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来时已在白姑娘那儿吃过午膳,下午没有活儿我便在屋子里做新学的刺绣静静地等着。绿娥走后大约过了两刻钟七八人便进屋来了,有白姑娘和她身边的赵嫫嫫,自然也少不了绿娥和她的姐妹们。
“绿娥,你说看见桂月收着?”白姑娘在和绿娥说话,目光却落在我身上。
绿娥故作惧怕的样子,“我是无意中看见的,桂月让我别声张,可我怕别的姐妹被连累……”
“嗯。”白姑娘向我颔首,然后转向她说道,“这话我不信,搜吧”
屋子里被翻了一阵子绿娥几人才想到梳妆柜,我递出钥匙,抽盒打开里面躺着一只钗,几人见了脸色大变,因为那是我平日戴的很是寒碜的旧银钗,而不是绿娥送我的那只银蝶垂珠钗。
“这边的柜是谁的?”白姑娘顺着我的目光看去。
“我……我的。”绿娥回道。
“打开。”
绿娥虽是疑惑钗不在我的柜里,可也自认清白坦荡,于是毫不犹豫的打开锁,却在拉开抽屉是惊叫起来,“这!不可能!”
“不可能?”白姑娘冷哼,“这柜是你的,钥匙你拿着,这支钗莫非是桂月藏这儿的?”
“你……”绿娥狠狠瞪着我,眼里是愤怒也是不解。
银蝶垂珠钗,这等贵重之物莫说她不会舍得送我,她也不可能拥有这东西,那两颗滚圆的大珠子只有白姑娘的身份才配戴上头,我曾见绣语头上有过这样一只相似的。
“嫫嫫,藤仗伺候着。”
白姑娘话一出绿娥的姐妹立刻作惊鸟散去,赵嫫嫫押着她出屋子,白姑娘则留在屋里同我说话。
“她们时常这么对你?”
我摇头,她们哪有那么多贵重的珠钗送我。
她皱眉斥责道,“你也是,什么事儿都闷着。”
我笑了笑不语,这个清丽的女子待我也很好,可为什么感觉不像青儿那样。
“我走了,你收拾好东西明日就去老夫人那儿,省得她们又找你晦气。”走到门口她忽然转身问道,“午膳时候的焖饼好吃吗?”
我愣了一下,随即点头。
“我就猜合你胃口,那可是你们冀州老家的一绝啊。”
我再次点头,好像是和她提过老家在哪个地儿,可我说的是冀州吗?我并不知道这位白姑娘是在试探我,如果一个人连自己的老家都能记错,那她的来历便可疑了。
洗完两件脏衣回来绿娥已回到了屋里,在门口听见她的叫骂声,接着她手下的一个小丫头哭着跑了出来。进屋见她伏躺在床上呜咽,衣衫褪去玉背上交错着一条条红肿的藤条痕,地上是打碎的药瓶。那小丫头不错,这个时候还肯来为她上药,骂走了人她怕是等不到第二个了。
“桂月快点儿,马车要走了。”
听见雪燕在外喊我忙应了一声,不再理会床上的人飞快换下一身干净衣裳出了睡屋。听白姑娘的吩咐我购了好套新衣,跟着马车逛了一会儿街市便打道回府,回来时看见了一家药堂不知怎么就跳下了车。
“你们先走。”
“身子病了?”雪燕问道。
“嗯。”
买完新衣还省下一些铜钱,揣在身上嫌重便把它花了出去。药瓶丢给床上的人她却一动不动,也是,伤在背她自己也没法上药。拔开瓶塞,手指蘸上药膏不太轻柔地抹上去,她没有拒绝,只是疼得扭动了几下。
“我想来想去还是想不明白,为什么那钗会在我的柜子里?”她咬牙忍受住痛转过头来问道。
我敛了敛眉,拨开她遮眼的刘海,接着扬手作势挥开头顶讨厌的蚊子。袖子在她眼前一晃,她的银簪已到了我的头上。
“我的簪子?”她惊呼,“你何时……你是如何做到的?”
我取下簪子还给她,起身走到水盆前洗掉手上的药膏。
“我不会领你情的!”
