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昭媛生下二皇子一个多月以后兰婕妤诞下了一名皇女,昭媛娘娘着实松了一口气,听说之后的每顿膳都比往日要吃得多些。接连添一子一女,圣驾却没有为此等大喜事回都,只先后传来圣旨册封了一位南安嗣王和一位淮阳郡主。
此后的半年里,少君不论是他十九岁的寿辰还是之后的年关都没有回来,圣驾一直在界河以南的泥沽、双港、南河、独流等驻军地之间奔波,直到隔年的春末才派人捎回搬驾回府的消息。
头年分发了秋衣冬衣,这一年玉妃娘娘又让我负责打理各殿换季薄衫的裁制,因为娘娘要忙着为迎接圣驾做筹备,管不过来这等小事。
“也只有这时候才想起咱们中殿,这也好。”悠荷一边指挥人清点单子一边叹着气。
青儿笑道,“说起来还真是啊,自打府上两位娘娘的连台喜事之后咱们中殿确实清静了不少,再不像从前一样惹眼了。”
“从前很惹眼吗?”我随口问道。
或许玉妃偶有刁难,但还没她们说的那样严重吧。当然,我所见所听的并不多,也不清楚背后有多少事儿是我所不知的。
青儿一副摇头叹息的样子,“不惹眼不惹眼,对娘娘来说是虱多不痒。”
年嫫嫫也长声叹起来,“不知是福是忧哟。”
我看着叹来叹去的几人没好气地说,“兵来将挡,水来土堰,想那么多干什么。”
世事难料、人心叵测,你永远不知道下一刻的明枪暗箭是东南还是西北逼来,小心提防只会防不甚防。如果终究逃不出这个圈注定要当这个靶子,那就等那些枪啊箭啊射来再说吧。
“这一回凤袭殿会不会多一位贵妃娘娘呢?”文秀也来补上一叹。
“不会。”我肯定地说,非但不会,一些人还得小心着。
“啊呀,嫫嫫你又要干什么!”悠荷突然抓住年嫫嫫的手叫起来,“上一次,上上次,您已经给您的小孙女攒了好些布料,这一次还来!会不够分的!娘娘您看啊!”
“嗯,嗯。”夏禹应和着点头,正想说什么被青儿一瞪便住了嘴。
年嫫嫫夺过布料,理直气壮地说,“我那小孙女个头拔得快衣裳也得换勤点儿,这么一点布娘娘不会小气得不给老婆子吧?”
我斜眼看了一眼老婆子,挥手道,“给吧。”见毛就拔的老婆子。
他回来的那天朝臣嫔妃们浩浩荡荡地前去城门迎接,我没有去,荒废了一段日子的习武课我得赶快补上来。可是姜师父要去接驾,两位姜师兄也跟在屁股后头,没人给我上课我只得改到马场练习骑射。
之后的一个月我都没有和一年未归的人照过一面。一年啊,不想见他?我没有这样说。我告诉自己只要每日射中三百箭我便可以去瞧他一眼,可是不论我如何折腾每日也仅能射出两百箭且并非每一箭都射中靶子,所以我没瞧他半眼。
“娘娘该歇一会儿了!”年嫫嫫在外围招手大声喊着。
我却置若罔闻,继续打马开弓,“二百三十一,二百……三十二!”照这样下去今日没准儿能完成三百箭的任务。
年嫫嫫见我不听,当即上了一匹马跑入骑射场呵退一干陪练的活靶子,然后上前来将我的制住,“看看您的手,该歇着了!练得如此拼命也轮不到娘娘您上阵杀敌。”
嫫嫫一句话浇熄了我的热血,是啊,我这样拼命干什么,可笑,难不成我还真想去瞧他不成。
下了马我并没有离开,而是坐在马场的围栏外等着欣赏初夏的晚霞。悠荷端来温水供我清洗脏汗,文秀为我准备了一杯壶香浓的茶和几盘精美的糕点,青儿命人在周围圈着帐布遮挡山风,夏禹主动担当重任,年嫫嫫则为我整理着松掉的头发。
“娘娘可有留意今儿头上这三根簪子?”年嫫嫫一边梳理一边问道。
“簪子?”我摇头,没留意。
嫫嫫拔下一根递给我,“喏,瞧瞧。”
非金非银的簪子简简单单没有一点儿花样,唯一的花饰是簪子头端像是箭簇一般的形样。我明白了,这簪子箭是嫫嫫送我的护身物,“多谢嫫嫫。”
“式样虽不好看但好用,隐在一头的钗花里倒也看不出来。”
歇息了一刻钟之后,钴蓝色的天空慢慢渗现晚霞的暖色。我正惬意之时两名行色匆匆的侍卫走来在我跟前低语,府上闯入刺客,娘娘速请回避。
果不其然,我和近身侍女侍卫离开马场过了校练场之后便遭遇了四五个人的攻击,令人诧异的是这些人竟作明府禁军的打扮。惊乱中十几人被冲散开来,与一人打斗的年嫫嫫被牵制住离得老远,我被青儿和夏禹一人夹住一只胳膊拐进了另一边的夹道。
“等等,年嫫嫫……”
“嫫嫫可比您想得厉害,没事儿。”青儿嘴上说着脚下也没放缓一步。
“等等。”我再次说道。
“这节骨眼上娘娘您可别……”
“我说等等!”我大喊一声甩开两人的手,“青儿这事不对,你们想想刚才那两人说什么了?他们说刺客众多,凤袭殿和龙殿都有,既然如此他们为什么还叫我回中殿回避?”
