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来在被窝里便闻到了那股熟悉的血参汤香味,钻出被卧见青儿正捧着参汤盅子侍立在床边,年嫫嫫忙将我扶起身,她则坐到床边舀了一勺递热汤到我嘴边。
“睡了大半日娘娘该口渴了。”
“是渴了。”
我拨开勺子自己端过炖盅大口牛饮起来。这奢侈昂贵的东西当真有用,每当没有精气神儿时喝上一盅便有了劲儿,也许这是贵姬的身份给我带来的唯一益处。
“浴池备好了,娘娘睡了一身汗去洗洗吧。”
年嫫嫫接过见底的炖盅递给身后的悠荷,俯身为我穿上绣鞋。不知从什么开始我睡觉总爱缩成一团用被褥把自己包得密不透风,每回醒来都是一身大汗。
偌大的浴池我一人独享,水温永远烫热适宜,还有沁人心脾的薰香、滑嫩皮肤的香油,听说这些东西即便是十分富足的官宦商贾也享用不起。就说这淡粉色的香油,先不说它比同样一盒大小的黄金还昂贵,便是你有一车的金子那也买不到,当它打了皇家御用的标记时寻常百姓胆敢擦一擦抹一抹那都是要杀头的。
浴池用着是比我那小屋里的破木桶要舒坦多了,可这不过是洗洗澡,没得用没得洗那便算了,我用破木桶洗也行。怎么洗也只能洗一颗脑袋两只手,我就不行还能在这池子里洗出三头六臂,犯得着为这微不足道的舒坦争破头杀红眼么……
“嘶……”痛……
“小手指的指尖磨破了。”青儿不顾湿了衣裳,跪在池边拉起我的手轻轻呵着气,颇是埋怨地说,“又是射箭又是学功夫的,把指甲全折断了,娘娘还自各儿躲在被窝里修修剪剪,这下指甲都磨得快没了。”
没听出青儿是在说笑,我申辩道,“我没躲在被窝里修剪。”
“若是没有,为何这指甲总不见长,平日里婢子跟在您身边和也没见您剪弄过它们,不是躲在被窝里偷着剪那是……”
青儿越说越小声,尽管她努力地掩饰,脸上仍露出了几许惊骇。随后她的目光落在我颈后的湿发上,一年来没有变化的发长似乎令她明白了些。一旁的年嫫嫫脸色也变得有些怪异,我没听清她悄声自语的话,可是那嘴形分明是天姬。她们,也害怕我么……
就在我沉入池水中时,年嫫嫫突然转了话头,“娘娘莫要心急。”
“诶?”蹭出水面,两人已敛去了先前的表情,我抹掉脸上的水珠不解地望着年嫫嫫。
“那会儿小产损伤了血气,医官说得好好调养两年。这一年来您的身子好了不少,再耐心等等,哪个女人不会生养,只要有少君的宠幸何愁没有皇嗣。”
“别再让我听到这种话!”我狠狠地拍打起水花溅在她身上。
“怎么不说?不但老婆子要说,娘娘更是要听着!”年嫫嫫又恢复了往日的严厉与凶悍,自从鲜于大人担任我的老师之后她便很少露出这样的神情,一时间我竟不敢打断她的话。“一个洛城公主能说明什么事儿,照我看玉妃那气数是尽了,她也只会有这么一个公主。”说着嫫嫫蹲下身来为我按摩后脑,我不依地转开头却被她强行掰了回来,“又说那许良人,区区一个九嫔之下的宫人,便是她生下了皇子那又如何,在皇家先得子凭母贵方能母依子贵。娘娘反而该留心铁昭媛和曹充仪,尤其是铁昭媛,铁家的大树可谓是倒下了,她却只受了点儿风扇,这般厉害的角色又岂能不防!”
我回过头瞪了一眼长篇大论的老婆子,恶声气地叫道,“说完了?”
年嫫嫫气煞了,食指毫不留情戳在我的脑门,“自各儿掂量着!”
