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大夫,你看这则广告。”护士白玫递过一张《古城晚报》。
郁芝接过报纸,顺着白玫所指看到了古城作家协会的寻人启事。她的心不禁又抽了一下,十天了,甄茗不知所终,为这事她焦虑极了。公安巡侦部门查遍了所有线索,无一结果。据巡侦队队长郝刚说,这几年古城失踪案猛增。每天各个区的公安局或派出所都会接到大量人口失踪的报案。当然失踪人口的去向,大概是这么几个:一是儿童被拐卖;二是妇女被拐卖;三是因各种仇杀被暗杀后毁尸灭迹;四是谋财害命。另外还有一类特殊的就是私奔。郝刚告诉她,巡侦队遇到这么一个案子:一个年届半百的副教授,大清早跟丈夫打了个招呼说:“我到学校去,中午回来!”孰不知这一走再也不见踪影。巡侦队足足查了三个月,查不到结果。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她的亲儿子丁丁天天找到郝刚,见面就喊:“郝叔叔,我想我妈,我妈肯定还活在这世上,你们一定要为我找到妈妈!”郝刚讲述这件案子时眼里缀满泪水说。“可惜我们竭尽全力也没法找到。”郝刚手向前一摊说,这孩子真可怜啊!”
郝刚还同样拿出一张晚报对郁芝说:“郁大夫,你看看中缝,每天都有人失踪的寻人启事,我们每天都得往火化场送无名尸火化。这个城市太大了,人口密集,人来人往,经商、旅游、探亲、出差,什么事都会发生。”
“我从事巡侦工作那么长时间,我记住了法国人卢梭说的一句话:‘城市是罪恶的深渊!’”
郁芝失神地听着。这时白玫说道:“郁大夫要想开啊!”
郁芝这才回过神来说了声:“谢谢!”
这天是周末,往常这一晚甄茗和她都会去古城小街上吃小吃,而如今……郁芝怏怏地回到家慵懒地靠在沙发上,细读晚报上那则启事。她想起郝刚说的私奔,会不会甄茗也走了这一步呢?如今这个商品社会,光怪陆离。她想起了甄茗的日记,“他会不会在那儿有所记录呢?”
郁芝拿出钥匙打开甄茗书桌的抽屉。抽屉里放个几个古币和两枚藏书章,日记本夹着厚厚一摞纸。郁芝把笔记本拿出来,顺着厚纸夹着的页码打开,这是甄茗失踪前一晚写的日记。这日记郁芝看过多遍了,他是这样写的:
“近日完成《痛失乐园》,个别地方还稍作修改。这本书可谓中年人看世界、体悟生活的人生缩影。下一个目标是写自己对另一个生命主题的探讨,终极关怀,这令我们对生存意义思考,拟撰写《死与生》长篇提纲。”
郁芝虽身为作家夫人,对文学却毫无兴趣,这几年家中富裕起来,才觉得文学在商业社会里也是有一席地位的,但甄茗每天辛苦地爬格子也不啻一个苦力,十分艰苦。因此她对甄茗十分用心,衣食起居全都操心,使甄茗吃好、住好,身体好。
郁芝想了想,“会不会在最后这本书里写点什么呢?”她打开甄茗失踪当天写的《死与生》的提纲。提纲的起首写道:
“‘死与生’,为何不把它颠过来写成‘生与死’?这其中有一个重要的哲学思考。人们生存在这世上,一旦体悟到死——不管你功名利禄如何显赫荣耀,你的结局只有一个:死!面对生命终极死亡的思考,人类不得不直面自己的生存,即按照心理学家马斯洛的描摩,为了生存、为了劳动、为了受教育、为了安全,乃至为了实现自我而忙碌奔波,有的人有了金钱却心已早死,他们变成行尸走肉般让吃喝嫖赌的物欲占有着一切。什么才是生存的本质,海德格尔说‘要诗意的栖居’——考虑死的残酷结局,研究生的诗意栖居,这就是本书的主题。”接下去是甄茗写的人物、情节等。郁芝没能看下去。郁芝想,甄茗近年来渐渐地淡泊名利,处处与人为善,越来越有那种入佛入禅的境界,是不是就与这个诗意的栖居有关。照郁芝看来,这“诗意的栖居”还是很美的一句话,在一个如诗如画的田园风光里悠然地清心寡欲地生活,像一个美国西部的农场主,或像一个飘飘欲仙的道人……
郁芝禁不住对着空空如也的房子喊道:“甄茗,你在哪儿栖居?”
