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之后我的寝房暂时搬到了偏殿,原来的地方再也没法住了。
皇上双手重伤在朝野和后宫掀起了轩然大波,新的流言,皇后因不甘被废除刺伤皇上的流言铺天盖地传开,以致民间的百姓也有所耳闻。人们的想象力是无穷尽的,而后流言迅速延伸,天姬要谋反了,天姬要对天子取而代之……等等,后宫之中哪宫哪殿说的是哪一句,内侍监的高公公都尽职地向我报告,我只当是笑话听听。
与此同时,朝臣们废后的行动愈演愈烈,从起先的上书进言演变成罢朝辞官,然而皇帝陛下仍旧一副不温不火的样子。你不上朝我扣你俸银,你辞官我不准奏,总之随你上窜下跳我当没看见。另一边对于凤栖宫,不踏入不过问,但每一回分发月俸、赏赐按皇后品阶该有的一样也没少。
皇上这样和稀泥的局面,因申屠执宰的拜访划上了休止符。
“赐座,给申屠大人奉茶。”
我将笨重的身体斜进软榻,眯眼注视着眼前须发几近银白的老者。二十年了,二十年前我便称他为老者,他那时是多大的年纪呢,至少也有五十吧,而今他已年过七十面貌是老迈了不少,但却一如当年精神硬朗。
同样,申屠大人也在打量着我,“看着皇后,便觉世事仿若昨昔。”
我抿嘴而笑,“天虫女,皇后,怎会一样。”
二十年前他称我天虫女,二十年后他称我皇后。二十年来这个老者少有出现我的视野里,可就是这个人的随意点拨几下,便彻底编织了我的命运。将我带离避居的小镇,将我送给少君做夫人,将我推倒在大昭皇帝面前为他奉上天赐冠冕。因他的反对,少君杀了我的第一个孩子换得暂时安宁,因他的反对,大昭皇帝送走了我的第二个孩子为我换得后位。
如此说来我该恨之入骨的人是他才对,可偏偏就是此时此刻我也对他无太多憎恶,似乎那是对殷熠的专利,不论什么都往殷熠身上记就对了。
若说先前申屠执宰反对我身居正宫,那么此刻他便是来告诉我他是支持我做这个皇后的。原因很简单,从申屠大人的利益观来看,从前的我若为皇帝的正妻害大过于利,但如今经他重新分析后利显然大过于害。按他的话说,当今皇后已为万民所认定,轻易更换不得,轻易更换则会社稷动荡。当然,他的支持是有条件的,历朝历代没有哪一个女人怀着非龙种做皇后。条件便是,处置掉我腹中的孽种。
哈,又来了。
我始终笑着,待他把话说完后沉默了半晌,而后搭在靠枕的手轻轻一抬,“下去吧,申屠坚。”
他惊诧地站起身来望了我良久,确定听清我的话之后才俯首鞠躬退下。
申屠坚,你当我还是那个任你指手画脚的天虫女吗,看清楚,如今的我是可以这样挥手叫你滚的人。
“华阳,请剑。”
青鞘剑请出,我只留剑鞘,宝剑则飞奔向远方。
三日后,景怀远、耿涵卿带着脱鞘的宝剑自明都而来,闪电般的速度令申屠坚以及整个朝野措手不及,直到数万大军兵临皇都城下他们还搞不清这是哪一番状况。除羽林军以外的兵将逼近皇都,历来只有一种可能,那便是谋反。
那一日,吓破胆的朝臣们鞋帽也未穿戴好便高呼着皇上、陛下扑爬翻滚着闯进玄安宫。而皇帝陛下的态度一如既往,不关我的事。景、耿两位将军带兵来了?来了便来了吧,朕暂时不想请他们喝茶。造反?不至于吧。下令李砚山率碧游山的羽林军速来救驾?朕龙体有恙,过两日再说吧。朝臣们摔掉下巴,死到临头皇上竟然还能这般事不关己!
