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为你从不知何为痛,看来惟有丧子之痛才能让你睁开眼。”祈默的笑容凄然而欣慰,“你曾说不懂何为天姬,而今懂了?”
我轻声念着,“天姬现,蝗神偃,神谕降,尊加冕。”顿了顿继续说道,“懂了一点。我是一个幌子?一个……登位称君的幌子。书里、戏里不都这么讲的吗,起兵造反、更迭王朝总会捏造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自称是天命所归的真龙天子,或是神人下凡来救苦救难。”
“大约是这个意思。”他点点头,又摇摇头,“但并非是谁捏造的幌子借口。天下间,上至君王诸侯下至贩夫驺卒莫不将其奉为神旨,深信不疑。也无怪如此,那一场蝗灾即使已过去十来年,众生依然谈之色变。历朝历代虽也有一年中发生多次蝗灾,或是一次蝗灾持续跨两年之久,也有数年之内间隔屡次发生的情形,且分时分地。但从未有过横跨三年,关中、山西、河东、河北、岭南、江淮、东南、四川等无一地幸免,可说是举国上下接连不断地遭受飞蝗肆虐,不只有夏蝗秋蝗、还有春蝗冬蝗,终年四季铺天盖地,这人世间仿佛要被它们吃光毁尽。”
祈默的脸上有少许惧意,眼里却有一种类似对神明或是对这种可怕力量的……呃……像是我年幼时对科幻故事里遨游太空的外星飞碟一样,畏惧又崇敬。
“世人皆道此为天诛,上天的惩罚,因前朝君王惹怒天人天命已尽,方遣蝗神下凡毁之灭之。与之同时,也有了天姬一说。天姬现,蝗神偃,天姬显世之时便是蝗神退却之日。你说是捏造的幌子其实也对,谣传本就出自人口,可当这个谣传为世人所仰时,便成了不容质疑的神旨。鬼神之说,不信则虚,信则为实。”
无神论的母亲在与父亲争执时说过,无论哪一时候,当人遭遇难以承受的苦难时便把它托付给鬼神,观音也好天主也罢,不过是让自己有一个精神寄托,依靠着祈求和救赎来渡过苦难的日子。
“既是谣传难免有歧误,有人竟把天虫女与蝗神混为一谈,像是青崖镇的那些人,也因此对你无礼了。”
青崖镇,我曾住了好些年的小镇,那个已经不存在的小镇。
“话说起来,少君竟会逃落到那么一个闭塞之地与你相遇,连我也不禁要相信所谓的神旨真有其事,况且谣传也并非全为不实。”说着祈默托起我的脸,“这不改的容颜不就是最好的证据。”
讨厌这样的姿势,我用力甩开他的手,“就因为青崖镇的人说我是天虫女,你们便信了?你不是说天姬显世之时便是蝗神退却之日吗,你们遇上我那会儿蝗神蝗鬼都已退了七八年。七八年前你们没找出天姬,事隔多年后就算把我两番召示天下,也不会有人相信的!”
两番召示天下,就是把我拉出来展览,其间相隔十年八载,第一次在七年前小瘸脚死的那一日,第二次大概也快了。目的在于让世人相信我这个不老的怪物是天姬,继而一呼百应。难道说容貌不老是那个倒霉鬼天姬的唯一标识?
“七八年,对。”他点了点头,“你倒没记错,你确是在青崖镇一住七八年。青崖镇的人对你讳莫如深,对外闭口不谈有关天虫女的事。只是你现身时动静太骇人,仍是不胫而走。”
动静,什么动静,我只知道睁开眼就看见了黑压压一片东西,吓得我没命地叫喊,叫过喊过之后那片东西便消失了。可这又能意味着什么,我的那种叫法猛兽也会被吓走更别说只是一些小飞虫。
“就在那一年,有关天姬显世之说传遍了江南江北。有意思的是传了七八年,世人竟不知天姬究竟在何处,只道在某地避世等待顺应天命之日。你若硬要说你不是,那你告诉我。”凌厉的双眼将我锁住,咄咄逼人,“秦书书你,从哪儿来?”
我摇头,喃声回道,“我也想知道,可我真的不是天姬,我没有任何天人仙法,如果我是,我还会是你说的任人宰割的鱼吗?我……我也许老得不够快,但我也和你们一样,是会受伤、会流血、会疼痛,会死的……人。”
人,我是吗,我又不确定了,我从哪来,千年后?在做梦吧……
“书书?书……书书……”
“啊?”我被惊得一震,拍着胸口抱怨道,“能不能别突然大声叫人。”
“你常这样?”
我突然自言自语的疯癫状吓坏了他,而我自己却茫然不知,“什么?”
