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厅里医官和女侍医进进出出忙乱不已,见我进来也无暇理会,只管听从内室传来的喊叫声应付这应付那。我闪到一旁不打扰众人,从人缝里挤进内室,这时里面已安静下来。
我走过去轻轻抚上他的肩,他欲转头叫我,我忙示意他别动别出声。望向床上,女子脸白如纸没有一丝生气,双眼紧闭似乎不愿再看这世间一眼。
“时辰够了。”一把黑油长须的医官道。
见我疑惑,他解释说他喝下药汁已有两个时辰,身体并无异常,可以开始了。我仍是不懂,只得静静地看着他和医官做的事。
医官说了声端上来,便见一名侍医端着一个器皿来到床前。看不清里面是什么东西,待医官带上手套抓出来把我吓得倒抽一口气。那是什么东西!像是水蛭,可是哪有那么大的水蛭。
“这是?”我忍不住问道。
“蛭虫。”他回道。
还真是水蛭!
只见他挽起左手边的衣袖露出整条手臂,黑须医官让侍医在手臂上涂抹些东西,接着便把手中的干瘪的蛭虫贴上他手弯的血脉处。蛭虫一粘上手弯便迅速胀大起来,由略微透明干瘪的东西变成了红红的胀球。直到那胀球涨得快要爆开医官才一把将它扯下,然后按在床上那名女子的左手弯处。
“火!”
侍医即刻将点燃的布团递上,黑须医官接过手在蛭虫身上打圈烧烤,这时和刚才相反,胀球在火烤下释放出刚才吸的血慢慢干瘪下去。丢开奄奄一息的一只,黑须医官又抓起另一只重复刚才的过程,如此再三,直到器皿里的十多只大蛭虫全部用过后才算完成治疗。
而这时他已是满头大汗脸面青白,“她会醒过来的对吗?”他向我寻求着保证。
我点头,“为何拖到这会儿才……”
黑须医官回道,“臣这东西就这么十几只,给您用过之后得让它们休息五六日才行。”
“别担心夏禹,青儿会没事的,你看我不就好好地站在你跟前么。”
他点头,“呈你吉言。”
看着夏禹手弯上好些个蛭虫扎过的小眼,我按着自己的左手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我先离开一会儿,等会儿再来看青儿。”
“恭送娘娘。”
奔出青儿的寝房,坐上轿辇急忙命人跑起来,以最快的速度跑向玄安宫的麒麟殿,谁知到那儿内侍却说人不在,不过却遇上了另一个。
“过来,把袖子拉起来,双手一起。”
她被我的凶样吓着,赶紧把袖管挽起。我拉过她两只纤细的胳膊仔细看着,左手没有,右手也没有。
“你哥哥呢?”我又问。
“哥哥把嫂嫂弄哭了,嫂嫂便跑了,这会儿正找着她哪。”
小姑娘刚说完便见她口中去找嫂嫂的哥哥从远处走来,身后没有跟着人,看来大小伙还没找到人。我急忙迎上去,还未开口他已拉长脸训起人来。
“您身子还弱得很,怎就跑来跑去的。”
“少说废话,袖子拉起来!”我活象个抢劫的,只是我不是抢东西的而是叫人拉袖子的。
“袖子怎么了……”
懒得与他多说,我自己来,拉起左边,没有,拉起右边,还是没有。怎么会,不是他们兄妹那会是谁……
“你们父皇呢?”
大小伙回道,“来时与他遇上了,正去您那儿。”
“快走!”我朝身边侍从喊道。
大小伙疑惑。“母亲这是……”
小姑娘叫起来,“母亲没准儿是要去凶人!”说完便跳上她哥哥的背喊着快走。
到了凤栖宫他人果然在,正悠然地靠着软榻喝着茶,还有两个侍女一上一下地给他锤肩捏腿。
火气一下飙到了最高点,二话不说冲上去推开二女拉着他的衣襟让他给我坐端坐好。
“袖子……”
我话还没说完,身后赶来的一大一小便异口同声地说,“拉起来!”
他的表情顿时不自在起来,按住左手刚想出声,我便不由分说地抢过他的手。袖子拉高,果然,数了数密密的小眼,和我手上的一样多,十一个。
“医官说那药汁喝下去会伤到心脏,日后便不可动武了。”正是因为药性太猛烈,所以才不可由病人直接服用。可对于练武之人尤其武艺高深的人来说,势必要有一颗比常人更强健的心脏。
他不以为然地挑了挑眉,目光越过我落在身后的大小伙身上,意思不言而明。
是啊,我的煜儿回来了,都回来了,而今全都在我身边。
“母亲太羞羞脸了。”
我赶紧松开抱着他的手,他也不自在地整理着衣服,真是讨厌的小媚儿。
大昭武兴十七年底,齐贼灭亡蜀南收复,同时西北边陲的边界纷扰也基本解决,庆阳城为大昭所有,平凉等几个小城池为西羌所有,很和平的分肉策略。至此,大昭朝一统中原,率土之滨莫非王土。次年,废武兴改国号为瑞安。
而天姬,她已死在了血祭台上,这以后的只是皇后,安乾皇后。
暮春四月阳光暖人,百花齐放飘香十里,此时此刻在花园里晒太阳吃点心多么惬意的事。
“刚沏的茶,娘娘小心烫着。”
如雪刚将茶递来,如霜便伸手拦下,“知道烫还端给娘娘,你会不会伺候人啊。”
如雪怒道,“你又有多能干,你看你做的这些点心,娘娘能吃得下去吗!”