内心这么一喊,眼泪哗地流了下来,她捂住双脸,失声地哭起来。郁芝这一哭,不仅是哭甄茗不明不白失踪,也是哭自己悲惨的命运。古人说“人生三大劫难:少年丧父,中年丧妻(夫),老年丧子。”这其中自己已罹一难,自从甄茗失踪,每晚夜不成寐,思念亲人,可谓寻寻觅觅,凄凄惨惨戚戚,个中悲苦只有自知。
甄茗失踪后,郁芝自然受到不少照料,有医院的,也有作家协会的,但能给她以慰藉的只有医院的护士白玫和老同学章涵夫。
这两个人一个在生活上给予郁芝无微不至地关怀,一个则在精神上给予安慰,有这两个朋友,郁芝才能勇敢地面对生活。
然而,谁能与自己朝夕相处20余年的恩爱之人相比呢?
初冬的寒风把梧桐叶子一片片吹落,时不时有几片撞向窗子,“生活是一种轮回,生命也是一种轮回,我进入了哪一种轮回呢?”郁芝心里问。
她拨响了巡侦队长郝刚的电话。
“我是郁芝,我想再问问?”
“郁大夫,从各区和各地交换来的信息,依然没有甄老师蛛丝马迹,我会在心的,请你放心!”
郁芝又拔响了章涵夫的电话。
“涵夫,郝队长那儿没动静,你看了作协今天晚报的启事没有?”
“那稿是我写的,作协党组批准打广告的。”
“你说我怎么办啊?”郁芝声音变了调,在电话中吮泣起来。
“郁芝,振作起来,会有结局的,如果方便的话,我现在过来看你?”
“不,太晚了!”
郁芝再次拨动电话,白玫在家中接电话。
“白玫,你有空吗?”
“有!”
“能不能陪我一下?”
“行!我现在就来。”
当晚,两个女人捂在被窝里叙说着心里话,郁芝讲述着20多年前校园里三角恋爱的故事,讲着甄茗和她结成秦晋之好的罗曼史,说说哭哭,哭哭说说。
校园的罗曼蒂克是演绎青春的符号。这符号由白日梦的幻想,由初恋的翅膀,缱绻的温情,狂热的交欢和最终的婚姻或悲情组成。在任何一个时代,任何一个校园里,每一年每一届莘莘学子都在重复上演着相同的故事,年年如斯。
郁芝静静地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上昏黄的灯光,向白玫讲述着二十五年前的往事——1965年阳光灿烂的秋季。古城大学迎来了新一届大学生。
“那时,我们是唱着《我们走在大路上》,意气风发,斗志昂扬地踏进校门的。”
“那个时候,你们可能单纯得很吧?”白玫问。
“也不,其实,那时只是胆子小罢了。”郁芝答。“那时,男女之间的爱慕之情还是可以感觉到的,只是故意不去感觉,而是把这种感觉放在远离真实的地方,而是用‘又红又专’的标准来要求自己,以报效祖国。”
“啥叫‘又红又专’呢?”
“红啊,就是政治上听***的话,听党的话;专,就是各门功课都要好,还有就是生活上要简朴,劳动上不怕脏不怕累,大约就这些。那个时候,高标准严要求压到一切,谁敢去风花雪夜,谈情说爱呢?谁要是穿花销一点,去和男生写一写浪漫情书,不被批判为小布尔乔亚才怪呢?”
“什么是小布尔乔亚?”
“小资产阶级呀!”
“哇!那么男女之间谁也不敢讲话了,草木皆兵,风声鹤泪。”
“不!你想,这阴阳男女原本是大自然的根本,怎么可能禁止得了呢?”
