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怀远没让大夫替我诊治,说是他知道我的病因,然后把青儿等人撵了出去独留他在屋内。
“景将军当真懂医术?”我擦干净嘴靠着坐榻笑问。
“略懂一点。说起来涵卿那小子,也曾经得了和你相同的病。”
我点头,表示愿闻其详。
“他头一回领兵回来后就像你这样,差点死了。”
“受了重伤?”我问。
景将军摇头。
“吃了败仗?”含恨而死?
景将军仍是摇头,“那一仗他率军两万,歼敌一万余人,俘虏五千,很漂亮的一仗。”
“那是为何?”
“因为他说他杀了人,杀了很多的人。”
我不禁扑哧出声。
“好笑吗?”景怀远正色道,“皇后的病根不也和他一样。”
我愣住,不语。
他走到我跟前双手握住我的肩,“皇后,听我说。这六万人要是放在蜀中也会有一半的伤亡,也许还会更多。不要去想谁是你杀的,每个人的命都已事先注定,战死沙场便是他们不可违背的命运。”
我摇头,“可我不想由我来,不想……”我不想去掌控这些命运,不该由我来掌控……
“后来我告诉涵卿,那场仗若是由我去打,那五千俘虏未必活得了。”他拉起我手轻放在我的腹上,脸上的线条顿时柔和起来,“想一想吧。”
“谢谢,谢谢……”
三嘴谷的三万****伤亡近万,之后撤退至东南方并未继续追击。大昭军队收编齐军残部一万,待四万乏兵伤将集结完毕已是第二日晌午,休整了一日于隔天动身,正要向沅陵进发时被一场滂沱大雨留住,这样也好,让大伙儿再多休息一日也无妨,祈默那边大概也需要时间整顿。
“好吃,好吃,太好吃了!青儿的手艺真是越来越棒了!”
吹风浇雨的破屋里,十来个人围在一起煮东西吃,算是庆祝劫后余生。
“一碗玉米糊糊也能把你高兴成这样。”青儿好笑道。
我把碗递出,“再来一碗!”其实我没多少胃口,但是我必须多吃些。
耿涵卿叫了起来,“说好了一人一碗,娘娘怎能多吃多占啊!”
“放肆!”小豹子华阳站起来冲他怒吼,“多吃多占怎么了,你当这是谁,这是皇后娘娘!”
“好,皇后娘娘多吃,但是我等吃什么呢?”耿将军突然两眼放光,一脸谗样地盯着华阳,“你们看这家伙细皮嫩肉的,要不,我们把他剥皮煮了吃?”
华阳当即吓得躲在我身后,“娘娘救命啊!”
众人大笑,笑声中我分明听见有人在叫……
“书书。”
书书,这个世上只有一人这么叫我。
放下碗筷,拉下腰间的翠玉弓,拿一只筷子折断筷头悄悄搭箭开弓,而后猛地转身射出,“祈默!”门口那身着团龙白袍的男人不正是陈王阁下吗!
筷子作箭没有准头没有力度,被他伸手一抓便抓在手中,他苦笑道,“故友重逢,便是这么招呼人的?”
我伸身拦住景怀远等人,低声道,“他不会是一个人。”可是伸头一看,他身后竟真的只有两名随从,“你是专程前来送死的?”我冷笑道。
他挑眉,“除非你想你的部下全部给我陪葬。”
这时,一名耿涵卿的手下扑神色惊慌地跑进来在他耳朵嘀咕了几句。耿涵卿登时变了脸色,来到我和景怀远身边道,“陈王的人马在半里外,四万余人。”
四万余人,大昭的兵马此刻再也经不起一场激战了啊!
“你想如何?”我朝陈王问道。
他轻笑,“你该知道的。”
“倘若我不呢,你会杀了我?”
他毫不迟疑地点头,“带不走活人带走死尸也好。”
“好,我跟你走。”
他也同殷熠一般,向来说到做到。错了,殷熠那烂人说砍我的腿一次也没兑现,而眼前的陈王说杀我就真的会杀了我。这四万余人是他的老本,他不会舍得拼光,我若跟他走,战事是可以避免的。
“皇后休要胡言!”