负责守卫皇都的羽林军除皇上之外,情况危机时宰执亦可调动,但在申屠坚向下令之前我早已给砚山招呼过。没事儿的,本娘娘就是想老友得紧,召景、耿二人前来叙叙旧喝喝茶,李大人忙你的,千万别来打扰我们喝茶。砚山会听谁的,不用问。
“多久了?”
“回娘娘,那一帮子已在外面跪了一个时辰。”
“一个时辰,够了。”
青儿却是不要我起身,“再等他们再多跪一会儿。”
我笑着摇头,“烈日烤人,我怕景将军和耿将军给当成地瓜烤熟了。”
挺着大肚子走出凤栖宫,一出宫门便见百来名大小官员跪铺一地。见我坐上凤辇,百来人迅速站起身让出一条道来,而后再次夹道跪下。最后皇上说了,谁管得了这事找谁去,因此便有了这一幕。百来人中没有申屠坚,我也不会太刻薄,这便足够了,让他保留一些尊严吧。
城楼前,他的龙辇比我早到一刻,却没有急着登上去,而是黄伞雉扇下等着我。
我心头一喜展开笑脸迎上去,笑容却在下一秒僵住,我伸出的手亦僵在半空。他没有牵我的手,每一回他都会紧紧握住我的手说一句跟着我,可这一回他没有。
“娘娘,走吧。”
青儿作势来扶我,我却不要,把手长长地伸向他。他不牵我,我便不走。
“皇上。”青儿恳求地看着他。
他咬了下颌骨,退下两步看着我,终于把手伸来,在半途缩了一缩,接着再次伸长。我闻到了他手上的药味,手还没痊愈么。就在我分神的一瞬,他那只手便像烫着似的猛地收回,转身冷道,“上去。”
到底是不可能了么,就像那把梳子一样,断开了,刚好从熠和书之间断开……
立于城楼上鸟瞰底下,好多熟悉的脸,有景怀远,有耿涵卿,不止那几个将领就连他们身后的士卒,我也有好些熟悉感。不过,而今景将军麾下已不止那三万人,整顿扩编后听说有十万之众,不知他今日带了多少人来。抬眼望去,眼目所及之处都是披甲执剑的儿郎,就连农家地里也站去了。
后宫的女人都说天姬会蛊惑男人的妖术,先是皇上,后是陈王,这会儿又是景怀远和耿涵卿。她们哪里懂得我与景怀远他们的情谊,我把命交给你,你把命交给我,最终你我都没有让对方失望,这种生死之交她们不会懂。
“景将军,耿将军,别来可无恙?”我高声喊道。
景怀远抱拳朗声回道,“末将无恙无恙,近日翻山越林操练兵马路经此地,便顺道来看看您。近一年未见,皇后可还好?”
我敞开双手,“你看我这样,是好不好?”
“我看是不太好……”
耿涵卿夹马上前打断他的话,“末将看娘娘面色红润,声气洪亮,大好大好。只是这骄阳怒放,您千金之躯不好久站。”
果然是细心的耿将军,看出我受不了这烈日,已近临盆我实在站不了多久。
景怀远也注意到我的不适,不再废话,“末将远到而来,皇后要不要请我等进去喝杯凉茶?”
我扑哧出声,还当真是来喝茶的,“你这千万人拥进去,皇都的凉茶铺都不够招待,我就不请了。”说话间招手让人把东西呈上来,我拿过后于手中转了两圈使力甩出,“回吧!”
景怀远纵身从马背上飞起,接住扔下的青铜剑鞘将腰间的黑铁宝剑收入鞘中,就此封剑收兵。
“凉茶是没有,不过稍后我回给将士们捎去些好茶叶的,也不忘大伙儿来看我一场。”
耿涵卿欢喜叫道,“末将等着!最好是清明前的龙井。”
我惊叫,“你们要喝垮我不成?”
底下顿时笑成一片。
末了,我不忘看向远处的菜田,“别忘了走时把踩坏的菜苗给我补种上,若不然,茶没有,龙井更没有。”
“遵旨!”景怀远蓦地跪下地,“皇后陛下万岁……”
“景将军你……”他怎么突然……
“万岁,万万岁!”
