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接受磨练的这一个月中,凤袭殿一如往常安静悄然,但除这后宫以外的明府以及整个明都已是风云色变。
一个多月前玉夫人传出身怀有孕的喜讯并受封贵嫔,此后玉夫人的长兄,即率三万将士驻守邯郸城却在数前遇刺重伤的玉将军,很快将兵符和帅印交给了那位少君的心腹下臣刘子辉、连儒成两位将军。
紧接着,明府禁军统领李砚山因谋逆罪下狱,少君提议由燕黍任禁军统领一职。阿黍和砚山同是申屠太甫的弟子,虽说她是女子太甫倒也不反对。
砚山流放不久以后阿黍上任,几日后,也就是半月前,砚山一案真相大白,真正的谋逆者为铁言衡及妻柳如眉,二人已被擒获打入死牢,陈王世子祈默也被软禁了。接骨那日我背叛了那位少君向祈默透了口风要他快逃,看来不用再感到内疚,这一背叛变得毫无意义。
铁言衡的羽林军大将军一职由少君指任,太甫并无异议。理由很简单,前两任都是他申屠太甫委派的人,结果呢,铁言衡串通陈王世子通敌谋逆,而铁言衡的前一任则在七年前起兵造反,差点把当时孤身在明都的少君给宰了,最后还一路追杀害得年幼的少君流落青崖镇。如此慧眼不识人,想必太甫也是羞愧难当吧。
少君已掌握了邯郸城的三万兵权,再让他把羽林军的四万人马也收入囊中那就有了七万。太甫会答应还因为少君拍胸脯说了,他挑的这个人选只是个暂代,等洗刷冤屈的砚山回来就让砚山去上任。
“太甫又岂会不满意这样的安排。”鲜于大人笑道。
我也笑,那位少君不是说过要把砚山收为己用吗,没准儿早挖了太甫的墙角。我虽然不很清楚这些之间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但至少我知道他这一回可是丰收了,三年撒网不捞鱼,一网满载大尾巴鱼。
说起来那个精明的太甫是怎么了,他的弟子又是通敌谋反又是受冤流放,这一切他怎能容忍,难道事先他真的被蒙在鼓里?
“太甫平日不管明府的事儿?”
知道我想说什么,鲜于大人解惑道,“把明府上下交给六位弟子打点,他老人家倒是挺放心的。只是对少君放心不下,总将他当作几岁的孩童。”
照鲜于大人所说,我似乎因申屠太甫那一双阴戾摄人的眼睛误解他这个人,他并不是我想象中阴邪深沉的奸雄。称此人德高望重,并非恭维他大权在握、党羽众多,是因他功勋赫赫、雄才大略,还因他忠君为国、襟怀坦荡、德行垂范。对这亲自栽培的六位弟子他向来颇为信任,信任他的弟子更是信任他自身的言传身教。
“老人家就是这点不好,自狂自负过了头。是,他老人家的确是雄才大略、德行垂范令人景仰,但有好些人景仰过后便算了才不会因此就对他忠心耿耿,加上他偏心眼得很,私下暗斗造反的事多得去了。您说是吧?”
我点头,太甫大人这回想必受到了不小的打击,他亲自教出的弟子啊。
鲜于大人又说了,申屠太甫结党营私?不,他只是认为主上还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娃娃,尚成不了大器,因此才事事不放手、事事要做主。有传言太甫要废君取而代之,那是无稽之谈,倘若他真有异心何必等到今日,早在当初让十一皇子死于齐寇之手不就得了。挟天子以令诸侯?也不会,太甫可是忠君为国之士啊。
“娘娘,可有尝出不对?”
我把嘴里的鱼肉吐出,摇头,没什么不对。
最近这几天除了试毒课,鲜于大人又给我开设了另一门课程,每日一上课她便把屋里的侍从全撵了出去,一边让我试吃一边给我讲刚才那些事儿。我头一次听见有人直言太甫自狂自负,少君乳臭未干,这位笑得像观音菩萨的妇人大概没有谁不敢拿来调侃。我不想问她为什么要对我讲这些,既然她要讲我听着就是。
“没尝出有一点腥味?”
我回想了一下,“好象有一点儿。”几乎尝不出来。
“那就是了,娘娘得记着,虽说一道鱼难免会带点儿鱼腥味,但您吃的菜绝不会有,若真把有味的菜端上了桌,御厨就得另找了。这道白味莲花鱼片儿定是配了花鱼尾才会透出一丝腥味,花鱼尾毒性虽是不强却很特殊,此毒能在体内长期滞留不散,因而无需连续施毒,只要在半年内间或吃上十来次便可致人于死。”
“嗯。”我点头。
“这味道仔细尝过后便知有别于鱼腥,略带一点草味儿。来,再来尝一次。”
鲜于大人夹起一小片鱼肉递来,等我张开嘴含住她赶忙收回手紧张地看着手指甲,原来指甲上的冠丹脱了些色块。我把嘴里的鱼肉嚼三下,别说草味儿连腥味也没吃出来,于是又嚼了几下。
“娘娘,嚼得太久了。”回过神的鲜于大人阴了脸色,一只玉手伸到我嘴边。
我迟疑了半响才把混着口水的食物吐在她手心,接着一杯茶水喂进我口中,涮口吐出以后又来一杯……
“娘娘?”
一瞬间,曾经相似的一幕窜进脑中……
“咸了,端下去重做。”
我不禁皱了眉,有吗,这菜已经很清淡,怎么会咸?
