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忌赛马,己方的下等马对战对方的上等马,中等马对战下等马,上等马对战中等马,最终以三战两胜胜出。景怀远不会没有听过这个故事,也不会没有想过这个战术。只是,可行性有多高呢?
赛马时下等马输了便输了,而战场上的下等马却是要成为对方上等马蹄下的烂泥,且下等马若把这匹上等马拦不住,待它追上来另外的两路人也无法取胜。
“军中病残有多少?”我问。
耿涵卿回道,“少则也有一万。”
“立刻把这一万人召集在一起。”
一万病残对祈默的三万强兵,没有可能,但是没可能也得去做!
半个时辰后一万人才召集完毕,我在耿涵卿的陪同下前往阅兵。两千人一个阵队,整整齐齐的五个方队排列在面前。队伍中不乏断手断脚、头破身伤的,多有用木杖支撑站立的,但却是个个站得笔直安静地待命,伤痛并没有令他们发出一声呻吟。
这便是下等马么,一瞬间我动摇了。每走过一步便有一阵跪地的声音,每一下都重击着我的心。
“起来,别跪我……”别再跪我了,这一次我无论如何也庇佑不了你们啊。
耿涵卿的声音在耳边悠悠响起,“打仗,不可能不死人,用少数人的死换多数人的活,这便是我们能做的。”
我深吸一口气,点头,然后高声喊道,“诸位起来,别再跪我!而今是我有事相求于你们!”
跪地的人齐齐起身,为首的一名将军抱拳道,“皇后陛下有何旨意尽管颁下,我等将万死不辞!”说完再次跪地。
我忙上前将他托起,“鲁将军请起。”
鲁将军惊道,“娘娘认得末将?”
“怎会不认得,鲁展鹏鲁将军。”记住一个人的名字对人最起码的礼貌和尊重,更何况这些是跟着我出生入死的人,我有义务知道他们谁战死了谁还活着。
“末将在!”
“将军说万死不职,这一回我当真是要让你们去送死。”我无法对他们有半点欺瞒,我必须清楚地告诉他们,我要你们去死。
鲁将军朗声大笑,转头朝身后的将士喊道,“儿郎们,要去送死了哟。”
那万千将士竟也是跟着他笑起来,“早把刀磨好了!”“没想到还能有我们的活儿!”“死过一回,这是死第二回了!”“上次赚了,这回赔了也不亏!”“这缺胳膊少腿儿的样子能看么,不如去找阎王老儿重新要一副好皮囊!”“只要我长兄能继续跟随娘娘,我死又有何妨!”
一句一句的豪气冲天,没有让我有一丝宽慰,反而只觉得一个一个的枷锁往我脖子上套,越来越重令我快要喘不过起气来。
“只是末将有一事恳求娘娘。”
鲁将军的一句话将我从负重中来回。
“将军快讲!”
“末将有一个小女,年仅九岁,她母亲生下她便过世了,因我与宗室叔伯素有过节,我怕我不在以后那孩子无依无靠……”说到此处鲁将军突然掌嘴,“末将斗胆!娘娘就当没听……”
“九岁。”和煜儿一般大,“叫什么名儿?”
“叫花鹊儿。”
我拉起他包缠着染血白布的手,放进我的手中,“若是我还在,花鹊儿便是我的女儿。”我痛恨这样的假慈悲!
“谢娘娘隆恩!”
“耿将军,有酒吗?”戏里不都这么演的吗,壮士赴死前都要喝酒饯行。
耿涵卿笑道,“先前征粮我私藏了几坛,您倒是眼尖啊。”
五坛子酒端上,打开坛盖酒香顿时扑鼻而来,把一个个谗得直咽口水。这些酒几个人喝能够喝个饱,可分到一万人却是一口也分不了。
“掺水!”
包括鲁将军在内的七位将领上前,八碗水酒倒上。我上前端起一碗仰头喝下,却在放下碗时不小心被一位将军身上的盔甲碎角滑破了手,几滴血珠落进了一个酒碗。只见那七位将领登时双目大亮,其中一个手快抢先把滴有血的酒碗抢过去喝进肚里,其余六人皆是愤恨不已。
“血……”我看看涌血的手指,再看看眼前的残兵伤卒,“把酒倒进那边的石凹。”
酒全部倒进了大石凹,注满水后沿边放上几十根空心草杆。我走过去拔出定业刀沿掌心的疤痕、在西羌祭祀上留下的疤痕划开,任血滴进水酒里。我不知道我的血是不是能够诅咒人,但若是你们认为喝下它便能让你们活下来那便喝吧。
天姬,我从没有像此刻一样希望过,希望我真是天姬……
一人吸喝一口,直到陈王给的两个时辰到了一万人才轮喝完,这两个时辰里景怀远和耿涵卿已把一切部署妥当。
景怀远率领大半骑兵、大半重步兵、小部轻步兵和一半弓弩手共计两万人,对站左路谷口由那位叫胡雍的悍将所率两万齐军。耿涵卿率小部骑兵、小部重步兵、大半轻步兵和一半弓弩手共计一万八千人,对站右路的一万七千齐军。鲁展鹏率一万人,对战来路谷口的三万****。
三军听皇后号令……
“娘娘!”
