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在山脚的小屋独居,屋后是野兽出没的大山,然而七年来我却安然无恙,除去那一年冬季救回他以后被狼夜袭过一次,七年里从未有过吃人的大猫大虎下山来骚扰。小镇上的人都说那是因为天虫女不详,天虫女会巫咒,不是。只因它们闻不到我的人气,不论它们的鼻子有多灵敏也嗅不到我身上的一丝人气。
我是什么,我还是个人吗,我常对着铜镜问自己。如果我是,为什么我的样子不长大容貌不变老。这么多年,这么多年头发和指甲竟没有长长一毫一厘……
恐惧逐渐化为欣喜,何止是欣喜,当我意识到这样一个发现,我永远不会衰老死去、我会活到百年后千年后、我会再见到父亲母亲和弟弟,我几乎承受不住这惊涛骇浪,差点兴奋狂叫而死……
活下去,我要活下去,尽管折磨虐打好了,我一定要活下去!便是这样的信念支撑我挨过了那些死去活来的日子……
可是为什么,它们能闻到我的气味,还有我的指甲……
“姑娘还有哪儿伤着?”
“没有。”
“水还没打来吗?你们在蘑菇什么!姑娘来,把这脏的一身换下……血?受伤了?”
“嫫嫫,年嫫嫫快来!这……这裤子上有血!可好象不是,只有一点儿。”
“咋呼丫头,怕是姑娘的月信来了,这是好事儿。”
“月信?”我低头看着腿间的那一点血迹。
“快,换身干净的。”年嫫嫫笑呵着褪下我的长裤,我不禁皱起了脸。“嫫嫫都是做老婆子的人了,姑娘还不好意思。”说着她强硬地拉下我的里裤。
“嘶……”我并拢双腿难受地扭动了下身体。
“会疼吗?”
我点点头,“有点儿。”
“肚子疼?”
“好像是,又好像不是。”我红了脸,怎好说其实那里疼,里外都在疼,可能是打马奔跑那会儿给颠的。
年嫫嫫一面瞅着古古怪怪的我一面翻看起从我身上拉下的里裤,我刚想从她手中抢过就见她变了脸。
“姑娘说的疼,那地方不好说是不是?”
“嗯,嗯。”我不断地点头,总算被人懂了,疼的是腿间的****。
下一刻脸色阴沉得厉害的年嫫嫫拉大嗓门咆哮起来,“青妮子!青妮子!滚进来!死到哪儿去了!”
青儿端着水奔进来,“来了,水来了,浴池也备好了,是先在屋里洗还是……”
年嫫嫫一把拽过水盆,凶恶地吼道,“快去请少君!”
“这会儿?”青儿看了看我狼狈的样子。
“这会儿!马上去!”
“我去我去。”
青儿才走出两步又被年嫫嫫抓了回来,“我告诉你,非得找到少君不可!不论少君在做什么非得要他即刻过来!”
年嫫嫫的疾言厉色吓着了青儿,她虽不明白可也感觉到事态严重,“是!”
我也不明白,小伤而已,年嫫嫫反应过激了。
沙……沙沙……
“少君!婢子正要去……”
听到门口的声音我急忙拉过被褥裹住下身,遮掩好他人已到了床前。
“伤哪儿了?”他急步上前来拥住我。
见年嫫嫫拿着带血的里裤去了外屋我这才松了口气,微微挣开他一些,“没伤哪儿。”
沙沙沙……
“吓着了?”
双手被他的大手握住,折磨人的耳鸣声终于停止。感觉到了,不需要它来提醒我也感觉到了。我原本停滞的时间沙漏,再度开始流逝。
“没有。”我用力抽回手。
始怂恿者是这个人,我就是知道,是他!