我转身抓住就要拔刀上前的景怀远,揪住他的衣服将他拉到一边,吁了一口气才道,“景将军可以放下心了,皇上必定已越过了均州。”
“此话怎讲?”
“陈王的人聚集在此还不足以说明一切?”若非殷熠已逃离了均州,祈默的兵马此刻应当在利阳、沅陵或是均州掘地搜捕他才是。
景怀远冷笑,“那正好,可以放手和他拼了,大不了玉石俱焚。”
我摇头,剩下的这点残军都保不住的话……“你还想我再吐你两口血吗,再说,我也不想死。”
他窒了一窒,握手一拳打在柱头上,破屋险些被他弄榻,“想我景怀远半生狂妄,原是这般窝囊之辈!”
“景怀远是我所见过的最勇猛的将军。”我由衷地说,“而现在,我恳求景将军为我窝囊一回。”
他几乎咬碎牙齿,终于,“遵旨……”
“华阳,回宫后帮我照顾好小瘸脚。”那只被皇帝陛下射伤翅膀的小鹰,我用了小瘸脚的名字。
最后,走过青儿身边,“青儿,走吧。”对于青妮子,除非我砍了她的脑袋,否则是撵不走的。
她似乎听到我的心声,拧着包袱追上来,“娘娘知道就好。”
“陈王阁下,找辆车吧,本娘娘累了。”
雨越下越大,已闻不到空气中的血腥味,不知这样大的雨能否洗去我的罪孽,怎会洗得去……
“怎又是这眼神?”
对面的男人突然握住我的脸,随即被青儿打开。
“你想看到我什么眼神?”我问。
“知道吗,方才你转身的一瞬,我仿佛听到了一声狮吼一声虎哮,真如那扑腾下山的猛兽……你的眼睛,头一次令我感到害怕。”他注视着我,悠悠说道,“书书,你变了,变了太多。”
我变了太多,他又何尝没变。十余年过去他再不是当日那个总是笑意盈盈的谦谦公子,那时候他说他二十有四,而今约是三十七八,可他并未苍老许多,我说的变了并非是面容。说不上来,只觉得他浑身上下散发的阴骜令人难受、窒息。
我不想和他多说,闭眼靠着青儿。
又听他轻叹,“紫枯藤,是谁给了你那几滴水呢,真不甘心啊……”
车马于五日后到了潭州,在此休息了两日再次动身,于七八日后抵达了陈王如今的巢穴衡州。一路上祈默待我还算不错,吃得好穿得好,我气色也好了不少,就算要做什么也得先把身体养好不是。
与先陈王在江淮的都城相比,衡州着实萧条,用这样的地方做都城陈王祈默岂能甘心。萧条是萧条,陈王阁下仍是要追求王者应有的档次生活,单说他凯旋归来的欢迎仪式,那场景丝毫不输大昭皇帝。密密麻麻的下臣和妃妾夹道欢迎不说,还把城中百姓一起拉上充场面,可笑的是竟还有丝竹管弦吹着奏着。
“贵人一路辛苦了。”
扶我下车的是一位穿着华贵的妇人,身份该是不低,却是屈尊降贵来做一个侍女的活儿。妇人不若身边一干冷面黑脸的女人,人很亲和看着也很面善,总觉得在哪里见过。
别人友好,我也不好太恶面,客气道,“无妨,我自己能走。”
“贵人的寝殿可整理妥当了?”妇人问一旁的两面女侍。
“回王妃,昨日便妥当了。”
原来是陈王妃,难怪站在女眷的最前面。
下了马车改乘轿辇到了陈王府,一下轿祈默便牵起我的手说是要带我参观王府。我可没那好兴致,甩开他走到王妃面前请她带我去寝房歇息。祈默不合时宜的过分亲昵,以及他那几个妃妾的莫名仇视,我有不好的感觉。
王妃安排的寝殿很舒适,我和青儿吃饱饭后便躺在一张床上小憩。我不认床很快就睡得香甜,青妮子却是战战兢兢合不上眼,没睡多久我便被她叫醒。
睁开眼又赶紧闭上,好刺眼的金光闪闪。面前是一盘盘、一箱箱的金银玉石、珍珠玛瑙、绫罗绸缎等等晃眼的东西,塞满了整个内室屋一直延伸到外厅直至门外。
“王爷说请贵人过过目,若是觉得不够……”
我啪啪拍起巴掌,“观赏完了,请抬出去吧。”搁在这里连起身站脚的地儿都没有。
侍从们面露为难,为首的那人又道,“贵人确是满意?”
