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凤袭殿还不到五更天,近身伺候的侍女嫫嫫们接到通传全体起榻,等我到了中殿已是灯火齐亮暖室生香。
见我从轿辇里出来一身随意穿着的薄衣冷衫,青儿和年嫫嫫赶忙拥着我进里屋,悠荷和文秀捧来锦衣加身,珍珠则端上来一盅炖品。一见吃的东西肚子当下叫嚷起来,我急忙接过炖盅拿起勺儿舀了一大口送进嘴里。
我一边吃着珍珠一边喜道,“这回真是因祸得福啊,恭贺娘娘再得宠幸,吃了这桂圆红枣莲子汤,娘娘定能喜得皇儿。”
盛着一颗红枣的勺儿在嘴边停住,我抬眼盯着眉开眼笑的侍女。屋里一下安静下来,青儿等人闭上嘴不再嘘寒问暖。
我丢开勺儿轻声道,“宠幸?皇儿?”
年嫫嫫忙安抚道,“娘娘息怒,这贱婢一向口无遮拦……”
我点了点头,这个奴婢的确分不清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掌嘴。”所以该教训一番。
“遵旨。”年嫫嫫欠身行礼之后朝外室走去,正当我疑惑她要做什么时听她高声喊着,“李嫫嫫,请火漆牌子。”
话音落下不久便有一个表情冷严的老妇人随年嫫嫫进来,在她身后还跟着一名手捧东西的随侍。
李嫫嫫锥子一样的眼睛从四名侍女身上扫过后问道,“娘娘,是哪一个不安生?”
我斜眼看了一眼珍珠,她已被吓得抽泣不已,我却一点也不想给予同情可怜。
李嫫嫫从随侍手中接过朱红色的火漆牌子,两个大步来到珍珠跟前朝我问道,“娘娘请示下,赏赐她几十?”
我斜倚着卧榻,懒懒说道,“先打着吧。”要打几个我也没谱,看看再说。
红令牌噼哩啪啦地打在珍珠的嘴上,悠荷和文秀在一旁垂首自危着。青儿投来的目光惊异又难以置信,我不禁回她一个苦笑,我又何尝不是,我居然真的下令打人,居然能看着平日里亲近的人挨打而无动于衷……
“够了。悠荷,文秀,带珍珠去找纤禾侍医。”
“叙……谢……娘娘……”嘴肿唇裂的珍珠看也不敢我一眼,强忍住眼泪随两位姐妹急步走向外室。
也许是怕被我迁怒,年嫫嫫和李嫫嫫一块儿退了出去,只剩下青儿一人留在屋里,她总是知道我想要什么,此刻我就是需要有一个人陪着我,想要她陪着我。
“我打了珍珠几个?”我无力地问。
“回娘娘,李嫫嫫对她掌嘴三十。”青儿走到跟前倾身拍着我的手,柔声安慰,“隔几日便能消肿,无碍的。”
我拉着她的手捂在胸前,叹声说,“青儿,我这两日冷得很厉害。”冷透了身体,连心也给冻得又冷又硬。
青儿却是一脸宽慰,似乎对我惩处人的行为很是满意,“回来就好。”
陈王世子逃离明都两日后,铁言衡被问罪处斩。因少君寿辰临近,特赦其妻柳氏的死罪,流放河北沧州终身为奴。念铁、柳两族昔日的功劳,铁言衡夫妇的亲族只受到贬黜之罚。至于西殿的铁夫人,经查明并未与其兄有任何牵涉,故无罪无罚。
原禁军统领李砚山洗清冤屈,现任羽林军大将军,受三万兵马帅印。燕黍、端木云鹤忠君为主,少君和太甫正式任命端木云鹤为禁军统领,燕黍任副督统。
“说是副将,只是为了避免妻比夫尊,娘娘该知道谁才是真正的禁军统帅。”
“是吗。”我随口应声。
鲜于大人不太满意我冷淡的反应,皱眉说道,“您也该知道阿黍大人如今是谁的人。”
我哼笑,还能是谁的,她不也和砚山一样被那位少君收服了么,虽然我不知道他使了什么神通。
“六人当中,以李将军的武功修为最是高深。”李将军说的是新任羽林军大将军李砚山,“能与之抗衡的也惟有师妹燕黍。尤其是她的右手剑法,就连李将军也抵当不住她那快剑。”
我忍不住幸灾乐祸,“可她的右手筋却被少君给……”
鲜于大人惊讶,“您知道?”
