绣语棕色的眼眸闪着精光,“你该不会想借此机会离开少君?”
我被她问得愣在当下,这时听见有人低声喊道,“大人,前面是祈公子的车。”
不等这人说完便有一人嗖地窜进车里,暗光下我看不清他的模样,还以为是歹人吓了一大跳。
“语儿!终于见到你……书书?”
我放下心朝他笑了一笑。平日的祈默总是白衣飘逸的样子,头一次见他穿得一身漆黑身形也变得陌生起来,一时竟没将他认出。
“你的诺言……”祈默不矢地点着头,脸上满是欣慰和感激。
绣语则苦笑着摇头,“娘娘的恩德不知要几辈子才能还得了。”
听她这么说我有些不自在,仔细回想我做的事儿似乎都称不上大恩大德。
“阿木?”听见外面异常的响动绣语立即戒备起来。
外面有人回道,“我们被挡道了。”
猜到发生了什么,我紧握手坐直身体。马车行了这么长的一段,追兵也该来了。
马车被迫停下,等到外面的马蹄声歇了绣语才把帘布掀开。马车外是密密的人马,几百支火把照亮了整个黑幕,几百人马的统领是挡在正前方的阿黍大人和她的丈夫端木云鹤。
我松了口气,还好,没有他。却又紧了心,没有他……
“阿黍放行吧。”说话间绣语搂住了我的肩头。
阿黍没有回她,只是看着我,“娘娘,为何不以响箭鸣示?”
我这才想起,年嫫嫫是有说过里屋幔帘的一角、外室卧榻的一边、还有厅堂上座的一侧分别有一只响箭,中殿、东西两殿都有这样的机关,危难时刻可拉响响箭求救外援,当然这机关只有三殿的三位夫人知道。
“我晕了,来不及。”我遗憾地说。既然绣语大人能把殿外的侍卫悄声无息地放倒,也是能悄声无息把我弄晕是吧?
阿黍转向绣语冷笑道,“你可真有本事,不止是砚山师兄,连秦妃娘娘也被你收服了。”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绣语俨然变成了另一个人,冷酷的面容一如明府里所有人都有的那一张脸,“你料定我不会轻易伤及娘娘性命,这还真不假,不过……”说着,我的一只手被她猛地拽起,宽袖滑下一截手臂露在寒风中,“我想,少君一定不喜欢缺胳膊少腿的天姬。”
呲一声长剑出鞘,我尚不明白绣语的用意剑刃就已割进我的肉里。也许是手臂冻僵了我并不觉得很疼,绣语割得也不深只是把剑绕手划了一圈割破了皮而已。拉高的手臂看来倒是血淋淋挺吓人的,阿黍也不得不大喊闪开。
“你们可以跟着,但若是靠近了我等周身一里,阿黍师姐就等着捡一些手手脚脚回去向少君复命吧!”
绣语一边张妄地笑着一边将我塞回马车,车帘放下笑声嘎然而止。听到啵一声拔瓶塞的声音,接着伤口像撒了盐一样疼,我盯着那黄色的粉末放声叫喊起来,“啊啊……”
“很疼吗?”祈默急忙捧起我的手臂。
我摇头,不算很疼,我是故意叫给外面的人听的,好生吓吓他们让他们不敢追上来。
果然,阿黍的声音立刻传来,“兰绣语!你再敢伤天姬,我定将你挫骨扬灰!”
