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膳很丰盛,可不是我想象排场,上百道菜摆上一张一眼看不到头的桌子,应该是这样才对。
一张不大的圆桌,我和他相对入座,三四道冷碟、七八道荤素和两个热汤煲端上来,两副碗筷摆放好侍从退开,没有官宦人家繁缛的用餐工序,拿起筷子他便开动了。
我也忙跟着举筷,这些……先夹哪一盘呢?不是头一回和他同桌用餐,我却无端地紧张起来,眼睛盯着一桌菜就是不知道该如何下筷。注意到他频频夹起面前的一碟东西,很快盘碟里就只剩下了一块。是什么东西这么好吃?
伸筷夹起最后一块放在碗里研究了很久,这东西,怎么看也像豆干,咬上一口,确定就是豆干。从前住小屋的时候一小碟豆干对我们来说也是奢侈的菜肴,他竟还瞧不上眼,从来不吃一口。
“好吃吧?”我早说好吃他还不信,如今却自各儿做来吃。
正埋头喝汤的人突然呛住,咳了两声后掩下狼狈之色恢复优雅的仪态将碗里的汤喝完,然后放下碗勺看了一眼边上的女官,淡道,“撤了。”
“诶?”
一桌的杯盘眨眼间被撤走,除了我手中的一双筷子什么也没留下。这就撤了?我……我才吃了半块豆干!
没有人理会我,侍女捧上温茶和漱盂伺候他漱了口,女官又端来吃的茶递于他手中。他捧着香浓的热茶喝了一口这才赏眼看我一眼,意思很明白,还不快滚。
回去的路上我思前想后还是觉得不太可能,半块豆干,不至于吧?我吃他半块豆干便把他惹着了?我大概还不了解,男人毫无理由的面子问题是不可理喻的。
搬至少君的寝殿我享受着与往日天差地别的待遇,周围的人对我有求必应,不出寝殿的范围我可以自由地到任意一个地方,只要我高兴横着走也行。
几日来我像个尾巴似的整日跟着他,可又不算他的丫头。他有数不清的丫头使唤,负责端茶的不能去拨灯,负责拨灯的不能去研墨,负责砚墨的也绝对不能说少君该用膳了,那是侍女官才有的资格。我可以端茶可以拨灯、砚墨,如果不怕挨冷眼还可以提醒他该吃饭了,还也可以什么都不做。难不成他们是让我做比女官更高一等的大丫鬟?
“说起来没有人叫我做丫鬟,是我自己跑来粘着他的,怎么可能有这么大牌的丫鬟,你们说是不是?”
上午是书房上课时间,授课的朱、贺两位先生不喜欢我,我便待在书房外自己打发时间。发现台阶下有个蚂蚁洞,拿竹签沾上糖水把一窝小东西引出来,再坏心地用醋画了个迷宫将它们困在里面。
“可我也没烦着他,他不爱和我讲话我也不聒噪。恩……我想想,一句两句……一共才讲了六句话。放弃吧,出不来的,小东西。”我一边画着一边与迷途乱撞的小东西们说着话。打从母亲教会我画这迷宫我便拿来作弄可怜的小蚂蚁们,那时候这些小东西不好找,我得在阳台放上糖块等半天才能引来几只。
母亲,我的亲人,我有多久没有想起他们了……
“姑娘,秦姑娘!”
女官的喊声将我拉回神来,抬头见他已站在书房门口。今天的课结束了?
“你想在那儿蹲多久?”他眼里有不耐烦,却不先走,等我跟上去才迈开脚步。
接过女官递来的手绢擦掉手上的糖和醋,心喜他竟会等我,悦声问,“去哪儿?”
“可会骑马?”
我双眼一亮,“会!”没骑过不代表不会。
“哦?”他很是意外地挑起眉。
侍女官笑道,“姑娘不会也无妨,少君骑术精湛堪称我明都第一。”
“哦……”我疑惑地看了一眼女官和几名侍女,她们干什么这样看看我又看看他,还笑得那么……暧昧。
正和他并肩走着时,一个将军打扮的人从不远处疾奔而来,没等到他的跟前便单膝跪下地,盔甲随之发出沉重的声响。这身盔甲比侍卫和校练场兵将身上的都要来得厚重,似乎是从前阵回来的。
“少君请移驾!”
马儿终是骑不成了,我独自返回住处,万万没想到会在途中遇上一个人。
“姑娘托我收起的东西我想该还了,忘了在下这个人这些总忘不了吧?”
我不停地摇头,没忘,没忘,“祈公子!”
他哭笑不得,“怎动不动就拉拉扯扯的。”
我忙放开他的袖子,“见到你,我……我高兴。”
“我看你是把我当成了那只鹰,我个儿比它大,这才只是拉人不是抱人。”
“没……”我当然不会抱人,也没有动不动就抱小瘸脚,小瘸脚其实不喜欢我抱它。
六年前离开明府时,我把为数不多的财产交给了祈公子保管,其实也就是祈公子和他给我的东西,祈公子送的鲁班锁、九连环,他给的披风。
“公子,请用茶。”
不用我说侍女自晓得奉上茶,祈公子点点头挥挥手屋里的人便全部退了出去。
“你……你不知道……”我想说,你不知道我回来了吗。
他却先说道,“你还是回到了这里。”目光投向桌上的包袱他又道,“要我帮你收起,你早想着要回来是吗?”
“我带着会弄丢……”每当他露出这种审视或审判的眼神时,我心中便很不欢喜,被人看穿心思任何人都不会欢喜。
“不高兴了?”他笑道。
这人,果真会读心术。
屋里安静了一会儿,阔别多年到底有些生疏。
“在这儿住得还好?”