掂量着?我要掂量什么,谁生了他的子嗣、他和谁有了孩子都不关我的事!不关我的事,所以别去想,什么也别去想……
紧紧地压着胸口,像是要把里面那不好的东西给压下去,把那只鬼给压下去……
刀箭一挡,左右两晃,向前一刺,这便是姜师父传授的反杀四招。第一招我用了半年勉强学会,第二招虚招诱敌和第三招移形换位也花了半年时间,对第一招姜师父还道差强人意,这二、三招他便连差强人意也说不出口了,只是挥挥手叫两位姜师兄接着教我最后一招,他大约也知道这两招我消磨掉十年也未必能学成。
这样让人以为是眼花的左右两晃叫缩地,缩地法本是道士流传的一种法术,学会这种法术便可瞬时翻山越岭日行万里。武功招式虽不如法术厉害但也不负缩地之名,一个眨眼人就像施了魔法一般移了形换了位,如果不是脚下的地儿缩短成寸许那是如何办到的呢?当然,像母亲那样用舞台、灯光等营造出的魔术障眼法又得另当别论。
一年前姜师父使出这两晃时我只当是他身手灵敏,却没想到这两晃包含了多么深广的武学精髓。左一晃右一晃看起来是一步而就,其间却是碎步连连,且并非步步落地。总之,我学了半年只学会了怎样在最短的时间内双脚互踩把自己的脚背踩得最肿。
前两招丢弃了,这第四招可得好好学。比照我的兵器,一把小匕首,姜师父把一刺改成了一割。短小的匕首用来刺杀敌手不能将其一击毙命,师父便把正手一刺改招成为反手一割,即反手握住匕首快速横过对方的喉咙。倘若要一击毙命便要割喉一寸,不能深也不能浅。浅了,对手死不了会作出反击。深了,匕首卡在颈骨里不能很快拔出,下一个被割脑袋的就会是你。
姜师父命人做了一根根和人的颈子一样硬实的石灰膏柱竖在露天练武场,我却拿它们当雕塑材料拿着定业小刀劈啊划啊,没有一刀是符合要求的。
“娘娘,这握刀的姿势不对,使力便……”
姜恪和姜翰已经习惯在姜师父不在时对我闭一小会儿眼,可我这会儿着实离谱了些,姜翰才不得不出言纠正。
“不对?我觉得挺对的。”我故作疑惑地晃着匕首。
我不想学割人脖子的招式。近在咫尺,一个人死在你的手中血溅在你的脸上,那是什么滋味我不想去尝。
“是对的,对的。”性子温暾的姜恪也点头应和道。
略为严厉的姜翰则横他一眼,随即又无奈叹着气,“娘娘就练到这儿吧,昨日的舞花剑还要接着学吗?”
我喜欢两位姜师兄的习武课,在反复练习那杀人四招之余他们还会教我一些强身的拳脚功夫和好看的花剑招式。虽然我每每画虎不成反类犬十招只学得一两招,但他们只会一笑置之,不会失去耐性更不会像姜师父那样用高强度的习练来处罚人。即便如此,习武课仍是很累的,加上隔日鲜于大人的射箭、骑马我几乎天天都累着,可我喜欢这么累着,一直这么累着我便没有时间、没有精神生出别的念头。
“要学。”我刚偷笑着转过身便看见台阶上站着一个长身玉立的公子。
“参见少君!”姜恪、姜翰齐齐行礼。
一身湖蓝月白相衬的衣裳,他是刚才从头顶的蓝天白云里抓下来的么?却是比蓝天更清朗,比那云朵更飘逸。
看惯了他金衣玉装没想到这样穿着更是衬他,一时间我竟不能反应过来这个他是那个他,除了沉醉还有些许奚落他的笑意,他怎把我中殿里的侍女衣裳给穿上身了啊。
他有些意外我的和颜悦色,清了一下喉咙后说道,“歇会儿。”可刚说完走下台阶他就沉下了脸,“你在做什么?”
我看了一眼石膏柱上画的猪娃娃,低头不语。下一刻我被他拎住领子提了起来,右手惊痛之后匕首脱手,接着整个人摔在了地上。
“看清楚。”他反手握住匕首,看也不看身后的柱子便背身一挥。石膏柱上出现一道寸许深的刀痕,却没有发出一点儿声响,“你来。”不等我爬起身他又将我抓了起来,将匕首塞在我手中,“若是这白柱子练不好,找些人颈子来如何?”
人颈子,他,他是在说真的,少君的话哪一回是假的呢!