黄色药粉很快止住血,绣语又拿出一瓶淡红的药膏涂抹在伤口上,“这样不会留疤。”
留疤也没什么,我身上的疤也不在乎多添这一小块,“谢谢。”
一声随口谢谢像是把绣语烫着了,她飞快给我缠上白纱包扎好,继而毫无征兆地跪在我跟前,祈默想要去搀扶她却将他一块儿拽下,宽大的马车有足够的空间让两人并肩跪着。
“你压着孩子了!”我叫喊着伸手去拉她。
她灵巧地躲开我的手,微微使了些力把我推坐回软座,接着一个响头砸在我的脚边,还有第二个、第三个……什么也不说,就这么一个又一个地磕着头,快得令我找不到空挡去制止她。
“语儿够了!”直到祈默将她一把抱住才阻止了她继续伤害自己和腹中的孩子,“我来。”
我不耐烦地叫道,“要磕头可以,明儿请早,本娘娘现在要安歇。”说完我便躺倒睡下,背过身去不看那一对男女。
“你要心疼死我吗,语儿,语儿,我的语儿。”
不用看我也能想象祈默脸上的痛楚疼惜和柔情爱意。想调整睡姿却不小心触疼了手臂,抚着伤处突然间被这一声声低唤弄得鼻子发酸,眼泪就这么掉了出来。
这只手,除了我自己,再也没有谁会觉得疼吧……
明都到郑州马车快走需一日半的时间,一路上绣语全神戒备不停地与人通传讯息,几名前前后后来回奔走的属下隔一段时刻便会回禀她一里内的动静,不时地还会见到负责在一里外监视的人策马而来在远处的挥舞旗语。她像是一直把耳朵竖着,每当听见类似啪的声音她便会紧张地探出车窗张望四方天空,久久不见有人来报她才松口气回到车里坐好。
祈默磨破了嘴劝她歇着、安抚着她要她放心,可她却充耳不闻,仍是不安静地折腾着。她一动祈默也粘着她搀扶、拥搂,颠簸的马车因他们摇晃得更厉害。
直到第二天暮色降临,一切都相安无事。太过安静反倒令人不安,祈默脸上的镇定有了一丝龟裂,绣语更是连呼吸都乱了。
残阳隐没了最后一丝光线,躺下准备歇息,可手臂的疼痛和身体的烧热令我迟迟不能入眠。听见背后的两人在交谈,说是交谈只有祈默一个人在说话,他似乎在要求爱人跟他走,可绣语却和白天一样始终沉默不语。我想祈默令她为难了吧,毕竟她腹中已有了砚山的孩子。
快天亮的时候被一阵不小的骚动声吵醒,睁眼看见了一干陌生的人,绣语赶忙安抚说这些是来接应祈默的人。我了然点头,原来是陈的家臣。
正在这时,远处传来清晰的炮竹响爆声,绣语瞬时跳下马车高声喊道,“什么事?”
一匹黑马疾奔而来,还未到跟前马上地便叫道,“大人,不知哪里冒出一队人马朝这边来,似乎来者不善!”
“阿木你留下保护娘娘,驾……”
“语儿!语儿……”
不顾祈默地叫喊,绣语执意策马而去。
回头见我下了马车,祈默气恼道,“外面冷风冷雨的,你也不听话。”
我不喜欢他话里的亲昵,像是待绣语一般的亲昵。
“娘娘?”陈王世子的家臣们注意到了绣语的称呼,齐齐转向我,“这位尊驾是,天……贵姬娘娘?”