“我还好,你……”我想到嫁作他人的绣语,“你也还好吗?”
他黯然一笑,“不好。”
斟酌了许久,我仍是忍不住问道,“为什么你们,你和绣语没有……”
“是啊,我和她两情相悦,为什么我没娶她她没嫁我,为什么,要不你来告诉我,秦姑娘?”他在讽刺我,在怪我多嘴,我揭了他的伤疤。“你,到底是长不大!”
突如其来的怒气令我不知所措,“我……我本就是这模样。”六年、六十年过去我也不会有丝毫改变。
他摇头,手中的折扇指着我的胸口,“我是说这里。”
我摇头,摇得更厉害,“我有太多太多的时间,不急。”如果长大了变老了,我的心会不会先于躯体再次老死呢?
“书书……”大掌握住我的肩头仿佛在倾注他的力量,而我也感受到了,回给他一个微笑。“对了,我也有了夫人,下回再带她来拜会。”
我惊呼,“你有夫人?可是你……”不对,他好像是到了该成亲的年纪。谁说只有我的容貌不会变,这人和六年前也没有多大的改变,“你……你多大了?”我伸长脖子仔细瞧他的脸。
他大笑出声,“鄙人年二十有四。”
“那时只有十八?”
“只有十八。”他肯定。
我皱眉,“那你可真老。”
他再次哈哈大笑,我却默然无语。明府的人似乎都有一张老得很快的脸,这位祈公子是,那位少君也是。老,不是指容貌。
故人再见,相谈甚欢。临走时他说了一句砚山会待绣语好的,如此说来绣语的丈夫确是砚山。他是在向我询问吗?我这个不相干的人要怎样回答他,他也不确定的事为什么还要问不相干的人。懦弱的男人!
“绣语人很好。”砚山却不见得会赏识她的好。
从这一晚开始寝殿的侍女对我改变了态度,往日我的起居她们并没有专门伺候,更衣梳洗我若需要她们帮忙她们义不容辞,我若自己来她们也乐得清闲。
这晚却不同,我不过是想洗洗澡便有七八个人拥上来,拉着我到早已备好水的浴池,二话不说十来只手就往我身上揉擦,一瓶又一瓶的香精往我身上倒,香腻得让人窒息。洗完擦干身体还没完,还要涂抹白色和黄色的香油,白色的抹头发,黄色的擦身上,直到擦得我皮肤泛红略微变得有那么点儿皮光肉滑才歇手。
心想只是偶尔一次特别服务,没想到隔日清早又来了,更衣的、梳头的、上妆的,不是往日的侍女,全是技艺高超的能手,给我穿得衣裙更华美,梳的头更好看,还抹了粉和胭脂。
“这些……我不太习惯。”
女官恭敬地说道,“这些已属胭脂水分的上品,姑娘过几日便会习惯,您看这里的女人哪一个不是这么打扮?”
“嗯。”看样子是不能擦掉的。
一连几日那位少君都有要事,有了鲁班锁和九连环打发时间我也不去烦他,摆弄了两日终于把九连环解开,想着拿去给祈公子看后来还是作罢,他们又不像我整日无所事事。
静下来的时候也在想,我是不是太烦人了?他们不是小瘸脚,即使是小瘸脚也不会永远与我做伴。小屋里独自一人过活,把孤单视为理所当然,可如今一想到回到那种日子,我渐渐感到了恐惧……
“姑娘,少君在翡翠阁用膳。”一名侍女进屋来禀告。
“他叫我?”我喜道。
“这倒没有,但您可以……”
我想了想还是决定不去烦他,“我吃过了。”
侍女仍站在原地不动。好吧,那就去吧,我如果不去她肯定会在这儿一直站着,越来越不懂这些侍女想要做什么,感觉好像很喜欢我和他凑一块儿。嘶,脸好痒。
到了翡翠阁他正吃着,见我来他也感到意外,看来这些侍女确实在自作主张。搬座坐下,他吃他的饭,我揉我的脸,搽了几天的胭脂快痒死我……他睁大眼看我干什么,我脸上有花吗?
“吃过了?”他轻声问道。
“吃过了。”头皮有蚂蚁爬过,这种温柔的口气太不适合他。
“怎么了?”他伸出手来。
我猛地站起身,喊道,“我有事。”受不了了,要洗脸!
出了翡翠阁一边跑着一边回想他刚才的怪异举动,他想做什么,摸我下巴?
当晚,又一次更为残忍的大刷洗。
“张嘴。”
薄荷味的东西倒进嘴里,吐出,再倒进,反复几次。
“呵一口气。”
直到我嘴里呵出的气也是香香的味道才停止。耳心、鼻管,手指缝、脚趾缝甚至是私隐处她们也不放过,只恨不能把我拆卸成零件来洗。我简直快以为准备把我下锅煮了,还好最后是扔床榻上不是锅里。
“等一下。”我不介意换了个豪华的房间住,可是这……这哪是衣服这就是一层纱啊,最要紧的是,“兜衣和兜裤……”我还没穿。
“姑娘先躺下吧。”女官并不理会,放下里屋的珠帘、合上外屋的门将我一人关在了屋里。
环顾房间四周安慰着自己,好吧,如果光着身子睡觉是这里的规矩,我接受。精疲力竭的我很快有了困意,就在快睡着时听见了开门声。
来人没有进里屋,只在珠帘外说道,“姑娘歇息吧,少君说今晚不用姑娘……侍寝。”
关门声响起我才将她的话消化。
侍……侍……侍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