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茗再度醒来,宿醉之后是剧烈的头疼。他睁开眼一看,以为是天亮了,他坐起来,却发现是屋里的灯亮着。他揉了揉太阳穴,伸了伸腰,一回头发现黑骏在门边冷冷地观察着看自己。他鄙视地看了黑骏一眼,想起自己曾用酒来自杀,却因为把胃里的酒吐了大半,剩在胃的酒却把自己搞醉了。
“甄老师,别和自己过不去。”黑骏道。
甄茗一声不吭,面对此等流氓,可谓是“秀才遇着兵”,他毫无对策,唯一的办法就是用沉默来代替自己的蔑视。
显然,黑骏看出了自己自杀的动机。甄茗想,这一着失败了,但自己的人格永不能丢,我必须抗争下去。然而,甄茗的这一想法显然是天真的,黑骏的手法自然不会采取过份暴力的,但他会选择催残神经的办法来整治甄茗。
“两天没吃东西,饿了吧!烙了大饼,放在那儿,你别又把它掀翻了,我这个人对浪费的人是决不宽恕的,吃完了,我们有事好商量。”黑骏马脸虎着语气带点威胁地说。说完走出书房,打开防盗门,狠狠地砸了一下关上了。
对黑骏而言,这是当年管教干部采用心理攻势管束犯人们的套路,如今拿来驯化甄茗,可谓有道可循。
甄茗定了神想了想,不假思索地走到客厅,抓起大饼和着大葱狼吞虎咽起来,接着稀里哗啦地喝了两碗绿豆粥。吃饱了,精神一爽,他踱进书房,见书架上摆满了工具书,和着一些名著以及黑马近几年炒作发行的各种书,其中包括自己的四五本书。
文人嗜书如命,此话不假。甄茗一见书心境渐为平和,忘了自己身陷囹圄,于是取下一本《唐宋词鉴赏辞典》,随手一翻便翻到南唐后主的章节里,一看“李煜”这两字,随口吟出《虞美人》来: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
吟着,无数往事涌上心头,他想起与郁芝的初恋和二十多年的恩爱之情,不禁又吟出:“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起到自己此时的情景,不禁触景伤情,不经意两颗泪珠打湿了书页。
这些诗句像是为自己写的,他记起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曾有这样的评论这首诗:“尼采谓一切文,余爱以血书者。后主之词谓之血书也。”这血书如箭矢射中了自己的心房。
甄茗往后翻到李煜写的《浪淘沙》,他轻轻诵道:
“往事只堪哀,对景难排……”
“咣当”防盗门响了一下,甄茗回头望去,只见黑骏流里流去地大喉喉地喊道:“吃了吧?是不是来谈谈?”
甄茗把辞典往书桌上一砸喝道:“没什么可谈的!”
“呵,还硬啊!到了这份上还不妥协。妈的,老子又不杀你,让你吃让你喝让你扬名,你还不干。我这个人是进过大牢的,我怕什么!我给你谈三个条件:一是合作,保你吃穿有事做,有钱挣,过上几年出去,你就更辉煌了。二是不合作,你看过《红岩》了吧,那渣滓洞国民党军统那一套我全会,让你享受享受如何?如果你享受完了还是不合作,对不起,你老婆就会成为人质,到时候,她的生死不由我定,也不由老天爷定,是由你定了,怎么样阎王爷,这生死笔拿还是不拿?”
“流氓,你没资格跟我说话!”
“呵,还看不起我?”
“叫黑马来!”