“你能干你怎么不去做!”
如今青儿已不在,身边是她的侄女儿鲜于家的两个小姑娘,不,从前是小姑娘而今已经不小了,偏偏还不嫁人,难道要学她们的姑母不成?
年关一过青儿便随夏禹出宫了,说是趁骨头还没老得不能动,要去四处走走。事实上她哪里老,女人色衰如同花儿凋谢,可她本就是一株青兰,一直是那么青青幽幽秀秀丽丽的,看起来不知比胡子拉渣夏禹年轻多少。
那株青兰啊,临走前还生着我的气。不论我怎么解释当时的迫不得已,她任是不原谅我,还说我是故意去找死……
您并非没有别的法子,那会儿二皇子就在您边上,你若把他……总之,你是故意找死的!
也许她说的对吧,我并非没有别的法子可我却不愿再去挣扎。也许我真的在想,如果他们真的要等到我死才来看我一眼,那么我就死给他们看吧。一个又一个的三年,七年,十年,于从前的我无意,可如今我已是会老的人,再也等不起了!
现在想来我却后悔了,后悔那一幕让媚儿看见。好在那小姑娘一向健忘,这会儿已忘了个干净。
“皇上驾到……”
“母亲。”
皇上还未到,太子殿下却已到了跟前。
“看见阿莲朵没有?”殿下一脸着急地问。
我忙摇头,“她又躲起来了?你又把她怎么了?”
殿下恼道,“我能把她怎么,不就是清早起来说了她两句。”说到这儿殿下更是气粗了脖子,“她可是越来越娇贵了,我就说不得她两句!”
如雪笑道,“莲妃娘娘而今可不是和咱们娘娘一样身子娇贵么,殿下多担待才是好。”没大没小的侍女说完便拉着姐妹如霜退了下去,遇上来人道了一声见过皇上。
我未起身只道了一声见过官家便又转向太子殿下,“阿莲朵没来我这儿,我总觉得她有些点怕我。”
“那是母亲每回见着她便没了笑容,母亲莫不是不喜欢她?”
“我没有不喜欢她……”我低头看着自己的肚子,感觉很是别扭。
怎会不别扭,和自己的儿媳同时挺着大肚子,老蚌生珠啊。
“奉茶!”
被冷落多时的皇帝陛下终于怒了,我忙把喝过一口的茶水递给他,打发了他又继续和太子殿下说话,“你说她什么了?”
“我就只是说了她一句没康妃大肚,别的什么也没说。”
康妃,太子殿下的另一位太子妃,为朝中一位大臣之女,本是皇帝陛下为他精挑细选的嫡妃,但因太子坚持,而今是两头大的情形,即二妃不分大小同为正妃。
我哼道,“我要是她就用那大肚子撞撞你,让你看看什么是大肚!”既然他能与父皇抗争,为何抗争到底坚持只要阿莲朵一个。“那康妃大肚,你去找她好了,还去莲妃那儿做什么?”
太子殿下皱眉,“母亲倒真很不待见康妃似的。”
我又哼一声,“你的意思是你很待见她?”
“她秀外惠中,不失为一名好女子。”
我气道,“那阿莲朵呢,和康妃相比就不是你眼中的好女子了?你这么快就喜新厌旧了?”
太子殿下挠着耳朵,很是不解,“孩儿哪有喜新厌旧,阿莲朵是阿莲朵,为何要拿她和别人比。母亲您到底在气着什么,我纳妃是喜事,可每回一说起她们您便……”
“的确是喜事哟!哼!”
见我气得不行,皇帝陛下冲太子殿下怒目起来,“闭上嘴,下去!”
我又气上他这一边,“你吼他干什么,怎么,准许你去看这个妃那个嫔,就不许我儿子来看我是不是!好啊,我明儿就去碧游山庄住下!”
皇帝陛下一脸吃鳖的样子,而后转向他的太子,两父子同时看着我,脸上是同样的表情,齐齐送我四个字,不可理喻。
稍后煜儿吃了两口点心便急着离开去找他的阿莲朵,临走前说了一句母亲要是能生个小妹妹就好了,不过不要像媚儿那小妖精一样,要温温柔柔的最好。
小妹妹吗……
我拿出怀里的雕凤玉佩轻轻抚摩着上面的刻字,娥,我女……
“梓童。”一只大手伸来将我的手和玉佩包裹住。
我反握住他点点头,我已有煜儿和媚儿,不久还有腹中这一个。
“一根白色的……”凑近一看的确是,他黑亮的发丝间竟夹杂着一根白发。
我想也没想便伸出手将白发拈出来,用力一拔。
他当即跳起来,暴吼,“放肆!”
我眨眨眼,很是愧疚地道歉,“官家恕罪啊。”呵呵,扯疼你了么。
抬手欲扔掉绕在指间的白发,却被他一把握住手。十指交握,白发就绕缠在我和他的手指间。他看着我,只是看着我,想说的话决计不会说出口。起身投进他怀里,仰起脸轻轻厮磨着他扎人的胡子。可我听见了,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唔!”
呵呵,又把你咬疼了。就该把你的下巴咬下来,好可恨,多少年,多少年,你却真的是到长出了白发才与我说这句话。
“官家恕罪呀。”
瑞安元年初秋,皇五女降生,号曦初公主,闺名娥,殷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