“喂,郁芝姐,斗胆问你一下,你的初恋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你这鬼丫头!”郁芝戳了躺在身边的白玫一下说,“那时在大学开学100天左右的时间,那天第一次上解剖课,全班分成四个小姐来到解剖教研室。当解剖老师叫男同学帮着一起从黑板下福尔马林水池的盖拿走的时候,一具具变了色的男女尸体飘浮在福尔马林水中,一股刺激眼睛、鼻孔、咽喉粘膜的味儿顿时让人窒息。极度恐慌中同学们,又流泪又咳嗽。女生们互相紧紧地拉着,谁也不敢出气。”
“怎么,怕啦?”解剖老师鄙夷地说。
“学医的,与人打交道不外四种:健康人、病人、不死不活的人(像麻醉过去的、昏迷的、植物人等)、死人。按我的体会,与死人打交道最放心,你骂他,他不啃声;你用力把他肢解开来,像古人最惨酷的刑罚凌迟那样,他都无所畏惧;你抱住一具女尸,想像和她有若干的罗曼蒂克,也决不会有亵渎的感觉。但是活人......”,说着解剖老师拿起一个矢状切面的半胸女人头,忽悠忽悠地闪着快速地送到一男同学面前说:“给,放在枕头一晚上,如何?”只见那男生纵身一跳,脸吓得煞白。
解剖老师说:“瞧!活人一小点刺激都受不了!呵呵呵。”
这一举动和幽默,使全体同学轰然而笑,那害怕消失了许多。于是同学们从看到触摸,从触摸到对着书用手翻着厚如牛皮的人皮下的血管、神经、心脏、肠子……一上午下来,虽不怎么怕了,但对从来没见过死人的我,还真是一个恶性刺激。那天中午到食堂吃饭,看见红烧肉、火腿就让我想起福尔马林浸泡的尸体,像是一堆腌熟了的咸肉。结果,我冲出食堂,在水池旁拼命地呕吐,把黄疸水都吐了出来。一整个中午,我不停地漱口,脸色腊黄……
“这时,有一个神秘的人出现了。”白玫打趣道。
“鬼丫头!”郁芝双手戳了她一下,她笑不起来,再讲下去,就触及她的心事了。
“唉!”郁芝重重地叹了口气。
“是的,这个人并不神秘,他就是我的小组长。”
“甄老师!”
“你料都料不到,章涵夫!”
“怎么?”
“你听我讲。”
“在校园的石凳旁,章涵夫号了我的脉,摸了摸了粘湿的手说:‘你可能有点脱水了,再这样下去,电解质紊乱,酸中毒,会有危险的,走,去医务室看看。’”
“在他的死缠硬磨下,我只有跟着他上了医务室,挂上了吊针,这时他说:‘我去去就来!’”
过了一会,他返回来,买来些蛋卷和话梅。
“吃点蛋卷,空腹不好,这两天你一点肉都不要吃,这话梅让你开开胃。”
“他一边喂我,我边为我轻轻地朗颂着美国诗人朗费罗的诗,现在我还记得几句:
最低潮是最高潮的开始/我们要向人生最高的目标前进。下午课铃声响了,他依依不舍地对我说:‘好好休息,列宁说:休息是战斗前的准备!’”
“他走了,我咀嚼着酸甜醒胃的话梅,看着吊瓶里渐渐落下葡萄糖盐水,心中象黄昏的落日余晖,暖暖的、温馨而恬适。”
“从此,留下了美好的印象!”白玫又调侃地说。
“是啊!”
“这以后,我们就初恋上了。很多同学对我们羡慕不已。学校就那么个环境,一男一女稍稍亲热,就会变得众目睽睽,在大学不准谈恋爱的校规中,我们也自然成了众矢之的。”
“团支部书记找过我,篡改斐多芬的诗,义正辞严地对我说‘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革命故,二者比可抛’。团支部在考验你,何去何从,你选!”
“系主任找到涵夫说:‘每个人都必须懂规则,校园里不相信爱情,收手吧!’”