青儿登时白了脸色,颤声道,“马场边上的校练场每日聚集五百禁军习练,娘娘在那儿原地待着再安全不过……我这猪脑袋!”
没错,那几个传话的人是刺客假扮的,目的是将我引离马场引离五百禁军,然后在途中将我截杀。
“恐怕回路已被阻断,禁军是指望不上了。”夏禹恨恨说道。
“看来这一回是冲我来的……什么味儿?”一阵风吹来,高墙内带出一股很不入鼻的味道,我突然有了主意,“你们说藏在这种地方会不会有人找来?”
闻言夏禹抓住墙檐跃上墙头,捂着鼻子看着墙内哀号,“我不干啊……”
那是明府最后一次遭受刺客侵袭,也是最为猛烈的一次。上一次十名武功一流的杀手从马场倚靠的断山崖侵入活了三个,我以后那已算是倾巢而出,可和这一次相比无疑是小巫见大巫。
固若金汤的明府他们究竟是怎样闯进来的?也许是一个月前众人浩荡恭迎少君,他们趁门户大开时混水摸了鱼,也许是两月前随着新选的侍女才人大大方方坐轿子进来的,也许是三四个月前皇子皇女的百日宴押送着各地朝贡的贺礼走进来的,之后便在府中藏着潜着,一来等待人手聚集和上头的号令下达,二来还能熟悉一下明府的环境。总之任砚山这个禁军统领如何防御,有这一些闲杂人等参与的事儿他也是防不了的。
更何况事后了解到,闯入的二十来个刺客对明府的地形布军颇为了解,不像是只在府上处了个把月的生人。而被活捉六人中就有四人带着江淮一带的口音,江淮,那是陈王的属地,这样一来便不奇怪为什么他们能在明府中行走利索,知道避开哪些守卫森严的路、门,知道什么时候巡查的人最少。毕竟,陈王世子在这里住了十年。
上一次的目标是少君,这一次还加上了天姬,那架势是要非杀了我不可。因为少君已成人,时间快到了,时机快到了。
外面一团乱的时候我和青儿、夏禹在倒马桶、堆马桶、刷马桶的地方憋着躲着。身前身后都是壮观的马桶墙,浓烈的味道充斥着鼻管。夏禹不断哀号叫骂,我和青儿捂着口鼻不出一声同时深深佩服他,在这样的地方他竟然还能把嘴巴大张着口若悬河,也不怕被这味道给咽死。
“三位站累了吧,老奴给端个凳子歇歇腿儿?”一位刷洗马桶的老阿伯好心地说道。
青儿婉拒,“不了不了,我们就快走了。”说完又赶紧用袖子捂住口鼻。
一个时辰前她便是这么说,一个时辰后我们仍在原地站着。一伙人现在已是自顾自地干活,不像刚才把我们当新奇的东西打量。这里的人像是与世隔断了很久,加上今日我是一身简洁的劲装没有穿戴凤袍凤钗,他们也就没认出我是一位娘娘。
“天黑了,请问阿伯这会儿是什么时辰?”我问道。
“回这位小姐,怕是酉时过了。”阿伯回道。
夏禹忙点着头,“该是平息,走吧阿姐。”
青儿却不赞同,悄声道,“那些人不见娘娘一定还在暗处藏着。”
“那总不能一辈子躲在这儿。”
“夏侍卫说的是,走吧青儿。”
走出院门青儿才把捂鼻的衣袖放下,“咦,娘娘身上的味道,是不是沾上了?”
“有吗?”我嗅了嗅,“是有一点儿。”
“这味儿,咦。”青妮子嫌恶的皱起眉和我拉开几步,“哪像是一位娘娘啊。”
话音一落她和我便不约而同地盯着对方,好主意!的确没有哪位娘娘这么脏臭,这样一来路上要安全多了。
“我不要啊阿姐……太臭了……”夏禹挣扎叫喊着。
“再蹭一点儿。”青儿无情地宣布。有福同享!
