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侍在他身边,奔走于书房和议事厅之间,我所做的事情仍然只是抄写,《论语》过后是《女诫》,青儿说这是女儿家必熟背的一本书,我想在抄写完一百遍之后我也能做到。
明府的湖面一切在旁人看来平静一如往常,可身处湖心的我感觉到了那投下的石子引起的波澜。平静的日子也许不多了。
“此二人虽为将才,但非帅才也。”
朱先生和贺先生似乎在课业以外的事情上与少君起了分歧,待我将《女诫之夫妇第二》一章抄写完时书房里进来了两人。
“见过秦夫人。”两位青年将军叩拜过少君还不忘向我施礼。
之后书房里的君臣接着谈论大事,而我继续抄写《女诫》第三章,不知过了多久两位将军退出书房,我突然被朱先生点到名。
“夫人不妨也说说见地。”朱先生捋须笑道。
我?
我无声询问堂上坐着的人,他竟也点头。无奈,起身来到朱先生跟前仔细看着他手中的画卷,青青山谷,潺潺溪流,陡峭山脊,密林寨房,一幅山寨景致的画卷。这会儿是在谈论攻下它的法子?刚才是听两位将军在为此高谈阔论。既然行家都有了见地,还要我添什么乱啊。
装着仔细研究的样子,半晌后回道,“两位将军所言甚是。”
朱先生摇着头,“夫人尽管道出想法,说不好也无妨。”说着他看向我书桌上抄写的东西,“当是对夫人这些日子所作学问的一个试考。”
试考?我叹气,《论语》和《女诫》难不成还是两本兵法书?视线回到画卷,看了又看仍是没有任何见地,只得胡乱说道,“招安。”
只见朱先生身后的贺先生抬起头来,急声问道,“何以这般说?”
我搓了搓手,指着画中绿林寨房后平缓坡地上隐约可见的片片苗田,硬起头皮说道,“我想……呃……山贼匪徒应该不会去种田,这个山寨里也许有不少他们的家眷,我想……他们应该会接受招安……”换作是我也不愿意带着妻和子去冲杀陷阵。好吧,我承认,我这是在瞎掰,这几位先生也并不是真的要听我的见地。
贺先生朝堂上的人拱手一拜,朗声笑道,“只识攻城掠地,将才也。如夫人这般,世事洞明,统观全局,方乃帅才。望少君三思。”
我不认为贺先生真对我有这样高的赏识,不过是借题发挥罢了。堂上的他一脸深沉看不出喜怒,我隐约感到不安,他眼里的锋芒太过了。
“看来两位先生也不希望少君操之过急。”
“这盆留着吧。”掐去烂掉的枯枝,剩下的苗也许还能活。
“夫人别累着,让我来。”
喜欢迎风楼的景致,我便和青儿合手将它打理干净,不在书房当差的时候就来此打发时间。
“怎么说?”我接着她刚才的话问。
青儿替我擦干净手才道,“少君的膳桌上多了两名试吃,夫人可有留意过?”
我点头,“我和他成婚的隔日,早膳,是从那会儿开始的。”后来一起同桌吃过几回,也都是格外谨慎地试过毒之后才食用。
“没想到夫人也会多一个心眼。”青儿略带讽意地笑着,接着又道,“那两人中身形瘦高的是刘子辉将军,脸面黝黑的是连儒成将军。皆为少君的心腹下臣。”
我翘首等着她说下去,她却又转了话锋。
“夫人也知道,近来少君除了常来中殿,也去了好几回东殿玉夫人那儿。您与少君新婚燕偶自是……如胶似漆。”说到这儿青妮子露出一抹暧昧的贼笑,“但为何也突然对玉夫人宠爱有加,甚至特地邀她到寝殿赏菊,往日玉夫人和铁夫人从未有此恩泽。”
开始防范有人在膳食中下毒,对玉夫人宠爱加倍,贺先生说刘、连两位将军非帅才望少君切勿操之过急,也就是说少君是要委以刘、连二人重任?这三者之间到底有什么联系?不对,串联起来太牵强,还少了些什么,于是我抬起头望着青妮子。
青儿低声道,“两月前,戍守邯郸城的玉将军遭刺客重伤,玉夫人的胞弟年幼,玉国公又是开封守军的主帅不能分身,如今城中三万将士尚需一名统帅。任命何人,少君和太甫似乎有不同的看法。”
少君和太甫有不同的看法,意指两人都想争夺这明统帅之职?“不止少君和太甫,玉将军的看法也很重要是吗?”我问。要把三万兵马交给谁,怕是要玉将军来说了算。
“尤为重要。”
我不知道青儿从哪里得来我在议事厅也听不到的事情,我也不觉得惊讶,早有所悟,明府的人和事都不会如表面看来那样简单。
“你们都认为他操之过急?”