“于是我们疏远了,但越是疏远,越是眷恋。人们在相爱的时候,第六感官会极度地发育起来,我常常感觉到在实验室或是校门口会碰到他,就果然会碰到他。”
“他很快地憔悴起来,显得无精打彩,看到他这付样儿,我内心在颤泣,我决定写封信给他,于是开了个夜车,写了一封我如何思念他,如何要叫他振作起来,相互鼓励,做又红又专的革命接班人的信。信的末尾,我写了***的一句话:‘不管风吹浪打胜似闲庭信步。’这封信我交给他同宿舍的李要他转交间涵夫,孰不知这人竟将信交给团支部书记,这以后我俩就作为小布尔乔亚的在反帝反修的运动中被加以批判。后来,组织上要严肃处理,以正校风,把他转古城大学中文系。”
“浪漫而忧伤。”白玫说。
“文革鼎盛时期,我毕业分到古城卫生院,他被发配到县里一个农药厂,‘文革’后期流行伤痕文学那阵子,他写了一本《流逝》的长篇小说,轰动全国,被调进市里创作组,直到现在的市作协,小说不再写,只写评论。”
“那么你和甄老师是如何结成秦晋之好的呢?”
“很简单,甄茗和我是同班,他来自农村,特别自卑,也因而特别自尊,在学习、生活上特别向上。毕业后,他和我同时进的医院,进了医院我下了科室,因为他根正苗红,所以他留在了政工组搞宣传,孰不知写大批判稿竟把他写成了作家。当时,我们都年近三十,大男大女了,妇科主任一撮合,我们就结婚了。”
“你爱他吗?”白玫问。
“我喜欢他的朴实。”
“和章涵夫相比?”
不及白玫说完,郁芝就打断说:“唉,往事不堪回首,人一生有许多阴差阳错,相爱的,因为阴阳八卦不合而天各一方;不爱的凑合在一起,像馒头掺了沙子;想当官的,因拍马屁拍在马脚上,与官场失之交臂;想长命的,却偏偏患上了癌症遇到了车祸;那想死的,跳楼溺水喝敌敌畏不成,却苟延残喘成了人瑞。”
“我怀念大学校园的初恋,但我更衷情于一个可以信赖的、在长期生活中考验的人。”
郁芝发现白玫竟感动得哭了,反而安慰说:“白玫,我始终感觉甄茗还活在这世上,我不相信他死,我一定要找到他!”
“郁芝姐,我帮你!”
俩人紧紧搂在一起,郁芝说:
“玫,谢谢你,讲了一宿,睡吧!”
天亮了,市声透过窗子喧嚣起来。郁芝起身拉起窗帘遮住光线,屋子重又安静和黑暗下来。郁芝躺回床时,白玫已经传出了均匀鼻息。
郁芝读着天花板,突然想起章涵夫,她眼前浮现他年轻而阔实的身材,一绺黑发常常掉在左眼上,显得潇洒帅气。她想起章涵夫喂她话梅时,她一嘴吃进话梅同时叼住章涵夫手指的情景。
“唉!”她长长地唉了一口气。
“一出场就上演了那场初恋的悲情,章涵夫至此不娶。现在甄茗失踪了,章涵夫倾注深情来帮她,是想重新燃起初恋的火焰,还是体现老友、甄茗同事的关怀,有许多暗示,更有许多符号,像计算机命令中的那些光怪陆离的符号在闪烁。”
“我怎么办呢?”她想想甄茗,想想章涵夫,思维像粘糊糊打翻了的胶水,她的一只手在胶水里粘粘糊糊地摸着,腻人地抓住一样东西,是泥鳅、钢笔抑或是一个球磨机里的圆球,这东西是物体又不是物体,像是一种理念,哦,对了,摸到了一根尾巴,它上面粘着长满毛刺刺的道德感——道德感使郁芝模糊起来,甄茗和章涵夫变成一个人,失踪了没有失踪,道德是天花板,天花板重重地向郁芝压去。
郁芝终于进入梦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