“躺下睡一会儿。”
我想要时常见到他,我喜欢和他待一块儿,我眷恋有他做伴的日子,我想永远这样赖在他的怀里,但这些都不值得我为他在此停留,都不值得……
“少君,老婆子这儿有事说。”
我要父亲母亲,我要我的家。
马场被猎狗群袭击之后我的活动范围被限制了,不能去骑马也不能再去祈公子那会儿做客,只能在禁军密集的包围圈内走动。
听说猎狗群的驯养主事后便自缢谢罪,相干之人的说辞则是,那日本是要将狗群撵上山狩猎,事先并不知道我在马场,又因猎狗驯养的时日不多这才不听主人使唤。
“未必,我倒觉得那狗挺懂事儿,还晓得兵分两路。”青儿哼道。
青儿和年嫫嫫半路被几条恶狗拦住,没有追上我。不用她说我也想到了,这不是意外,是蓄意谋杀。不多说不多讲是明府下人的本分,爱说道自己的主张要不得,青儿这一句护卫的话令我窝心。
“瞧着面生得很。”我看着门外陌生的面孔说道。
这才注意到往日在跟前走动的侍女全不在了,我虽不知她们的名姓可这些日子早把模样记下,这会儿看了半天一个熟脸也没有。
青儿点点头,有所保留地说,“叫去问话了吧。”
“问什么话?”
“可能手脚不干净,谁知道。”
我敲着脑袋想了很久还是不懂,“她们拿了什么?”
青儿不太情愿多说,可又受不住我问,低声道,“自然是姑娘的东西。”
我的东西?我没有东西供她们拿啊,吃穿用度全是这寝殿里的,再者,她们表面对我恭敬可看得出始终对天虫女有所避讳,我并不认为她们有兴趣收藏天虫女沾染过的东西。这里的人说话怎么全是哑谜调调,每回都要人搅尽脑筋去猜,连青儿也是。
见我快要拧断眉毛,青儿终是好心地揭开谜底,“没有姑娘的东西,那些畜生怎认得姑娘?”
狗追捕猎物是天性本能,但猎人也得带它到山里告诉它这是兔子的味儿,那个味儿是豹子,山猪是什么气味、狼又是什么气味。要捕杀一个目标便得知道目标是哪一个、在哪儿,没有谁会站在马场指着我对他的狗说去,咬死她,好在要狗认得猎物很容易,认得味道就对了。
“也有可能是别人拿的!”我喊道。
青儿望向门口,淡道,“没有哪个别人能进得这个门槛,姑娘是知道的。”
“但也有可能是……有可能是我在别处落下了东西被人拾去了。”头上的珠翠金饰,腰上的玉环玉佩,我四处乱跑这些吊吊坠坠的东西很容易掉的,不是吗,我像个猴儿一样不安生,丢东西也是常有的。“不会是她们,明知最先被怀疑的是自己,她们不敢。”
“姑娘这些就甭操心了,啊。”青儿笑着拍拍我的肩膀安抚道。
我无力地问,“她们会怎么样?”
她会怎么样……
好熟悉的一句话,很久以前我也问过同样的话,那个叫绮罗侍女,自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我干什么要为她们操心,那些人洗澡也搓得那么用力把我疼死了,我才不要为她们担心……
“去给祈公子传个话,鲁班锁我又琢磨出了好几种形模,叫他来看看。”祈公子,我需要他的帮助。
绮罗,这些侍女,还有小镇上的人……
这个地方,动不动就要人死,还非得搞成是我弄死的。
我只在校练场见过他射箭,他的练武房这是第一回来。但凡习武之人练功时都不喜欢有人旁观,他们可不是玩杂耍的。
“姑娘站住,不可入内。”
天虫女坚持称有急事,守卫破例去通报,然后放行。
进去正遇一场精彩的剑招对决,他与一个目光烁烁的中年男子。一旁的心腹侍从在交头低语,称赞他技高一酬、青出于蓝。我倒不觉得。他虽出招迅猛变化多端,可就像只张牙舞爪的山猫,气势上看来占上风,实际上给对手造成的杀伤甚微。相反,中年男子才是刚柔并济的猛虎,不攻则已,一旦出手必定给以重创。
可笑,我外行居然在这儿装行家。自嘲地甩了甩头,再抬眼两人已停下,几名侍从不见了踪影,中年男子也抱拳行礼退了出去。
他收剑回鞘后问道,“有事?”