祈默点头,“快些叩拜。”
一番参见行礼磕头叩拜之后,十来个人仍是目不转睛地盯着我。在明府少有人会这样看我,那是放肆和冒犯,轻则廷杖伺候重则砍掉脑袋。这些人这样瞧我自然不是因为我有花容月貌,他们眼里跃动的争夺与贪婪我再熟悉不过。
马车在阿木一行人和陈王世子的护卫下继续向郑州前行,雨夹杂着雪粒越下越大,还能隐隐听见风的呼刮声。
祈默合上车门拉拢帘布将冷风冷雨关在外面,然后在炉子上煮起了一壶酒。
“书书,我这就走了。”他转动着酒壶凄然说道,“不知有生之年能否再有相见之日。”
我不知道怎么回他,想起在皇都做丫鬟时听到的一位少爷和朋友离别时的话,“海内存知已,天涯若比邻。”
他朗声笑起来,“好一个天涯若比邻。”说着一杯温热的酒递到了我跟前,“劝君同饮一杯酒,此后邀杯思故人。”
我接过酒杯正要仰头一口饮下,喉头却不由得哽咽起来,将杯子放在膝上拉了拉袖口……
那个多年来头一个对我嘘寒问暖的祈公子,那个送我鲁班锁和九连环的祈公子,那个宠爱地敲我额头的祈公子,那个忧心我丢脑袋的祈公子,那个怒斥我长不大的祈公子……
一切种种只换来一声,“祈公子,保重。”重新举起杯,最后一滴辛辣的酒入喉呛得我咳嗽起来。
“书书,天姬……”
躺下听着祈默沉重的叹息,心中有些闷闷的。
而后,陈王世子下车改作骑马,马车里只有我一个人和一个逐渐冷却的火炉。一番像是猛兽偷袭猎物的响动之后,马车加速奔驰起来。
途中,我听见陈王世子在和家臣说着一些事儿,其中还有和玉妃娘娘的长兄玉将军相关的……
“老吴一伙好不容易才逮着那位飞马将军玉天际在城外落了单……”
飞马,玉天……骥?好名字。
“那斯真不是酒囊之辈,难怪仅凭区区三四万人他便把邯郸城守了这么多年……”
看来是位智勇双全的猛将,玉妃娘娘比其兄也许就逊色了。
“那是凶险啊!哈哈,不过老吴这一记流星锤下去断了他的脊骨,他日后好了也是个瘫子,看他这匹飞马如何飞……”
果真是重伤,所以才不得不换将易帅。
直到此人夸夸其谈完陈王世子才开口,“听你们这么说来,父王的封赏似乎小气了些。”
连我也听出陈王世子口气里的不悦,一干家臣当然也知世子在说反话。
沉寂半晌后一个苍老的声音响起,想必是位长者,“世子也知我等一向安守本份不擅自妄为,只是想这玉天骥是明王的姻亲又如此生猛了得,日后必是明王的左臂右膀,我等便想先将其斩去……”
不等他说完陈王世子便冷冷说道,“你等真有好本事,何不把那三万兵马一起给我斩了!”
我赞同地点着头,他们这一锤非但不是斩了明王的左臂右膀,反倒是把那三万守军送到了明王手中助长他一条臂膀,也难怪世子气得够呛。
不过转念一想,世子这火发的没道理。青儿曾说过邯郸、邢台一带为河北的南面门户,日后必定是明和陈拼力争夺之地。他的家臣除掉这一位守城悍将,不论怎么说都是大功一件,他不褒赞也就罢了竟还这般斥责。只能说陈王世子有私心,他宁愿日后牺牲更多也不愿这三万兵权落在明王、明都的少君、他的表弟手中。
“在此停一会儿。”
“世子不可大意,还是快些走吧,离码头不远了……”
“我说停下。”
马不停蹄地跑了近一个时辰,颠簸总算停下了。听见车门打开的声音,不等外面的人进来我已先于一步掀开帘布探身出去。
陈王世子与一干家臣见了我个个面露惊诧,而绣语的属下阿木一行人就如我所听见的,早已被这些人留在了途中没能跟着来。
“书书你?”
我点点头,我是醒着的。
惊讶之后陈王世子疑惑地吐出一字,“酒……”
“没喝。”因为酒里有迷药。
“可是,我见你喝下了。”
“没喝。”我重复道,我不想和他解释我耍了怎样一个魔术。
祈默抚脸低头,声音里透着无力,“既然早已察觉,为何还默不出声?”
“你真的想把我带走?非要得到天姬不可?可是你还是停了下来,是不是,对不对?”我抓住他的袖子,期盼着他的答案。
风、雨、雪夹杂着打在我脸上,我感觉有些冷。祈公子,请别给我失望的答案。
“书书,别这么看着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