我握紧刀没有片刻迟疑,“啊……”一声大吼之后,石膏柱子被削出了一截。
我怎能如此健忘,他是那个人啊!那个我深深痛恨的人啊!悲哀又好笑,他给我的烙印痛疤,竟能被一身衣裳一句细语轻易抹了去。后事种种亦是,总能轻易抹去,可他又会在下一秒接着为我烙下新的,唤醒我的痛处,接连不断、乐此不疲。
而回想前事,冷情的他所给予我的那份唯一的温柔暖爱,我不懂,一个人怎会有如此落差变得无情至此……
时间过得很快又临近年关,我日日握弓的右手指甲已全部磨平,好在指尖也磨出了一层硬皮不会觉得疼。
这段时间明府可谓四喜临门,一是少君十八岁的寿辰,二是在少君寿辰前夕许良人为他诞下了一位麟儿。与此同时铁昭媛和兰婕妤那儿也传来了喜迅,少君的两位爱妃也怀上了龙种。喜事连连怎么庆祝都不过分,冷清的中殿也时常听见丝竹鼓乐之声,好几回我还没起床便被报喜的炮竹声吵醒。
也许是有了那一回我在洛城公主百日宴上闹场子的前车之鉴,上头再没有来圣旨传我参加这个宴那个席。而我发现,没有人来打扰我的心头也渐渐不闹鬼了。
可是,偏偏就有人要来招惹我。
“少君是说,良人让我来做主?”
许良人生下皇长子自然是大功一件,非大大赏赐不可。少君有意册封她为二品昭仪,她却说她这个良人是我封的,这一回也要我来做主。
他颔首,摸着拇指的玉扳指问,“贵姬要如何办这事儿?”他是认真地在问,问我如何处理这事儿,处理许良人上门来挑衅这事儿。
“少君,娘娘请用。呀,松掉了。”青儿趁上茶点的挡下假意整理我的珠花,低头在我耳边悄声耳语,“莫要与她客气。”
我点着头,“刚用了午膳,歇会儿再吃。”
无须你来提点,青儿,我不会与她客气。上一回我没给她正二品的品阶,这一回她便来拿着皇长子这块金牌来要,明正言顺地耀武扬威。她若安生地接受君上的赏赐册封,就是封她做贵妃也与不我相干,可她胆敢来扇我耳光就不要怪我也回敬她一个响亮的耳刮子!
“少君的意思是……封为昭仪?”我故意拖沓道,“也该的,许良人身为皇长子之母册封为贵妃也不为过。”
“哦?”他拿起糕点尝了一口,很是玩味地挑了挑眉。
“只是这事儿我来做主不妥,少君忘了吗,许良人原本是西殿铁昭媛的人,当初我入住中殿昭媛娘娘怕伺候的人不够这才让许良人过来。这会儿良人生了皇子,怎好老客居我这儿,怕是该搬回西殿去了。至于封一个什么,不先知会昭媛一声是为不妥,妾身以为册封的事儿也该听听昭媛娘娘怎么说。”
“贵姬言之有理。”
听我说完他已是满脸悦色,赞赏地点着头。我不会再感到讶异,他的喜怒总是比天空的颜色还来得无常。
“那就这么办吧,妾身累了,告退。”
刚退到内室年嫫嫫便嗔道,“娘娘又放肆了,哪有妾臣在君上面前自各儿告退的。”
“不过啊,娘娘这回做得对极了。”青儿夸赞道。
昭仪,那可是在昭媛之上。铁夫人受封昭媛之后自持贤德谦让搬出了正殿,如今西殿的主位还空着,如果许良人受封昭仪那主位便属她当之无愧。都说昭媛铁惜若温婉贤惠、宽容大方,我倒要看看她这一回会不会大方到让昔日的下女高居于她之上。
“青儿听见没有,方才少君是否有说许良人身为皇长子之母册封为贵妃也不为过。”我笑着问道。
青儿愣着,不太明白我的话。
我接着说道,“这话了不得,可别四处说去,几位娘娘知道了心里定会堵得慌,尤其是玉妃娘娘。”
青儿这下懂了,狡黠一笑,“婢子哪会乱嚼舌头,娘娘放心吧。”
自然放心,玉妃娘娘若是听到这个传言,之后的所作所为绝不会令我失望。有了她的帮忙,许良人想变成许嫔娘娘怕是不容易啊。
半月后,许良人搬回了西殿,一月后被册封为九嫔之下的三品婕妤。正宫娘娘是君上的嫡夫人,三宫九嫔算是君上的庶夫人,许婕妤仍旧连君上的妾妃也算不上,仅是后宫中的一名宫人。
怪只怪她不该揣着她的孩子来向我炫耀示威。我已经在压着心头的那只鬼,无奈总有人想要把它揪出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