“知道。”我抖了抖靴里的定业刀。
那时候阿黍来找我,左手拿着一个木匣子里面是沾血的定业小刀,右手则缠着渗血的白布,正是这只右手在前几日劈开了我的小瘸脚。不知怎么我马上想到是他,所以我丢下了所有的东西也没丢开这把匕首,多年来已习惯把这东西藏在靴里搁着脚。
“阿黍其实是个心性很简单的人,别的心思没有,一心只想争做六人中最强的一个。可她没有如眉的心思缜密,也不如绣语洞若观火。因为武功了得,太甫派给她的大多是刺杀任务。”
刺杀任务,也就是当刺客?不是说太甫大人光明磊落吗,光明磊落的人也会干暗杀的勾当?
“相比同门师兄妹光明正大的建功立业,阿黍早有不满,加之右手废了之后太甫的冷落,她对如师如父的老人家可谓积怨甚深。”
只因挑断她手筋的是万乘之尊,是她无法怪罪的人,所以把所有的愤恨一并归罪于太甫。仇恨有了寄托,人才会过活得容易些。
“说起来老人家也不近人情了一点儿,阿黍不过是右手不能使剑,又不是成了废人。少君念她与燕妃娘娘是亲族,又可惜她是个人才,便偶尔传她办些事。她毕竟是太甫的门人,不好明着招为下臣。”
“阿黍大人与少君的母妃是亲戚?”怎么没听人说起过。
鲜于大人也不太清楚,“同姓燕,怎么也是沾亲带故的吧。”
“嗯。”
从前被当作不起眼的骡子,如今总算遇上了慧眼的伯乐,即使这个伯乐曾经断了她的一只追风足又有何妨,那更显得伯乐对她这匹千里马的赏识。再加上尊贵的少君竟和她拉巴亲戚关系,叫阿黍如何不感激涕淋、结草衔环以报主上的再造之恩。
“今日就到这儿,娘娘该用膳了。”
随祈默走了一趟回到明府之后,他好心地让我压惊养身,令姜师父的习武课暂停。但鲜于大人并没有中断她的课业,隔日便开始给我教学授课,不过再不像从前一样严酷,我有了课间休息时间,也能够准时用餐。鲜于大人说这并非是对我松懈,只因从前那位少君下的命令是怎么教我就怎么教她,这会儿变成了看着办吧。
原本是试毒课却越来越像政治课,我实在不明白这个面目慈祥的妇人用意何在,我又不做他的谋臣军师,他的江山他的权势他的谋略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我不想知道!如果可以,少君这两个字最好也不要传进我的耳朵里!
“鲜于大人。”我叫住正欲离去的人,“砚山和如眉当初查到的人是绣语对不对?”
“除了她还能有谁令李将军混头乱脑、生死不顾。”
我没猜错,砚山和如眉起初查到的泄密人其实是绣语,当然,这只是如眉夫妇制造的表象。如果砚山当时头脑清醒,凭他的心机和睿智一定不会被两人牵着鼻子走。可是关心则乱,恐怕刚觉察一些迹象指向绣语他便混了头乱了脑,再加上绣语和祈默有私情,他更认定是绣语。所以,在旁人还没有抓到线索时他已将所有矛头调转向自己,把所有的一切都揽上身。绣语曾怀疑他是在为如眉顶罪,却从未想过是为了她这个妻子。
“他……少君也是知道的对吗?”我又问。
鲜于大人点头。
他知道是绣语,他知道砚山是在庇护绣语,可他都装着不知道,让砚山入罪流放,让绣语安然无恙。砚山该是明白他对绣语的饶恕,或者他们之间本就有一个协议,他饶恕绣语,砚山若大难不死就为他卖命,这大概就是他说的收为己用。如果他不想着收服砚山那时候应该就会把绣语处斩了,如果那时候就杀了绣语该多好,也许那会儿她肚子里还没有孩子……还是不能够啊,因为他更知道是铁、柳二人在陷害绣语,真正通敌泄密的是这两人。
“铁柳夫妇到底是为了什么……”
“在那之前,太甫似乎有意撤去铁言衡羽林军大将军一职。”
我接道,“想让砚山顶替?”