“夫人如何看?”
我摇头,我不知道这其中的利害,我只知道,“一国之君,委屈如斯,很难看。”
他也该有看法了,如果没有,旁人会以为他有别的想法。反正不论他是否真的有想法,旁人都会认定他有,就像不论我是否真的会巫咒,旁人都会认定我会。既然如此,何不堂堂正正。
“夫人……”
“怎么了?”我不解地看着神色惶然的她。
她却是笑了,“这会儿成了另一个人似的。”
我撇撇嘴,不解。
深夜,凤袭殿中殿。
我怔怔地望着帐顶上绣的鸳鸯戏水,呼吸渐渐平缓。感觉有些凉伸手将锦被拉高一些,不小心扯着一根发丝,引来他的不满。以为他要训斥人,却没想他说的是……
“改个样子就束手束脚,没用。”
“你!”这个流氓竟说出这种混帐下流话!
我忽然怀念起小屋的日子,那时候鬼知道他是尊贵不可冒犯的少君,扑上去就能和他扭打一架。抚抚胸口平复怒气,抱起枕头来到床的另一头,不想看到他那张讨打的脸。
躺下身,见一只脚露在锦被外,白皙的脚心正落在我的眼里,惹得心里痒痒的像是老鼠在抓,赶忙翻身不看那只脚。可仍是忍不住转头偷瞄了一眼,两眼,三眼,终是抵不住诱惑伸出了手朝脚心挠去……
“啊!”
那条腿像触电般高高踢起,接着床那头的人整个弹坐起来,满脸怒容。我缩进被窝笑不可支,摸一摸你就翘手翘脚……“啊!”庞然大物突然朝我压来,撞疼了我的胸脯和鼻子。
“歇息够了?”
他,他,他还要来?“不了吧。”我打起商量。
“就一次。”他开始动起手来。
“我不了!我的腿……呃……刚刚被折得很疼。”我几乎要哭出来,真的很疼,我讨厌这个臭变态!
听见我的哭腔他马上住了手从我身上翻下,过了一会儿任是不甘心,靠上来一会儿蹬蹬我的腿儿一会儿亲亲我的肩贴着我磨磨蹭蹭。我则是闭上眼假装看不见,不理会,不理会,睡觉。
几日后明府发生一件大事,砚山被太甫关进了大牢,罪行是谋逆反叛。几个月前,曾将我在皇都的行踪泄露给白玲珑一党致使我险些被他们虏去的内奸已查出,那人便是太甫最为信任的门下弟子李砚山。没有人感到诧异,内奸往往出人意表。
一大早书房的门槛就被一拨接一拨的人踩过,所说的大抵一样,无非是一些求少君彻查真正奸党或是对罪犯网开一面的陈辞,看得出砚山的人缘不错,只可惜最应该来的人却没有现身。李夫人兰绣语,就算她不担心丈夫也该想想自己会不会受到株连。
堂上的少君没有表示任何意见,却在人都走了之后很赏脸地询问我的看法。
“你怎么看?”
“不是他。”
“哦?”
