,故从不与烟打交道,酒却因为家族遗传的关系,肝脏缺少解酒酶,他远远不胜酒力。
“我喝了这些酒,不死也是酒精中毒,他们必须要送我去医院抢救,那时就可以得救了。”甄茗沮丧地思考着。
“我应该写封遗书给郁芝,可什么也看不见,如何写呢?”
绝望之中甄茗流下两行清泪,他举起酒杯,浓烈香辣的白酒顺着甄茗的食道流进肚里,舌头仿佛烫起了泡,胃里像一团火在烧,一口气喝完了这瓶烈酒,甄茗突然感觉天旋地转飘了起来,头晕目眩,站立不稳,紧接着马上栽了下去。躺在地上良久,他觉得灵魂像一杯浓浓的琼浆蒸发了,生命萎顿起来,干涸着……
甄茗在地上滚着、翻着,酗酒后的噫语在黑暗中像蝙蝠般飞来飞去,身上的痛楚消失了,心灵的烦恼、怨怒没有了,他然间觉得灵魂升腾起来,飞向美丽的星空,在亿万个光年之后,飞临在一个光亮如月的星球上空,那是一个凉快的地方,像月亮上的广寒宫,他把张开的双臂放下,轻轻降落在这颗星球一个的山丘上,他看见郁芝张臂向他飞来,正高兴之间突然起了一阵风,滚滚红尘扑面而来,腾腾的热浪灸烤得人大汗淋漓,郁芝不见了,他高喊:“郁芝!郁芝!”
在恍然中他口渴难当、嗓子冒烟,在剧烈的酒精燃烧下,他从恍然中醒了,他挣扎着、摸索着,找到了水管,打开水笼头,他痛痛快快地喝了一气,喝得肚子发胀。他靠在水笼头边木然地站着,突然喉部象谁在搔痒,胃在激烈翻滚,他实在忍不住,把喝进去的水和酒哗啦啦全吐了出来,直吐得嘴里涎水都是苦的,还不停地在干呕。孰不知这一吐,竟把原先想过的自杀、中毒的动机吐没了。
吐完之后,甄茗腿软软的,全身有一种莫名的通泰感觉。酒精把神经系统搓来搓去,搓得绒了、绵了,人就醉了。甄茗吐了大半,胃里吸收了一点酒精,恰恰到了喝酒人的临界点,在这当儿,人就想睡。
甄茗稀里胡涂地东倒西歪地走进书房,倒在沙发上发出轻轻的鼾声。
黑骏计算着,他是前一天下午把甄茗打翻在地的,想来甄茗如果醒了也是大半夜,“地宫”里黑咕隆冬不辨日夜,任他发疯发野都不理他,狂躁过后,必然平静,到时候软硬兼施,何愁甄茗不举手投降,俯首贴耳呢?
黑骏和黑马少年丧父丧母,在街头上泡大的,黑马务了点正业之后,有了钱就跑偏,黑骏靠着哥哥,整天不务正业,在古城地面,成了小有“名气”的街痞,谁也不敢惹他。几年前,因为小团伙争地盘,火拼了一次,把人打伤,进了监狱。劳改释放后,变得更加凶狠、残忍,行藏不露声色,古城警方早就把他在警局挂了档,但无奈找不到他把柄。
这黑马有了点钱之后,很有远见地在古城郊外的山上买了块荒地,建起个农场,盖了个破房子。这里一度成为黑骏嫖宿和窝赃的地方。这几年,警方搜剿黑势力,翦除了他的党羽,他不得不龟缩在黑马的卵翼下,打点短工。这一次黑马与林红出了个抢一个作家赚钱的歪点子,黑骏自认是一个上策。他曾跟黑马说:“出了事我一个担着,反正我们没杀人,了不起是个非法拘留人口罪之类的,判上三五年,到时,你做哥哥的还不会我出狱后的生活操心吗?”
大凡这类街痞都这么一个共性:喜欢刺激。
黑骏见哥哥有这么个妙策,自然是手舞足蹈,绑票、打斗,歪门斜道他是行家里手。甄茗栽在他手上,像碰上了黑煞星,在劫难逃。他乐滋滋地,不废吹灰之力的把甄茗象要猴似地背来扛去,弄来弄去,他要折磨得甄茗欲哭无泪,欲罢不能。这是痞子们的一大特色。
大清早,黑骏吹着口哨叫杏儿备了早饭之后,用一个竹篮拎着,移开井口的障碍物,打开井口机关,打开井盖,下了井口,随手又把井盖关了,顺着梯子下到井底。他用耳朵贴着防盗门听了听,没有动静,便顺手把门前的电闸往上一推,掏出钥匙打开了门,迅速闪了进去。他闻见一股浓烈的酒味。于是急切地冲进卧室拉开灯,没见甄茗;又冲进书房拉开灯,见甄茗烂醉如泥地瘫在沙发上,他一惊,心想甄茗莫是喝了酒酒精中毒,那可就麻烦了。他趋前一看,见甄茗呼吸均匀,只是脸上、手上的皮肤红彤彤的。黑骏伸出一只手在甄茗颈子上的颈动脉上一按,甄茗的脉博还嘭嘭地跳着。他骂道:“狗日的,别自找麻烦!”
骂骂咧咧地黑骏来到客厅拉开灯,见昨天“孝敬”甄老先生的酒瓶喝了一干二净。
“乖乖,56度的烧酒,喝死他!”
他又冲进卫生间拉开灯,酒气扑鼻而来,一看地上粘乎乎的,尽是水、酒、胃粘液。
“妈的,找死!”
黑骏边骂边打开水笼头,把甄茗的呕吐物冲洗了,又返回客厅把甄茗掀翻的酒菜一一拾掇了,打扫干净,扶正桌椅,重又把杏儿做的早饭,绿豆粥、铬饼、大葱放在桌上,单等甄茗醒来,再“伺候”他一回。
黑骏嘀咕着:“妈的,这小子还挺倔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