耿涵卿亦是跟着他,“皇后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万千人,一片又一片地伏下去,“皇后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万岁,万岁,万万岁……”
几万人的山呼声撼动了城楼,撼动了整个皇都。
回过头,他正站在遮阳的暗处斜依着身把我看着,什么也没说只是笑,笑得是那样满足。他傻了么,有哪个皇帝会如此助长妻党。那一刻我明白了,这便是他要给我的。大昭朝的皇后陛下,天底下最尊贵的女人,帝君之外莫不对她叩拜臣服,她凤冠高束要人生便生,要人死便死,没有人能对她指手画脚……
可我只想哭,到最后他却是将我推开了。
既然嫌我扎眼,我便去碧游山庄住下,若无事便不要来扰我。
我给他留下这一句话后搬离了凤栖宫,离开了皇城,来到皇都南郊的碧游山庄住下。青儿说这样不好,皇后就该住在凤栖宫。凤栖宫,那是哪里?我住哪里,哪里就是凤栖宫!
半月后腹中的孩儿在山庄降生,和生煜儿那会儿不同,生她顺当得很,这个小女儿一骨碌就从肚子滚了出来。皇后的女儿自然要有一个封号,宫里和礼部来的人说上头交代,一切由皇后娘娘做主。
大昭朝的女子爵位有五等,分别公主、郡主、县主、郡君、县君,皇女的封号从来最低也是个郡主。我给小女儿封了一个郡君,阳霓郡君,不为什么,只为郡君这个封号好听。
封号他不给,雕凤玉佩他却是送来了一块,玉佩上的字是……
“媚儿……”
已气疯的我吼叫着四处寻找躲起来的小女儿,这个爱惹祸子的坏姑娘,我今天非打烂她的屁股不可!
“媚儿,快出来!”
床下,没有。桌底,没有,幔帐后,也没有。躲哪里去了?
“我数一二三,你要再不出来,我一会儿就去打你韶恒哥哥的板子,一,二……”
果然,百试百灵。三还未出口,梳妆台下的凳子便被推倒,从下爬出一个眼泪汪汪的小姑娘。
“不准打韶恒哥哥!打我好了!”
“我当然要打你!”我气得直咬牙,将手中的一缕头发丢在她面前,“你看看,这是什么!”
她心虚地躲到屏风后去,“谁叫她抢我韶恒哥哥的!”
“还不认错是吧?”
“我没错!”
“你给我过来!”
“过来就过来!”
我一把抓过她夹在腋下,到外厅拿了细藤鞭拉掉她的鞋袜挽起裤腿,将她压在软榻上抽打起她的小腿儿。不打不行,这丫头居然把人家三公主的头发给剪了一片,如此顽劣哪能不打!
“说,下次还敢不敢了?”
小丫头边抽泣边叫道,“她要再说……再说抢韶恒哥哥,我就敢!”
我气得要断气,“韶恒哥哥不是你的,哪有抢不抢的。再说,像你这么粗鲁的姑娘,没有人会喜欢!”末了,我残忍地补充,“韶恒哥哥更不会喜欢!”
一听韶恒哥哥不喜欢她,小丫头哇声哭起来,“母亲胡说,你胡说!韶恒哥哥喜欢媚儿的,他说最喜欢媚儿的!我讨厌你们,讨厌三姐,讨厌母亲,讨厌花鹊儿,我讨厌你们!”
小小的姑娘哭得好不伤心,我想我的话真是伤到她了。放下藤鞭替她穿好鞋袜,将她拥进怀里轻拍安慰,“告诉母亲,你为何讨厌花鹊儿姐姐?”讨厌三姐是因为三公主和她抢韶恒哥哥,讨厌我是因为我打了她,花鹊儿她不是一向叫着最喜欢的吗,还说比喜欢母亲还喜欢。
她又眨巴下两颗泪珠子,“她……她送香包给韶恒哥哥……呜呜……她也想抢我的韶恒哥哥……”
我重重叹气,又是她的韶恒哥哥。
“媚儿!”
