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魂如果找不到依附,会在空气中逐渐消散……
天微亮我便醒来,不过是觉得气闷吐了口气,身边的人就警觉地睁开了眼睛。
他略带责怪地看了我一眼继续好眠,许久之后突然开口,“会疼吗?”
“针扎进肉自然疼。”我实话实说,并不知道这话侮辱了男人的尊严,决计是不能用针来形容的。
“针……”睡意侵袭,他含糊地重复着,就在我以为他睡着时一只大手伸来不留情地敲在我的脑门。
痛,痛得我泛起泪花,钻到鸳鸯枕下呜咽呻吟。他似乎也觉得下手太重,忙掀起枕头查看我的伤情。
“我想我可能活不下去了。”我抱住他的大手恣意淌泪。
一直都知道,我不过是在自欺欺人。人怎活得了千年,身体不会衰老不代表就能永远活下去。人如蝼蚁,生命脆弱得不堪一击。最初坚信只要活着就能再见家人,即使无望的思念年复一年地消磨淡去也不曾动摇过,因为信念已成信仰。或许历经长久岁月之后已不记得当初是为了什么想要活下去,但只要有这个信仰支撑就够了。时间的沙漏停滞,我的生命永远不会衰亡,所以我要活下去。
如果我也和平常人一样终会老死,我为什么还要活着,活在这个不属于我的世界。信仰被击碎了,我失去了依附像个游魂似的彷徨迷茫,做他夫人也好为他侍寝也好,我安静地接受一切,等待消亡的那一刻到来。
“哭是为什么?”他抚着我的肩轻声问。
是啊,既然如此,我哭是为了什么,我在伤心什么,我在不舍什么?
“至少,等一等我。”他叹了口气,“前朝律制,帝崩妃嫔殉葬,也许很快……”
心中只想着有人做伴,已然头脑不清的我欣喜地问,“有多快?”
他铁青了脸,“天明便随了你的意!”
“我困了。”我赶紧抱住他的手闭上眼。
我不舍的,是他。我能这样想吗,我等着为他殉葬,他做我的家人我的亲人……呵,真是像祈公子说的,我到底是长不大。
世间男女之间情爱的极致便是生死相许,我当然不会以为这是我与他写照。但若不是他,换成另一个少君要我做夫人,我却是决计不会顺从答应的。为什么,我想我知道一些。但他呢,他又为什么要我做夫人、要我侍寝、要我给他殉葬?
辰时,侍女嫫嫫在外室道喜,接着起床穿戴、用早膳,然后与他分道扬镖。上辇轿前又看了他一眼,往日只觉得他一贯待人冷淡,而今才感觉出他在这人前人后判若两人。好在性子使然他的表情本就不多,不然整日强迫自己绷着那一张脸别提有多难受。
“夫人你的额头?”侍女悠荷的尖叫引起了众人的注意。
头疼,刚刚洗梳的时候青儿和年嫫嫫已经叫过一次。
“没当心给撞的。”我再一次解释。
哪只这小侍女紧追不放,“怎不当心啊,撞哪儿了?”
撞你家少君拳头上了。我随口说道,“床头。”
“夫人!”青儿赶忙捂住我的嘴,可是已经来不及,所有的人都在掩嘴忍笑。我也意识到自己说了引人误会的话,急忙钻进辇轿拉下布帘。
回到凤袭殿便是昨日年嫫嫫所愿的事,凤袭殿的才人、侍女官等命妇前来朝贺,随后是东殿和西殿的两位夫人来道喜。我木然地望着面前的人来来去去,不断地微笑点头,半日下来感觉比一整天劈柴还累。
隔日起床屋里只有悠荷、文秀和珍珠三人,一问才知青儿这日不当值。从早上开始年嫫嫫就带着另几个嫫嫫侍女在外室和正厅穿梭布置,说是要把摆设弄来衬我的身份。
一个人在屋里没人说话闷得慌,起身走出门吹风,可站在门口却不知往哪儿走。
“夫人在看什么?”