“是有那意思。”
也就是说,铁、柳夫妇主要目的是除掉砚山这个眼中钉?
明府早有这样的传言,太甫年事已高,日后天子身边第一人想必是李、铁、端木三弟子之一。虽说胞妹做了主上的夫人但并不受宠,要说家族权势又比不上玉夫人一族,倘若没有太甫的扶持铁言衡怕是做不了这第一人,偏偏有个李砚山在前挡路不得不除。可他们深知要除掉这名猛将并不容易,杀他不如让他自杀。
绣语你这个蠢女人!就连旁人也看出砚山可以为了你连命都不要,为什么你就糊了眼看不清!你要是看清了那孩子就该是砚山的,就不会是你说的不该来到世上,你要是跟祈默走,孩子就该……“该不该,究竟是谁说了算……谁说了算……”
“谁说了算?”听到我的自言自语,鲜于大人去而复返,“娘娘若是想,便是你说了算。”
“我说了算?”我茫然地看着她。
“这些日子我已看清您不少。”
“看清什么?”
啪一声,鲜于大人素白的手拍上我的脸颊,捧提着我的脑袋看进我的眼里,沉声道,“分明是该呼啸山林的猛虎,何以甘为待宰的羔羊。您的身份注定了你必须是虎,即便你不是,即便你装得可怜无辜,也绝不会有人把你当作小羔羊来怜悯。”
无论如何历来顺受,绝不会有人把我当作羔羊来怜悯,我何尝不知。
两日后,那位少君迎来十七岁的寿辰,那是怎样一番热闹我不知,因为我感染风寒并没有前去列席朝贺。也因此,隔日我的习武课开课了。
习武的地方不再是风吹雨打的露天场,改作一间温暖宽敞的练功房,姜师父没有来亲自授课,委派姜恪和姜翰两名徒弟代为教学,练的还是那一招,搁挡刀剑。姜恪和姜翰虽严格却不像姜师父那般苛刻,或许是他们不敢。
总之一日下来我只是累没怎么受伤,也因没有伤痛困挠我尤为好眠,每回一下课就爬上年嫫嫫的背睡了过去,不管青儿她们叫也叫不醒,久而久之她们也不叫了任我睡,于是我的晚膳时间变成了半夜三更。
谁知这一天大胆的侍女们竟将沉睡的我丢进了浴池。
“少君今儿……呃……翻了娘娘的牌子。”珍珠胆怯地解释着。
我用了两秒才反应过来是侍寝,“不去,我认床。”
“娘娘!”
我一斜眼,众婢便乖乖地闭上了嘴。很好,好得我几乎要享受这种滋味了。
“这个娘娘无需担心。”走进来的青儿见我正在发威风,忍笑道,“少君说了,今儿在中殿留宿。”
我扬手支退一干侍女,看着面带笑意的人,冷声道,“别让我觉得你在为此高兴。”
“是。”青儿即刻换了一张无比悲痛的脸,这妮子是故意的。
“青儿,你说那两位才人美吗?”
“娘娘说谁?”
“许才人,赵才人。”
青儿撇嘴道,“那两个妖精确是花容月貌。”
“谁美一点?”
“娘娘。”青儿狐疑地皱着眉,“您有什么心思啊?”
“谁美一点?”我又问。
她不得不回道,“赵才人吧。”
“那就赵才人……”沉吟片刻后我改变了主意,“你说她们是从玉妃娘娘和铁夫人从东、西殿拨过来的?”
青儿点头,“赵才人来自贵嫔娘娘的东殿,许才人则是铁夫人挑选来中殿伺候的。”
“马上叫许才人沐浴打扮,然后带她去我的寝房。”东殿的玉夫人封了妃、怀了龙种已经很风光了,总得给西殿一个盼头不是。
“您这是……”明白我的意思之后青儿惊骇大喊,“娘娘不可!您这么做会以忤逆罪论处的!轻则打入冷宫,重则白绫赐死!”
“我叫你去你就去!不用你来操这份心!”要我给他侍寝,办不到!
青儿愣了半晌,随后脚一跺转身离去,“遵旨!”
“青儿。”我叫住她,咬唇说道,“如果他处死你。”他不是擅长用这一招来威胁人么,“你做了鬼就来找我报仇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