小姑娘正是伤心呜咽时,一名十六七岁的少年疾步进来,顾不得向我行礼便把手伸向我怀里的泪人儿。
小媚儿立刻将我推开,转投少年怀抱,“韶恒哥哥……哇……”抱住她的韶恒哥哥又是一波泪弹攻势。
少年一边温柔地替她擦着泪,一边朝我单膝跪下,“娘娘,媚儿还小不懂事,再说这事儿也怪我,是我对她食言了。”
“怎么说?”
“父亲要我到御前当职,本想过了年关明年再去上任,可是皇上的旨意前日已下来了……”
李韶恒,兵部尚书兼羽林军大将军李砚山之子。三年前小媚儿进宫去请安,和花鹊儿走散了哭闹不止时遇上了他,而后这少年用一块糖糕哄笑了小姑娘,于是被小姑娘一缠就是三四年,这几年小媚儿已不知去李府打扰过多少回。而今韶恒已到步入仕途的年龄,被皇上封为二等御前侍卫,下月便要去上任。就因为三公主说了一句韶恒哥哥被我抢进宫了,再不去你们碧游山庄,媚儿便去剪了人家的头发。
“既已答应了是不该食言。”我抱过已经不哭的小姑娘,磨了磨她的小鼻子,“若是我让韶恒哥哥暂时不去宫里,你得保证每日写好两篇字儿。”
小媚儿一把搂紧我的脖子,开心地大喊大叫,“我保证!我最喜欢母亲了!”
“方才不是说讨厌么?”
她嘿嘿笑道,“方才是方才,这会儿是最喜欢。最喜欢母亲……”说着她不忘看向她的韶恒哥哥,“最喜欢韶恒哥哥。”
“喜欢谁多一点?”我挑眉问。实在不甘心自己辛苦生养的宝贝疙瘩就这么向着外人。
“不一样的喜欢。”
“哪里不一样?”
“对韶恒哥哥是……”她歪着脑袋想了一下说道,“问世间情……情何物,是情为何物,直叫人生死相许!”
韶恒顿时咳嗽不止,一张俊脸迅速涨红。
这话刚巧被进来的青儿听到,一脸指责地瞪着我,意在说看吧,这就是您教的孩子。
我抚额哀号,我哪知道随口说了一遍她就记住了,明明念书念好几遍都记不住。
“好了,先不说最喜欢谁。媚儿,除了写字儿,你还应该做什么?”
小媚儿这会儿才是一副知错的模样,“我会去向三姐赔罪的,大不了我也让她剪头发。”
我点头,把小姑娘放下地让韶恒带她去吃点东西。望着韶恒已然与他父亲一样高大的身形,鼻子不由得一酸。我的煜儿而今也是他这般年纪,也该是这般伟岸魁梧……
那时候颇黎王爷私自将我送走,成为了他与西羌王汗争位之战的导火线。在那之后的三四年里西羌陷入了硝烟弥漫的杀戮之中,颇黎王爷的嫡子、煜儿的手足兄弟颉朔死在了这场争战中,也因此不论我派多少人去也带不回他,他说他要为他的兄弟报仇。直到媚儿四岁时,颇黎王爷才在王位争夺战中胜出,登上了西羌的王汗宝座。我以为我的大儿子终于可以回来了,可是派去迎接太子殿下的人又只是带回了一封书信。我的大儿子告诉我,颉朔死了阿父需要他,大昭和西羌有关庆阳等边界的问题还未解决,他要化解两国的纷争,他暂且还不能回来尽孝道。
我能说什么,我能做什么,除了等待,无止尽的等待……
“娘娘又想殿下了?”青儿上前来搂住我的肩将我拉回现实。
我赶紧抹掉眼泪,“什么都瞒不了你。”
“只要见您看韶恒公子的眼神便知,殿下终有一日会回来的。宽宽心,您不是还有小郡君么?”
“媚儿,我把她教好了吗?”
“您把她教得很好,很好。对了,我是进来告诉你,玄安宫取蜂糖的人来了。”
“走吧,去蜂园。”
青儿你说的终有一日是哪一日呢,是否像夏禹等你一样,殷熠、煜儿那两父子莫不是也要我等到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