“对不起,他去赚你《痛失乐园》的钱去了,你如果愿意合作,我就养你几天,待黑马回来再和你理论。”说完,黑骏拉起书房门,“咣当”一下关了防盗门走了。
甄茗一股怨怒无处渲泄,狠狠地举起拳头砸在桌子上,他怒目环顾四周,那东西南北上下六壁将声音轻轻地还了回来。“这种没有反应的四围,真想用冲锋枪狠狠地扫射一通”。甄茗期望着。
甄茗再次走到防盗门前,使劲敲敲,那声音很钝,是一道隔音防盗门,他于是返回来,在各个房间细细地查看着。这套房间没有窗子,所有的墙面均用瓷砖贴起来,没有任何隙缝,甄茗只发现与外部相通的三个地方:防盗门、下水道和换气孔。他对着换气孔唤了两声,没有回音,证明换气孔很细,也可能七拐八绕地绕到很远的地方,他敲敲下水道和抽水马桶四周的瓷砖,感觉到下水道也很窄,不可能容人从那儿钻出去。他又敲敲天花板和墙壁以及地面,所敲之处都是实心的。
“真像他们说的,这儿是个‘地宫’。”
甄茗悻悻地回到书房不得不面对现实考虑一下自己的处境。
“我如果不与他们合作,最终结局,他们很可能杀了郁芝,一切于事无补。看来只得看远一点,慢慢寻找机会逃出去。”
想通了,甄茗索性耐了性子静下来,读读书,写写毛笔字,为了不致肌肉萎缩,每在早上他都要从这屋跑到那屋,锻炼身体,或者做一做俯卧撑、仰卧起坐,久而久之,甚至几个月后还编了一套自创的汉字操,即双手平齐在空中画大字,每天写100个汉字,竟能写得大汗淋漓。
此后几天,黑骏到吃饭时间就送饭菜下来,甄茗照吃不误,只是从不正眼看黑骏一下,只要黑骏一开口,甄茗就说:“叫你哥来!”黑骏搞得没了脾气,怒不可遏,可只能陪着笑脸送饭送菜。
甄茗当然也极其烦燥,一个人无话可说,却失去自由,个中寂寥烦恼实在无法忍受。每每到这时候,甄茗就抄起毛笔在纸上愤愤地写“怒发冲冠,凭栏处……”或者写“强虏灰飞烟灭……”孰不知这书法仍是修身养性之道,人一执笔,丹田之气便氤氲冉冉,一运笔,那丹田之气便沿着会阴、尾闾,顺着督脉等穴汇到手掌上的劳宫穴上,随着笔势的起伏跌宕,那阴郁之气、浮燥之气乃至病气便不胫而走,心地便舒坦起来,旷达起来,久而久之,丹田便少了那些邪气,多了元气、中气、浩然之气,于是觉得身体日益通泰,手上有了力道,胸臆也有了缓延的劲道。笔在手上如龙蛇飞舞,雄浑雅健处那些跃然纸上的一笔一划便有了入木三分,力透纸背的感觉。身陷囹圄的甄茗靠了练书法,竟能身强体健地在这暗无天日的地宫挺了过来,竟还写出了日后的无数文章来。
四天后,黑马终于回来了。与黑骏交换了关于甄茗的表现意见后,黑马下了井来到甄茗的书房。一见面便送上两盒上等铁观音和一枚刻好的“甄茗藏书印”的鸡血石章和端砚一个,说道;“甄老师,多有冒犯,黑骏动手打了你,实在不该,赔礼了!”
“你兄弟俩都是流氓!”
“甄老师,得罪得罪!我是不得已而为之啊!”
“你说,什么合作不行,你却来这一套,你把我扣在这儿,会对你有多大好处?”
“甄老师,说白了,我是文学爱好者,不管是文学爱好,还是赚钱,我都想独家占有你的作品,这或许是我的怪癖,但我这个怪癖却是用掉脑袋的代价换来的,我已经走到这一步,我还能选择什么?”
“你放我出去,我绝不告发你。”
“晚了,古城公安局已经把你的失踪当作大案要案来办,我如果自首出去,即使不死我这辈子也完了,我只有铤而走险了。”黑马装出一付可怜相,但又威胁地说。
沉默良久,黑马说:“黑骏说的几个条件,我看也没法改变了,我不会对你怎么样,可我那兄弟是进过局子的,如果有什么问题,他什么事都做得出来。”黑马再进一步威胁道。
“你们不能把我妻子怎么样!”