“感觉。”
不是因为他是太甫最为信任的人,也不是因为众人对他的肯定,更不是因为他那张看来方正忠诚的脸,就是一种感觉,感觉他不会是一个背信弃义的人。
“我也是。”意外地,尊贵的少君没有对我嗤鼻。“回去吧,今日不必来了。”
“是。”我闷闷道。
刚才女官已嘱咐过,尊贵的少君下午要去陪尊贵的玉夫人骑马,不尊贵的秦夫人就退下吧。吃醋,吃醋,母亲说过醋对身体健康有好处。
对于情爱亦或是爱情,我是无知的,也不会去想那抽象不实的东西。人说饱暖生****,若是温饱生存也没有得到满足,哪有心思和力气去想那些奢华的东西。但是否喜欢一个人却是最为清楚明白不过,没有那么多哼哼唧唧,只要看着他摸着你自己的胸口,再让他看着你摸着他的胸口,就会知道。孩子的喜欢总是来得很简单很容易,我是,他也是。简单,容易,但这份喜欢却往往占据了孩子心头最大的一块甚至是全部,直至孩子长大。
午膳后司衣监来了两位女官,请示中殿命妇们的冬衣如何分配。我不懂这些,询问青儿、悠荷和年嫫嫫她们,可全都让我凭高兴拿主意。我只得告诉女官按各自的品阶,往日怎么分这会儿也照做。
“夫人可难为了司衣监。”悠荷笑道。
珍珠接着说,“凤袭殿毕竟不是皇城后宫,除了三殿的三位夫人其余都只暂得了个才人的号,没有正式的品阶。司衣监的意思是想问,这其中哪些与夫人亲近,哪些又是夫人不招见的。”
悠荷道,“照我说,除了许才人和赵才人,别的人一件儿都不给。你看这些日子,她们谁过来问安过?”
年嫫嫫冷道,“你当那两个是好人啊。”
我笑了笑,“我也不习惯被人问安。”
她们不来也是人之常情,悠荷、珍珠和文秀还有其他几位嫫嫫最初不也对我存有惧意,大概后来见天虫女也和常人无异才安了心。听说在我住进少君寝殿时上面就下了令,凡是看见我就打哆嗦露出畏惧样子的人一律砍脑袋,好一个惨无人道的命令。
“对对,不说了。夫人坐好,青儿给你修一修指甲,又长了一些,赶明儿您拿笔又该掐着肉。”
青儿轻托起我的手腕放在垫枕上,脸上的笑容似乎停了一瞬,接着笑得更为灿烂,摸着我的脉腕把我的袖管折了又折,花了大把时间理弄好衣袖才开始修剪指甲。
而这时突然从她身上散发出一阵香味,弄得我鼻子直发痒,“啊啾……青儿,你身上什么香……啊啾!”
“香?没有啊。”
悠荷和珍珠上前伸鼻嗅着,也说没闻到香味。
“啊啾!”又来了一个。
“夫人,你该不会是着了凉?”青儿惊道。
“没有……”吸了吸鼻子,连我自己也觉底气不足。
“珍珠,传大夫。”青儿果断地决定。
我想说青儿大惊小怪,可大夫诊断后我再无话可说。隔日早晨我没有到书房当差,而是在迎风阁的观台看风景。虽然我一点也不觉得怀里的暖炉有必要,年嫫嫫仍坚持要我抱着。
“那是谁呀?”文秀叫道。
远处原本静止的景物突然动了起来,那人已是等不及绕道而行,一条直线奔跑而来,遇上假山挡路便提腿攀上飞跃而下。
“火烧着屁股了么?”珍珠笑道。
见他撞倒了迎风阁前的一盆牡丹花,青儿也忍不住嘲笑起来,“真是个冒失……少君?”
我也掩嘴惊呼,真是他!
转眼间他已上了楼阁站在门口,刚才那一路跑跳令他有一丝气喘。
“有了?”
我愣愣答道,“有了。”
他进屋来坐下即刻恢复了威严与稳重,侍女赶紧奉上茶。
我这才从他刚才骇人的行为中回过神,茫然地问,“有了什么?”
一口茶喷出,我又呆了。
“夫人!喜脉!”年嫫嫫在我耳边叫道。
我忙点着头。这事儿我原本没忘,这不被他吓到了么。像只猴子一样跑,粗鲁地喷茶水,他居然会是这个样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