我望着不远处独立的一座台榭楼阁回道,“那里看风景应该不错。”
“夫人喜欢那就去吧。”珍珠马上扶托我的手准备朝那儿走。
我摇头,“打扰人不好。”
悠荷道,“迎风阁这会儿没住人,再说了,中殿的哪片地儿不是夫人的。”
“走吧。”
迈开脚走向迎风阁,我不过是平常的步子,身边的三人却是追得气喘吁吁,看来往日年嫫嫫和青儿是在迁就我这双快脚。
四人进了微染灰尘的底楼花厅,沿着又窄又陡的楼梯上了阁楼。无人居住的阁楼门却开着,进去竟见青儿在里面。
房间的陈设不多可家居所需的也算齐全,屋里被青儿置得干净明亮,小几上点着一炉檀香,书桌上有文房四宝,案头还有一杯冒着热气的香茶。悠荷三人都笑话她太会过日子。说笑了几句我便来到观台,迎着风一站就去了半个时辰,听见青儿唤夫人回头房里已没了悠荷她们。
“我打发她们准备午膳去了。”
“画好了?”
我来到书桌前鉴赏她作的画,以为她来此是作远处的湖光山色却没想只将观台那盆未开的****入了画,倒也是惟妙惟肖。
青儿走来拿起画度步走向观台的****,“从前夫人就像这张画,也许画中这朵菊蕾永远不会绽开,但至少它看来还像一株活物。而如今……”说着她折下****旁那盆干枯的花枝,“夫人就像是它。”
“花开为芬芳万里,花落以待明年花开,可我活着是为了什么……我不知道怎么活法……”
十五岁的生日宴会上我许愿,要成为一名比母亲更优秀,不,是世界上最优秀的魔术师。那时我总厌恶去学校,可母亲说魔术师也得上学,尽管如此我还是喜欢学校里可爱的同学、亲切的老师。放学后我有时会和要好的女同学去逛街买发夹买指甲油,更多的时候是飞奔回家赶在弟弟之前享用母亲做的美味茶点。周末父亲会丢开工作,带着全家去游乐园去露营去滑雪……这些才是我的生活。
“不知道怎么活法?呵……哈哈……”青儿哭一般地笑起来,“有饭吃,有衣穿,那就是活法!”
手被她猛地拽起来,“你不知道,就让我来教你!”
我被她的样子吓着了,“青儿……”
“兰姐姐,能活着……”她像从前一样唤着我将我紧紧拥住,放声痛哭,“能活着好不容易,真的好不容易!我们一起活下去,一起活下去好不好,好不好……”
我将脸埋进她的肩窝,吸取她的味道和温度,轻声回她,“好。”
鲜于青的经历我了解不多,即使与我亲近她也不愿对我多说,我只知道绝不能在她面前轻易提到死或是不想活,对于那些轻生的人她给予的从来不是可怜与同情,只会是一声冷哼和一口唾沫。
从那日起她便教起我怎样活法。
“玉夫人昨儿那身绿衣裳真好看,赶明儿夫人也去做一套如何?”青儿一边帮小侍女擦着黑花牡丹瓶一边说道。
我点头应着,“玉夫人的衣裳是挺好看。”
“哼!”黑花牡丹瓶砸在我手边,青儿满脸怒容,“穿绿衣裳是玉夫人吗?那是铁夫人!夫人怕是根本没把她们看进眼里!”
外面的年嫫嫫听见她的话,探头斥责道,“青妮子你说这什么话!叫别人听了东西殿的两位夫人那还不更不待见咱。”
“你们,出去!”
青妮子学着年嫫嫫的凶悍将珍珠、文绣和几个打扫的小侍女撵了出门,然后开始给我扫盲。
玉夫人闺名珠儿,是前朝玉国公之次女,长兄现暂命为兵部左侍郎兼右都御史,手握三万兵权驻守河北与陈王属地交界的邯郸城,驻守开封的五万重兵之中其父所控两万。铁夫人闺名惜若,铁氏一门在前朝虽官爵不高,可如今其兄铁言衡不仅是申屠太甫的门生还暂命为羽林军大将军,率三万大军驻扎于明都外城守卫明都、明府,其父则暂命为西都雍城令,多次出使西羌维系两国友善关系。
“听明白了吗?”
我点头,“明白了。”玉夫人和铁夫人的背景很硬实,明府里的这位少君坐江山很需要人家娘家的势力。可有一点我始终是晕乎的,每个人都在提前朝,到底这个前朝是哪一朝,“少君的臣子都是前朝的官儿?历来朝代更迭,两朝不都势如水火吗?”