一只大手伸到嘴边,不容违抗,“吐了。”
宽大的手掌、修长的手指,掌心和指节因长期握剑长了好几粒皮茧子,但这仍然是一只好看的手。他要我把吃进嘴里混着口水的恶心东西,吐在这只手里?
“吐出来!”
我不解地看着他,慢慢吐出嚼烂的食物。就算有身孕的人要吃得清淡,可他这样也未免太夸张,不就是多了点盐,何况我压根不觉得咸。脾气这么大,他今天是不是遇上了不开心的事拿我来出气……
“涮涮口。”一杯温茶强硬地灌进我口中,涮了一次又灌进第二杯……
呵,呵,难怪那时候每餐都要和我一桌吃,原来,原来,尊贵的少君在做我的试吃啊!
“娘娘,娘娘?该不会,这点分量,吃下去也不会……”
那又如何,那又如何,他终是亲手杀了他,杀了他的骨肉!
寂静的夜里没有睡意,脑中一遍遍回想着鲜于大人的话,感觉体内的血有一丝兴奋。
兴奋,我能感受到他的兴奋,蓄势待发的猛兽因即将展开的一场杀戮而兴奋着、战栗着。初次狩猎他的胃口到底有多大,邯郸城三万兵马,羽林军四万,还有太甫申屠坚?陈王世子祈默?他能吞得下吗?
我这是在干什么,杞人忧天尚轮不到我……有人?
“绣语?”
“跟我走!”
绣语的到来我并不意外,或者说自从知道祈默被软禁之后我就在等着她的造访。
“要我做什么?”我一边穿戴一边问道。
她愣了一下,“娘娘你……”
“我答应过祈公子,会帮他回家。”这个承诺至今依然有效。
“大恩难报……”憔悴不堪的女子含泪笑着。
我忍不住说道,“你的样子好糟糕。”何止是糟糕,简直是糟透了,曾经娇美的脸已然变了形,刚才我差点认不出她来。
她挥手表示不谈这个,“如今唯一的法子,只好委屈娘娘和我一同送祈默走一段,到了郑州便会有陈王的人来接应他。”
“做人质,我能管用吗?”
“你若不管用,那敢情只有少君管用了。”说出大逆不道的话,绣语的笑容马上沉了下去。
摸黑出了中殿,夹道口已有一辆马车和十几个黑人等候着。
见我们出现,一人上前来报,“禀大人,祈公子已在前往西门的道上等着和大人汇合。”
我意外的是,绣语和她的属下竟还能在明府自由出入。不论她如何强调自己公私分明,她与祈默的关系仍是众所周知的,祈默东窗事发她也一定会受人猜疑。事实上,那位早知祈默有不轨之举的少君一早就该对她防范才对。然而,她从始至终相安无事,就连丈夫李砚山犯下谋逆大罪她也没受到任何牵连,她在明府的地位稳固得不合常理。兰绣语,也许是这个兰家的势大权大吧。
“有多少人跟着他?”
绣语接过另一名属下递来的一叠黑衣,穿上身以后又拿黑布蒙头蒙面,可实在没必要,她那笨重的体态怎么也蒙不住啊。
“大人请放心,除了我等几人,红叶和黑狐他们都在公子身边。”
“扶娘娘上车。”
“娘娘请。”
我没等那人伸出手,便跟着绣语身后蹬上了马车。
待轻车快马疾奔起来,绣语才摘下黑面罩,手抚消瘦的面颊问道,“我的模样真的很糟?”
我诚实地点点头。
她凄凄地笑了笑,然后伸手来摸我的脸,“你倒是比我想象得好,本想你这一个月吃苦受罪不少……这脸蛋还是红扑扑的,少君到底是有情意的。”
我苦笑,“命贱,怎么也死不了。”
她拉起我满是裂疤的丑陋双手,却在叹息另一件事,“我到最后还是,背叛了少君和太甫。”说着她缩回手抚摸着肚子,“少君的良苦用心我算是辜负了。”
“他的良苦用心?”
“他将我指婚给师兄,怕是早料到会有这一天。”
“你和砚山是他指婚?”我惊呼。
“起初是铁师兄恳求少君为他和如眉姐指婚,他便一同把我和师兄、阿黍和端木师弟给配了。”
我难以置信地叫起来,“这么说是他在乱打鸳鸯?他,他觉得好玩是吧?”
绣语笑着摇头,“三年前太甫也以为少君纯粹是图个好玩,我却觉得不是。指婚前少君曾召见我,他对我说为了你也为了李砚山,好自为之。我在七年前的叛乱中有护驾之功,少君这算是在给予回报。的确,我可以置兰家于不顾,但却不能祸及师兄。虽然口口声声说不会背叛少君和太甫,可如果不是怕牵涉师兄我也许真会为了祈默……”
我仍是不能相信那人的好心,“他怎么会知道你对你砚山师兄的情谊?”且这份情谊深刻到足以压制你对祈默的爱意。
“情谊……”绣语微愣,继而语塞,沉默。
我叹气道,“我宁愿相信他是想把你们俩绑一起,要杀就一块儿杀了……”对啊!这一次不就把铁氏夫妇一块儿除了吗,太甫的六个弟子凑成三对,一锅端俩当然很划算。
绣语好笑道,“你呀,别见风就是雨的想当然。可能少君就是觉得好玩,十四的年纪,玩心未泯也在情理之中。”
三年前,十四岁……“他十七了?”我忍不住问道。
“快了,少君的寿辰临近年关。”
“再有十几日便是年关,是快了。”
“娘娘。”绣语棕色的眼眸闪着精光,“你该不会想借此机会离开少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