我失笑,谁要她领情,她要真领了情我反倒不知怎么好,这样的人我可不想与她化为玉帛。
“二十文。”我向她伸出手,一瓶药膏二十文钱。
两日后我搬到了老夫人的院里,老人家是个很好伺候的人,只需要打点好她的穿戴和素斋粗茶,再来便是安静地站在佛堂一角听她颂经,每日如此。难怪大丫鬟们都不愿来这院子,这样枯燥的日子确实难过,可我却喜欢,和老夫人一样我也喜欢安静。日子久了我也能背几段经文。
“尔时,世尊告诸比丘,有三种子。何等为三,有随生子,有胜生子,有下生子。何等为随生子……”
我心中接着念道,谓子父母不杀、不盗、不淫、不妄语、不饮酒,子亦随学不杀、不盗、不淫、不妄语、不饮酒,是名随生子。
“何等为胜生子……”
再接着,若子父母不受不杀、不盗、不淫、不妄语、不饮酒戒,子则能受不杀、不盗、不淫、不妄语、不饮酒戒,是名胜生子。
“毛丫头,你可知其意?”老人家突然转过头来问道。
我摇头,糟糕,一不小心竟念出了声。
“那便多念几遍自然懂了。”
“是。”我欣然回道。
以为暂得了安宁日子,没想到半月后又生事端,很大的事端。这天午后是在白姑娘那里吃的,老夫人礼佛常常不知时辰,等我伺候完下工去吃饭厨房已拆锅卸灶,好在这时候白姑娘会叫我去她那儿填肚子。饭菜一如往常丰富可口,只是今天多加了些东西。
熟悉的困晕和昏沉袭来时我以为又要换作别家的丫鬟,可是醒来熟识的人还在,所见的不完全是陌生人,至少白姑娘我还认识。
刚睁开眼就见许多张脸压了下来,接着有人问是她吗。
“不是她便不会有第二人了。”
我坐起身稍稍与床边的人拉开距离,白姑娘手中的轴卷翻转过来,那是……是我?没错,如此活现神似,画里的人如果不是我就不会有第二个人了。
“六年,竟丝毫没有变化。”
“不尽然,不过才六年,也许不是她……”
“是她,错不了。”
一双双眼睛像锥子一般钉在我脸上,我能感觉出他们的身体在兴奋颤栗着。
“申屠坚那老东西,难怪这些年我们一无所获。”
“挖地三尺也找不到的人竟是藏在皇都,老狐狸还真敢做。”
“谁会想到她会在皇都的深府里做丫头。”
“不做丫头难不成做抛头露脸的卖唱女?这就是申屠太甫高明之处。”
“白玲珑你这一回可是立了头功,不过你又是从何得知她……”
“这似乎不关你的事。”
“好了好了,别吵了,只要人找着了谁的头功都一样……”
脑袋还是晕晕重重的,微微仰起靠墙支撑着。白姑娘,白玲珑倾身上来扶我躺下,温柔地替我拉上锦被,踌躇了片刻满脸歉意地说道,“黄大人妙手丹青,仅凭与你的一面便作出了此画,头一回见你我就认出你是画中人。”
我点点头,算是应了她。她无须和我解释,我也不会记得那与我有一面之缘的黄大人是何人。
“她倒是遇变不惊,安静得很。”屋里白玲珑之外的另一女人哼道。
白玲珑回以冷笑,“你也不看她是谁,你莫不是以为她会哭哭啼啼?”说完又转向我柔声道,“再睡会儿吧。”
再次点头闭上眼。并非一点不惊惶,白玲珑也在讨好我不是吗,这样看来我对他们还算重要,我想我暂时不会有事。
白玲珑正要放下床帐,突然一个粗暴的揣门声打乱了一屋的寂静,屋里如惊弓之鸟的人哗哗拔出刀剑。
“黄大人?”
被叫黄大人的男人见到我双眼一亮,可随即就变了脸暴跳如雷,“你们好生糊涂!还不快带她走!”
“我们在等大人……”
“快走!迟些就走不了了!”
白玲珑大惊,“大人是说?”
黄大人刚把我从床上拽起就听见外面传来动静不小的打斗声,被一干人带着还没出前庭便被不知从哪里蜂拥而出的人团团围住,接着是一阵天旋地转的拖拽摔扯。
明晃晃的刀剑在眼前交错,头更晕了,以致它们从我周身擦过我也不会感到畏惧,只求这些、那些人别再拉扯我,头好晕好想吐。浓烈的血腥味窜入鼻间,我看见了倒下的白玲珑,脑袋和身体几乎分了家只剩一股肉筋连着。
再也忍不住哇地呕出一口污秽,只觉一直憋住的力气被泄掉,眼前泛起一圈圈黑涟漪,越来越大越来越黑……
第一次乘马车以为所有的车都是这样的,脚下踩着名贵的兽皮,座位宽大似躺椅,绘着繁花云鹤的坐垫、靠背柔软舒适,桌几上点着淡而好闻的香炉还摆放着可口的茶点。后来知道原来不是,只有明府的马车才会这般奢华。
车里只有我一人,窗布卷起阳光照了进来。我注视着窗外左右晃动的车顶穗子有一种云里雾里的感觉,一切都那么虚幻而不真实,长久的光阴我像是一觉就给睡过去了,也许我真是在做梦,就在昨日我才随他出了小镇……就快要说服自己时,白姑娘断头的一幕闪过,不得不重新接受现实。
明都,明府,他。后知后觉想起将要前往的地方,胸口浮起了雀跃的期盼,猛然发觉对那个杀死小瘸脚的地方我竟是,归心似箭。
“秦姑娘,恩……别来无恙。”
院门口,绣语一再向如眉靠拢,我看得出她在害怕,她连正眼看我的脸也不敢。如眉虽和从前一样笑得亲和,可再不会上来牵起我的手。岁月改变了两人,她们不再是昔日风华正好的未嫁女子,如今都已作妇人打扮,成熟明艳如同全然绽放的牡丹,没了往日的青涩和活泼。
“这院你住惯了且将就住下,改日我再给你收拾一个宽敞地儿。”
“住这儿挺好。”
面对两人展开一个笑脸,连我自己也觉得夸张、谄媚。我不想她们对我这样戒备疏离,我宁愿绣语还像从前一样对我冷嘲热讽,她们为什么要怕我,我只不过……只不过……只不过是个不会老的怪物吗?应该不差多少,砚山初见我的时候不也是吓到了么。
去找他,与绣语如眉再见之后我很快将这事儿给忘了,对于很多事我总能自动遗忘。不去找了,同样的表情我不想在他脸上看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