这时一个声音在门口响起,“不满意吗,还却什么你说,他能给你的我也能。”
侍从们速速退下,同时四名带刀侍卫来到青儿跟前,我示意她别动手暂且随四人出去,陈王爷不会把我吃了,他也没那个能耐。
“他可没你大方。”陈王阁下可是比他大方多了,他那么多年给我的赏赐还没有这些的一半。不过,我要的话,他可以给我数百倍不止。
陈王跨过珠宝箱子走到我跟前,笑得春风满面,“六日之后是个黄道吉日。”
“那又如何?”
“在那日朕将受封天命,面南高坐。”
他是要……称帝?
“届时。”男人拉起我的双手,“皇后将同朕一起受万面朝拜。”
我反握住他的手,轻轻摇头,“祈默,既已定局,便认命吧。”无为之举,只会加速他的灭亡。
“定局?”男人张狂大笑,“谁说是定局!我祈默不过是输了这一局罢了,不过输了也值得,能看见他那丧家犬的样子比什么都来得痛快!”
“你说谁是丧家犬?”我眯起眼,给你一秒钟把这句话给我吞回去。
男人继续大笑,“怎不是,好可惜你没见着,夹着尾巴一会儿被撵到东、一会儿又被追到南,十足十的丧家……”
不等他将最后一个字说出我已抬手甩出一个巴掌,却被他飞快挡住,而就在他面露得意时我的手以更快的速度翻转,自他的防守空挡由下而上,一个响亮的耳光成功缔造。
“你!”陈王爷捂住脸难以置信地看着我。
你什么你,我就是打你了怎样,大昭皇帝我都敢打,你算老几!
我甩甩打疼的手,狠道,“你要敢再说那三个字,我保证还有第二个。”
他不是丧家犬!他是高高在上的万乘之尊天下之主,谁要再敢说他是丧家犬我抽烂他的嘴巴!
被打的男人突然笑了,再次抓紧我的手,“书书,我的皇后!做我的皇后!只要有了我和你,这天下定是我们的!”
看着有些疯癫的男人,我给予的只有可怜,“祈默清醒些,这一局是你唯一能胜过他的机会,输了便再无第二次,再也无力回天。小山猫若是丧失了一口咬死老虎的机会,首先便要去想如何逃命保命。”
“不是!不是!这一次他本该死的,若不是你,他早该死了!”
我摇头,“若不是我,你连咬他这一口的可能也没有。”
男人不听我说,仍是继续他的,“是你!从蜀都到沅陵,我能杀他一百次,是你,是你破坏了这一切!自达州改道,自泸州改道,你早已洞悉我的部署了么?只因你是天姬,所以我自以为万无一失的布局你全都能轻易破除?没有人会往死路上闯,可你偏偏就要去闯一闯,没错,那些看似死路却才是真正的活路,只因你是天姬所以你看穿这一切,对吗?”
不是,自达州改道,自泸州改道,那是因为我是要去寻那个不知死活的皇帝陛下,是死路又如何,我就是要去寻他!
“天姬,如今你是我的了,天姬是我的了!”
我任由哭喊的男人抱住。这一生他亦是个可怜人,他的经才纬略,他的云志雄心,便是被那十年的质子生涯所埋葬,只能叹一声心高如天命薄如纸。而我能给他的安慰仅是如此,他若有非分之想休怪我把那段情谊斩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