双手被握住,只见祈默公子满脸心疼,“我不该问的。”
我皱了脸,有礼地抽出手,然后回他一个横眼。这人莫名其妙!他不避嫌,我还嫌他的手冰人,“说了这么一大堆也没说到正谱。”
“好,我长话短说。”他搓了搓手说道,“神谕降,尊加冕,尊并非独指少君,除了明也可以是齐……”
“也可以是陈。”我接道。
他并不否认,“可以是任何人,即使是明,少君之外想为尊的异心人也不只一个。”
我哼笑,我可真是块大肥肉。
“只不过,少君比任何人都需要天姬。既然前朝因蝗神而灭,也惟有得天姬助方能建大业,这也是为何少君至今未登九五的原因,黎民惶惶、民心不归,社稷危也。至于其他人,能得到最好,得不到便要……”
“把我杀了?”难怪他说与其让我死在外面不如先打死我,外面要杀我的人当真不少。
“至少能牵绊住明王,而今天下形势……”
“孩子。”我冷道。
他苦笑,“这不就是讲孩子了么。少君正宫虚位,凤袭殿的三位夫人皆未受封不分尊备,你若产下皇子日后极有可能就是太子之母。其一,玉夫人不许,否则其兄手下的三万兵权便归太甫而非少君。其二,铁夫人不许,其兄是羽林军大将军,四万羽林军身系明都存危。这一、二事小,可不谈。”
“事大的呢?”我问。
“其三,你若把骨血留在了皇家,到时候杀了你也于事无补。神谕,何为神谕,你那骨肉不就是最令人信服的神谕。先帝及前朝一干皇族子孙为齐贼所杀,时至今日,你以为明王殷毅为何不跨江一洗血仇,因为时机未到。前朝旧将有为太甫申屠坚所用的,有各踞城池独自为政的,明王不过是一面竖着好看的王旗……”
陈王世子显然失态了,兀自口若悬河地说着、嘲讽着。从他的话中我知道了一个名字,殷毅,后来知道不是毅是熠。殷熠,熠熠生辉。这名字是他一生的写照,又或是与此截然相反的,多年后我问他,他只是摇头。
按陈王世子的话说,自从明王得到天姬以后,盘踞江河以南的齐贼便终日惶惶不安,生怕明王哪一日杀过江河来报仇。所以他们要趁明王第二次把天姬拉出来展览之前,把人给抢了或宰了。但若事情出乎意料,这期间天姬的骨血扎根在了皇家,那时将她抢了宰了也没用,只有逼得他们先下手为强,抢在明王利用天姬凝聚人心前先兴兵起事。时机未到,说的是展览的时间没到,也是指明王的内患有待解决,暂且不能应对齐贼这样的外忧。
我想陈王世子说的有一半是事实,另一半事实应该是青儿曾说过的,倘若起事必定是年年朝贡、表面向明王称臣实则有虎狼之心的陈王在先,而安于现状的齐寇不过是随后与之呼应。
我听着也觉得累,我该接受吗,只因我的孩子出世会使得陈、齐兴兵来犯,只因明王还需巩固他的权位便要割了我的这块肉为他争取时间。好有分量的理由,我该接受吗?天姬,神谕,这些荒唐的理由要我怎么接受!
“虽是残忍,但事实确是如此,也许更甚。玉夫人和铁夫人何以一年之久未能怀育子嗣?正值年少方刚,却清心寡欲。因为明王他怕,他怕申屠太甫丢开他这面不听话的王旗,而另立他的子嗣。他到底还是个毛孩子,最初难免表露一点身为人父之喜,但等他冷静了想明白了,无须有人逼迫,你的孩子他自知不能留。”
“他不是一面竖着好看的王旗!”我冷冷盯着面前的人,一个有些失心疯的人,“正因为他不是所以你恨!你嫉恨他!这些年眼看着他由一个摆设渐渐变成一个真正的君王,眼看着一只雏鹰羽翼日渐丰满就快是振翅欲飞的雄鹰,而你却龙困浅水不得抱负!怎能不嫉恨呢,他不过是一个亡朝皇子,你可是拥有千里沃土、精兵悍将的陈王之子。如果没有作为质子被困在此,也许你所率的铁骑已踏上了明都这片地,也许更甚,皇都的龙座没准儿都已在你的屁股底下!”
男人惊愕地微张嘴,不知是为自己失态感到吃惊还是为我的话,渐渐冷静后他叹息道,“你维护他的样子知道像什么,不是刺猬,是一头狮子,血口红牙、令人胆寒的狮子。”
“我没有……”谁在维护他……“陈王世子,若要杀我自己动手就可以了,不用费周折去劳驾齐寇,你口中的毛孩子你不赏识他,他可是赏识你得很,一直都看着哪。”
“少君他知道了?”
“啊,知道了。”所以快走吧,要回家就快走吧。
“我还以为这些年没做让人瞧得起的事……以德报怨,你要羞煞我吗?”
我摇头,“陈王世子和祈公子不一样。”
他苦笑,“不一样吗……”
我这算是背叛吗,背叛那位明王,那位少君。
接骨,一接便接了大半日,回到凤袭殿已是傍晚。脑中填了东西太多,倒把左肩的疼痛给忘了,直到看见那个把我拧脱臼的人才想起。
“少君已从午时便等着……”中殿的侍女小声在我耳边说。
“看来给你找点儿事做是对的。”
抬头望着这一张俊朗的脸,视线渐渐变得扭曲。
“最初难免表露一点身为人父之喜,但等他冷静了想明白了,无须有人逼迫,你的孩子他自知不能留……”
“少……少君……恕罪。”
别相信,秦书书别相信!别做蠢蛋!他们逼着他割了你一块肉,你还要蠢得帮他们也割他一块肉吗!
“从明儿开始……”
“嗯?”
“你在听吗?”
可是我真的,真的好想,报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