把浑身弄得臭臭的以后,我们三人便绕道前往凤袭殿的南门,一路上都很安静没有遇上任何风波。非常时刻,青儿和夏禹身上的腰牌已不起作用,我又不能轻易表露身份,惟有从认得青儿这张熟脸的南门禁卫军那里通过。谁都知道青儿姑娘是秦妃娘娘身边的第一人,我和夏禹两个也是沾她的光才进得来。
“这些人,娘娘不认识,倒换丫头逞威风了。”夏禹不满地说。
青儿扔给他一个白眼,“你当人人都认得娘娘是好事儿啊。”
一见有人从游廊那端走来两人立刻住了嘴,走近些见是两个小侍女夏禹才松了口气,不再与青儿斗嘴,翻身跳下游廊戒备着周围以防刺客突然窜出。
而就在夏禹张望山石水池时游廊里两个侍女走近了,诡异的侍女,擦肩而过时两人没有因我和青儿身上的味道避一避或是皱一皱脸,依旧淡然地走着。更让人惊讶的是两人经过时竟感觉不到脚下的木地板有一点儿震动,回头看去侍女式的小碎步倒是学得有模有样,但侍女们可没有这样轻飘的步子,几乎赶上练功房里的姜师父了。
两个人中一人一直抓着另一人的胳膊,看似姐妹亲昵,可我却隐隐见到那人的肩头渗出了一丝殷红。
显然青儿也看见了,轻捏了一下我的胳膊无声喊着,娘娘!
“走。”我反手抓住她,示意她别出声。
青儿急得直朝夏禹看,却不敢在我的瞪视下出声。
她们中已有人受了伤,是逃不出的南门的。两个女孩,还只能称得上女孩的人,就在这里放过她们让她们多喘一会儿气吧。
察觉掐疼了青儿,我忙松开手向她赔不是,她本要骂人可还没骂出两个字便改了口,“少君?”
突然出现在眼前的人高举长剑直指我而来,他,他,他要杀我……
我瞪大眼动也不能动,就在我以为要被他的剑刺中时,剑尖从我的耳际划过,脑后响起了金属相击的声音。我意识到是什么,刚想转头便被他一把拽过丢向一边,接着我看见两把利器同时攻向他的胸前,蛇一样的软剑缠住了他的剑身,等他摆脱时另一把短刀的刀尖已抵在他的胸口。千钧一发之际,一把长剑如闪电袭来横在他的胸前,刀尖刺在了剑身上击出几点火花。
“娘的,找死!”夏禹长剑一横将两个侍女打扮的刺客扫开一丈远,等到再想出第二招攻势时已无需他动手。
弓箭手将两人围在中央,百来支嗖嗖飞出,有的射中她们的胳膊有的射中脚,只是无一箭中要害,刚开始还用兵器阻挡的两人很快便不敢动了。
“娘娘你要把人给急疯了!”少君身后的年嫫嫫箭步上来将我抱住,老泪纵横。
“我……”
不等我开口说话他就已把年嫫嫫拉开,站在我面前带着几许喘息问道,“她们可有给你行礼?”
他看见了,她们并没有向我行礼。虽说南门外的禁军守卫少有人见过我,可只要跨进这道门上至有品阶的女官下到偏僻差房的散役都应识得我的脸才是,可是她们竟没认出我来。既然当时不认得我,为什么随后又返身回来刺杀我……
他一把揪起我腰上的玉饰吊穗告诉了我答案,又是这鬼东西给我惹得祸!她们看见了我身上的明黄穗子,当时没有想到转身便明白过来,这便返回来杀我。
“她的手,你没有看到?你拉着鲜于青干什么?”他再次从牙缝里挤出两句话。
我这才留意到他的模样,面色青白、发冠微乱,不免有些狼狈。
“我以为……我想……”我结巴着解释,“我想她们……反正她们出不了这个门……”
“这么说阿……娘娘您早已发觉了?您发觉了可您,您在干什么!疯了不是!”夏禹不顾尊卑地朝我大吼着,盛怒的表情和青儿、年嫫嫫一样。
所有人都是指责的目光,都在指控我的不是,我想我真的错了。
“你以为,你想?好,好得很。”他转头把目光投向女刺客,命令道,“带一个过来。”
夏禹自告奋勇地冲上去,拖了一个腿部中箭的上前来。
“把你靴里的东西拿出来。”
我乖乖地蹲下身抽出靴里的匕首,猜测着他的意图。只见他走向女刺客手抚上她的肩头,一声喀嚓刺客的肩骨便被他捏碎,夏禹随即照做把另一手也给拧碎了。而那被拧断两只手的女孩竟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即使她看来就快痛死过去。
然后,他回到我跟前,拨了拨我额前的头发轻声哄着,“去,把她杀了。”
我看着他,以为自己的耳朵听错了。他,他在说什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