上马时踩空了马镫险些摔了个大跟斗,还好被华阳接住。
“您的脸色好难看!”青儿拉起我的手就要为我把脉。
我急忙甩开她,“我没事儿……”手甩到一边却被景怀远捉住号起脉来,我挣了两下也挣不开,“你懂号脉?”我惊道。
景大将军没回我专心致志地摸手腕,阴晴不定的脸色把我吓得,我正要说什么时他却突然放开了我的手,露齿笑道,“不懂。”
“景怀远!”我咬牙切齿。
我的身体,能收得住吗……
像男儿一样头冠高束露出额角的红疤,身着银白软护甲、玄色披风,再接过青儿递来的翠玉弓别在腰间,这精美的东西太惹眼先前一直收着。整装之后上马,身体一跃双脚踩上马背,接着一脚跨出猛地拉紧缰绳,随着仰蹄立身的马儿高高站立,嘶声大喊,“出发……”
殷熠,看着我,我不懦弱的,所以你也别给我做孬种!
那一仗我才算是真正上了战场,才算是我打的第一场仗。兵器相击的火花溅进了眼睛,耳边的喊杀声震得脑袋发晕,箭头好几次擦着脸呼啸而过,刀口一次次贴着身体翻转。
看多了,便觉得眼前的人不是人,而是一个个木偶,一刀下去木偶的手断了,再一刀下去木偶的脑袋掉了。真的,你不会觉得一点恐惧和恶心,因为眼睛已然麻木,它输送进你脑中的影象不是人而是木偶……
“华阳!”簪子箭及时射出,这才避免不知死活的内官成为刀下鬼。冲过去,揪起他甩出两个大巴掌,“滚到后面去!”
他竟还把手中的长刀举起,“奴婢要保护您!”
你没害死我就不错了!“滚!再不滚我现在就了结了你!”
举起玉弓吓走了华阳,转过身便有一把大刀迎头砍来,当即大喝,“你敢……”
见我手中高举的翠玉弓,那人及时收住了刀,“天……天姬娘娘!”
正是我这副天姬的模样一次又一次地救了我,否则我有再多的脑袋这会儿也被砍完了。打马越过面前的人继续向前,他没有用刀砍我,我怎能用箭去射他,哪知这个很是搞笑的小卒竟大喊一声哎呀我死了马上摔地假死。我哭笑不得,转念又想若是每个人都和他一样,是不是就不用死人了?
景怀远原本派了五十名身手不凡的人保护凤驾,可我一马当先慢慢地将青儿和他们甩在了身后。和青儿失散后我本想返身去找她,却不想随着冲杀的人潮涌到了前方。一路冲锋皆受到了礼遇,我身上也就几处小伤小口。而到阵前方,礼遇也随之结束。
包围我的是胡雍最引以为傲的骑兵,约有上百人,一见了我便立刻簇拥而来,应该是奉命专门挟劫天姬的一队人。
“刀枪无眼,天姬娘娘请暂且随我等退下。”
此人话音刚落便被一把飞来的长枪当胸射下马,果真是刀枪无眼。
“皇后……”
咆哮的人是景怀远,他带着一队骑兵奔过来将齐军的包围杀出一个缺口,然后将我拉上他的马冲出了包围。正要庆幸时突然从右手边冲出一匹高头大马,两马相撞马背上的三人皆摔下了地。景怀远爬起身便拉着我朝对面的小土坡跑,跑上高处将我推到一边才转身与那人相对。
眼前是一名发须已见班白的老将,中等身材不及景怀远高大,却是目光烁烁气势慑人,我并不知此人正是敌军统帅。当他和景怀远激战时我在其背后举起玉弓无耻偷袭,并偷袭成功,最后一支簪子箭射中了他的后颈穿过他的喉头钉在了景怀远的肩骨上,下一秒景怀远砍下了他的头颅。
这土坡的一幕正好落在了万千人的眼中,刹那间杀戮停止。
景怀远拔掉肩头的簪子箭,高举敌军统帅的头颅张狂大笑,“胡雍!”
“他就是胡雍?”我惊道。
亲眼见到统帅为天姬娘娘所诛杀,不少齐军当即弃刀投降。
见身边的大昭兵将向几名降兵举刀,我高声大喊,“降者不杀,降者不杀……”
降者不杀,降者不杀,此起彼伏的声音由近及远。看着敌我双方的人纷纷垂下杀人的兵器,我终是没能忍住,扑倒在黄沙地里泣不成声。
左路对战,被预言会两败俱伤的血仗,最终大昭两万人存一万六千,齐军两万存一万四千。耿涵卿所在的右路,对方比想象中要不堪一击,最终大昭人马存一万三千。
后方鲁展鹏所率的一路,全军覆没。鲁展鹏果如他所言,绝不辱命。即使到最后那一万人仍把手脚和头颅留在了****身上,即使****把他们的手脚斩下那手脚仍旧牢牢抓着盘着,即使把他们的脑袋砍下那嘴仍死死咬住不放。与战的****说那不是人,那是来自地狱的鬼,惟有鬼才会那样不怕死。而天下间的传言是,那一万人喝下了天姬娘娘的血招来了天兵附身……
无论是土坡杀胡雍,还是一万残军敌三万精锐,如果说上天是为了神化天姬才安排了三嘴谷一役,那他确确实实做到了,做得很够很足。
“仅剩三万了么……”
景怀远却很是欣慰,“我以为最终只剩得了三千。”
我刚想回他一个笑容,突然胸口一热,接连两口黑血从口中喷吐而出浇在他胸前。
“皇后!”
“娘娘!”
呼吸,也觉得累,呼吸,也不想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