“我只是想……”只是想看看你,“想问……成亲的事儿,是真的?”说成亲并不妥,他不过是收我做夫人。
“你有话说?”
这话是说我的决定,你有异意?。我摇头退后,我哪敢,哪敢有意见发表。
突然哧一声宝剑出鞘搭在我肩头,我惊了一下便埋首一动不动地站着。我不敢看进他眼里,生怕泄露了些什么。
剑刃在我肩上翻转两下接着收回鞘,头发沿我的肩膀滑下,落地是整齐的一缕。
“好剑。”他赞道。
我咬了咬嘴巴,迟疑地说,“那日我头上有一根玉带,到马厩才丢的,发髻散了还是年嫫嫫给重新挽上,可能就是这东西被人给拾去了……所以……所以……请你……”别杀掉那些侍女,别牵连她们。
“回吧。”
退后一步欠身行礼,“少君……”珍重,我要走了。
一切出乎意料的顺利,我无暇去思索顺利过头的背后,一出城门脚下便带风似的跑起来。雇马车、骑马?不,都没有我的腿脚快。
快跑!快逃!快离开明府、离开明都,离得远远的!只要离开这个地方、离开这些人我就一定能恢复原来的样子,对,我还会是从前那个指甲不会长长容貌不会变老的怪物,我还会活很久很久。
那个贵为少君的人,鲜于青,祈公子,不是属于我的眷恋,得了不该得的东西就会为其付出代价。
可是,如果不是他非得要我侍寝、收我做夫人,做这些奇怪的事,我的指甲也不会……我也许还会好好的和他待一块儿,我也不想独个儿,我也不想走……
“秦姑娘差人来传在下,莫非就是为了给我下跪磕头?”
“我想走,请帮我离开。”
祈公子虽然嘴上说不能帮,可他该是帮了我的吧,不然我也不会如此顺当地跑出来。就算被发现他也不会有事,他的身份不是少君的表兄么。
没命地向跑前,只管看脚下的路不管前面是哪个方向,耳边只有呼呼的风声,还有……狗叫?
以为是后遗症产生的幻听,可是越来越清晰的声音告诉我不是。那确实是狗吠声,不是一只,不止几只……是一群!还有……马蹄声?
也许……也许刚好有狗有马在这条道上,别吓自己,不会是他们,那两个人不会……不会是砚山和铁将军,最前面的那个人更不会是他……
逃不掉了吗……
他手中的马鞭向后扬了扬,围住我的人马、狗迅速撤走。傍晚火红的霞光照他华贵的白衣上,他随风飘动的黑发上,他不带表情的脸上。
一缕整齐的头发扔在我的面前,那缕被他的宝剑割下的,看着它慢慢被风吹散开,脚一软坐倒在地止不住哆嗦起来,我甚至想向远走的那群恶狗求救。
“你死在外面,不如我来打死你。”
我还没会过意背上就着了火,鞭笞引起的震动穿透身体直达胸前,胸腔内翻滚的脏腑久久不能停住。痛,那些棍打脚踢算什么,这才是痛。
如果换作别人我早已鬼叫起来,但偏偏这个时候、在这个人面前我竟生出了一种叫尊严的东西。尊严,那是什么,早八百年前我就不认识它。而此刻为了与之重新结识,我下了决心,痛死也不叫出一声!
第二下已经感觉不到火烧,可心肺快碎了,骨头快散了。双腿无力地蹬着,全身的力气都用在双手,死死捂住嘴只求能快点晕过去死过去。
第三鞭打来我就想改变注意,不想要了,尊严那牢什子是什么我不知道。
就在我等待下一鞭抽打时马鞭丢在了地上,他跳下马拔出了悬挂在马鞍上的剑。
眼睁睁看着剑尖刺进我的脚裸,略微施力皮便被割开了,血迅速从切口的白肉涌出颜色越来越深……
“我不跑了!不跑了!”我终于还是鬼哭狼嚎地叫起来,“不跑了!再也不跑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