青儿听得摇头叹气,“夫人果真是两耳闭塞窗外事。少君乃前朝遗孤,先帝的十一皇子。”
“皇子?”不只是占地为王的一方霸主?
“十一皇子号明王,因而此城为名明都,此处为明府。”
原来如此,我还以为明是他的姓氏,说到这儿,“对了,他叫什么,我是说少君。”
青儿斥责道,“少君的名讳岂能提及,况且也无人知晓,我也只知前朝皇族以殷为姓。”
殷,鹰。我喜欢他的姓。
“我方才说的邯郸、开封、雍城,位于何处夫人可知?”
我摇头。
青儿以一种我就知道的眼神看着我,叹息,“明日向少君讨一张图来,我指给你看。”
看地图?我微微惊讶,或许明府这些侍女丫头有不少饱读诗书能吟诗作画,可我不认为她们会看得懂那抽象的山山水水。那种图我见过一次,压根不像课本上的地图标满了文字,多是一些颜色不一的符号图形。
“从明儿起夫人便随侍书房、议事厅,可得好生做分内之事,不得马虎知道吗?”
“知道。”我乖乖回答。
“在前朝之初夫人这份差事官封尚书哪,掌管名录计度、草拟文书、宣传奏启等事宜,后因妇人借此干政,又因与三省中尚书省重名混淆,因而改尚书为尚宫,掌管各宫禀赐、图籍法式以及琮玺器玩,与尚仪、尚服、尚食、尚寝、尚工并为六尚。俞嫫嫫虽是前朝六尚总管,但为妃嫔验身这事儿她也是不该干管的,只因少君的正宫虚位,明府又未设置六尚,她这才越俎代庖。”
我点头,受教了。
为了不让我吃饱穿暖之后想些有的没的,从明天起我将到少君的书房做青儿说的尚书女官,不知这份差事是青儿去讨来的,还是别人恰好安排的。总之,有事可做日子便会过得快些。
虽记着青儿说的讨地图,可这一整天我并没有机会向他提及这事儿。早晨刚到书房他便问我会不会写字儿,我想了想回答会。
“写给我看看。”
笔纸推到跟前,我拿起陌生的毛笔在他冰冷的目光下握弄了一会儿才算有一个象样姿势。一手握笔一手压纸,费力地写下了一个秦字,笔画的边缘虽有些蜿蜒但整个字来看还算工整,我还算满意。可是他的脸还是青了。
“论语可有读过?”
“没有。”学过几句不算读过。
而后他让一旁的女官拿了一本《论语》丢给我抄写学习,薄薄的一本书抄一遍不难,如果是一百遍那就另当别论。即使一天只用学两句,要用这软软的毛笔写上一百遍对我来说也是难以完成的任务。
今天两位夫子没有来书房授课,他在堂上兀自埋头批阅案桌上一叠又一叠的折子,我则在堂下奋笔疾书。午膳没有用,只吃了几块糕点填肚子。一日下来他批完了折子,我也赶完了一百遍。当我呈上不再蜿蜒且比先前写的字体漂亮许多的墨宝时,他的脸又绿了,然后我挨了打。
回到凤袭殿青儿和侍女、嫫嫫发觉我手心红肿,惊慌地追问我原因,我如实以告。
“少君他怎么,夫人字儿写得不好也不至受罚啊。”青儿忿忿道。
“不是因为字写得不好……”
“那是为何?”
我不好意思地说,“我怕写不完一百遍,把笔杆削尖蘸着墨来写……我不知道这样不行。”
青儿和年嫫嫫诧异,默然,不再给予同情。
隔日我又挨了打,为了不让我连筷子也拿不了,这一回是抽小腿。
“夫人又把笔杆削了?”一屋子的侍女嫫嫫围着我上药。
我摇头,有了前车之鉴还不知教训么,“我看见他和玉夫人在赏菊。”
青儿惊道,“少君怪罪你惊扰了他们?”
“不是,他们不知道我在。”我继续说道,“我听见玉夫人夸赞花儿美,他夸玉夫人娇容胜花容。”
“然后呢?”
“然后他们发现了我。他问我今日学了什么,我说还是论语。他又问是哪一句,我答了就挨了打。”
文秀问,“夫人答错了?是哪一句?”
“子曰:巧言令色,鲜耻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