“这得看你的选择了。对了,我和林红去看过她,她已经从你失踪的悲痛中转了过来了,一切都好。我这里是远离古城的黑森林,是个名副其实地桃花源,你在这里远离城市的纷扰,没有功利地写作,不正是你在《痛失乐园》里写的,‘要在失去乐园之前,尽快地逃到星风清月之中去’的理想吗?甄老师,想开一点吧,我们合作一次吧。只要你答允,你需要什么条件我统统满足你。喏,我带了合同,我要付给你高额稿酬,一旦我们都老了,我的事业发达了,我和林红会在国外买好别墅,办好护照,我们真正到清风星月、田园牧歌式的西方世界真正过点桃花源的日子,到时,我们会好好伺奉你的,并会为你精美地出上一套文集,或许你会因为这本文集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为中国争得光荣的。”
“别痴人说梦话了。”
黑马递上合同,甄茗扫了一眼,见合同上写道,每千字1000元,甲方签名处已赫然地写着黑马的名字。甄茗拿起合同书对折起来,然后慢慢地、一下下地把合同撕了,眼睛木然地望着墙脚说:“稿费全给你,你怎样打算我?”
“是这样,你先坐下。”黑马把甄茗扶坐在椅子说:“你的《痛失乐园》已经开印了,我依旧只是你的经纪人,该给的稿费我会存起来的。下一步我拟好了一个提纲,请你在三个月内写完,这样,你一年可以写3—4本长篇,写个三五年,我们就移居到国外如何?”黑马又献殷勤又讨好地说。
实际上,这么多天以来,甄茗的的确确对自己的处境作了一番推理,毕竟他是学医的,逻辑思辩能力比一般文科生要强得多,他很清楚自己已经成了“六面碰壁居士”,所有的抗争和逃出去的想法都无济于事。只有等待时日了寻找机会获得新生,看来一切只能从长计议了。
“拿提纲来!”甄茗自己都觉得意外,这句话会从嘴边冒出来。只不过调子依然是冷冷的。
黑马急忙从西装口袋中拿出《都市三姐妹》的提纲递给甄茗。甄茗打开提纲浏览了一下说:“你是要我写黄色小说?”
“不不,是言情小说。不过嘛,言情小说不带点色就不能叫言情小说,就象没盐不成菜一样。”
“有一点,我宁愿死、宁愿郁芝也被你们害死,我不能用黄色的东西去毒害青少年。”“是,是!”黑马诚惶诚恐地说。
“我提个条件,你们要保证我妻子的生命安全。”
“是,是!”
“另外,写作不了解周围发生的事不行,我必须有报纸、电视看,有收音机听,另外,要供给我宣纸、毛笔和黑汁。”
“是是,尽快办。”
当天,黑马嘱黑骏安装了卫星电视的“锅盖”天线,又开着切诺基进城订了十余种大报小报,买回了宣纸、黑汁。末了,黑马又把杏儿找来,反复交代杏儿,要她好好干,说大家是亲戚,要相互关照,叫杏儿只管好好买菜、做饭,别的事一概不要问,更不要独自出去,这里山高路远,森林密布,没有野兽也会有鬼。说着掏出一叠人民币朝黑骏喊道:“给杏儿爹送去!”
黑骏应了一声走了。
黑马对着杏儿又说:“杏,你早早死了娘,你爹把你拉扯大,很苦,这下可好了,你到这我儿来,既可养你自己,又可养活你爹,治你爹的病,等你大一点,到城里找个婆家,这辈子啥也不愁了。这井里关的人是个坏人,是个大骗子,差了俺几十万元钱还不出来,俺把他弄这儿来,逼着他慢慢还。这井你不要下去,小心他对你使坏,平时要把井遮掩好,不要让外人发现了。”
杏儿一口儿应声答允着,心里嘀咕着,这井里的人是啥样儿,怎么会差俺家里这么多钱?把他关在这里,他怎么能还钱呢?心里想着便笑了起来:“他会屙金子,把他关在这儿?”
“不,把他关在这儿,要他儿子还,还完了咱才放他出去,咱又不害他。你好好做饭,让他好好地活着,我们钱就能还回来,你做的饭就是金子,就是银子啊!”黑马骗得杏儿信以为真了,便兴高彩烈起来。
杏儿天真地笑着,用怪异地眼神朝井口望去。这口井像个童话故事,深深地吸引着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