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赤裸的身体感觉有点凉,我双手环抱肚腹蜷缩床内,一阵唏嗉声后锦被盖在了我身上。男人穿戴好之后并没有离开,一直在床边坐了很久,久得我快要睡过去。
“我对你做了什么,书……”
我的名字,叫不下去了吧,祈公子。
至此,我再也没有见过这个叫祈默的人。而后的五日他没有再在我面前出现过,第六日衡州城被大昭二十万大军包围,这一回是真正的二十万。
大昭武兴十年秋,衡州城破。大昭皇帝头一次下令,纵兵三日。
他来时我正坐在屋檐下数雨帘,光着头,光着脚。他走上前来用他大大的披风将我裹住抱起,说凉着了不好,我说,就知道你会来。他如遭电击,偏开头不愿再看我一眼。
回到皇都已是一个半月之后,除了来接我的那日,一路上他没有和我照过一面,说过第二句话。不仅如此,我在凤栖宫住下了两三月他也没有踏进来一步。哈,我差点忘了,我做了六日的淑康皇后啊。
入冬,即使厚厚的冬衣也掩盖不皇后隆起的肚腹,皇城中纷纷传言,皇后娘娘怀上了陈王的孽种。不堪入耳的话漫天飞,皇上却充耳不闻,既不处置失节的皇后也不对散播流言的人治罪,仿佛这些都不关他的事,每日除了早朝都待在玄安宫足不出门。后宫妃嫔都说,上一回见皇上像是上辈子以前的事儿。
“园子里的桃花儿开得那个艳啊,我陪娘娘去树下走两圈?”
我赶忙把东西遮住,“好啊。”
可是眼尖的青儿仍是看着了,拉开我的手将我怀包里的两半断梳拿出来,眼泪夺眶而出,“我怎么不死在衡州的乱箭之下啊!”
“你又来了。”
回宫以后自责和愧罪几乎夺去了青儿的命,她把所有的过错都拦在自己身上,认为衡州发生的一切都是她保护不周所致。甚至有一回,若非我以命要挟她已投下了身后的冰湖。
在旁人看来该投湖的是我吧,可我竟还厚颜无耻地入住凤栖宫。真是笑话,我是皇后,凤栖宫不该是我的寝宫么?我不知道别的女人会怎么想,但对我来说,贞节不贞节真的不是那么重要,我就当被狗咬了一口。可对于他呢,怎会不重要,他不是对我避之如蛇蝎么?
我想的是只要我活着,只要能活着就能再见到他,再见到煜儿……显然,我太天真了。
“娘娘。”华阳抱着一个长长的锦盒进来,“景将军派人给您捎了件东西来。”
“怎无端送我东西?”
打开锦盒里面竟是一柄长剑,不似我见过的那些宝剑有镶金嵌石的精美剑鞘,青铜似的鞘身图案很精细却显得古旧,整把剑拿在手中很沉脱掉剑鞘后剑身却很轻盈,且暗暗发黑不似别的剑刃雪亮晃眼。
“什么稀罕物啊,没见过。”鲜于女侠一边说着一边把剑对着华阳舞了两下。
待华阳低头一看胸前已开了两条口,顿时哇哇大叫,“杀人,杀人啊!”
青儿也吓出一头汗,“好利的剑!”
“这是个……景字?”我指身剑鞘上不知是什么体的字儿问。
华阳忙说道,“景将军还带了两句话,他说这东西是祖上传下来的宝物,而今送给娘娘,娘娘若要受了委屈,尽管举剑号令!”
大昭朝亦延续了前朝严厉的德礼纲常,即使是百姓平民家,一个失节的女人也是要浸猪笼的,不管那女人因何故失节,更逞论是一国国母,尤其她的腹中还怀着孽种。这样一个皇后住在凤栖宫,那简直是不可想象的,有这么一个国母来母仪天下来做女人们的表率,那必定国将不国。
废后的声音在朝廷中此起彼伏,那一帮人似乎已经忘了不久以前,三嘴谷一役传入朝野时他们对天姬、对皇后是哪般歌功颂德的,只差没有将我的像供在庙里烧香祭拜。而今只因我做了六日的陈皇后,只因我腹中有了陈王孽种,他们给予我的待遇又一下从天堂摔到了地狱。
“委屈吗……”我捏了捏手中的断梳,如今对于我再也没有什么能称得上委屈,除了……“好啦,看桃花去,把花鹊儿一起叫上。”花鹊儿,九岁,不,已年满十岁的鲁家小姑娘。
“小丫头早在外面等着了。”
话刚说完青儿口中的小丫头已掀帘冲了进来,“娘娘,青姑姑,怎么这么久,快点快点呀!”小丫头叫喊着一手抓着我一手抓着青儿往外奔。
“青儿,东西别收了,等会儿回来再……”
“娘娘快!”
“好,我快,我快。”
华阳叫着追上来,“花鹊儿别拉着娘娘,小心摔了!”
看完桃花回来用过晚膳,然后和花鹊儿一起去浴池洗她喜欢的花瓣澡,小丫头摸着我的大肚子天真地问我以后生的是小皇子还是小公主,一旁敏感的青儿当下变脸色抬手就要打她。
我伸手挡住她的巴掌瞪她一眼,转身安抚受惊吓的花鹊儿,“我喜欢和花鹊儿一样的小公主。”
花鹊儿躲开吓人的青姑姑,贴近我用脸颊轻轻摩挲着我的大肚子,“小公主一定和娘娘一样好看。”
洗完花瓣澡回到寝房时门外已簇拥了一干太监宫女和侍卫,我抓过灯笼三步并两步地走上前,当真看见了女官曦雅,是他来了?
“晚膳前便来了,已等候多时。”曦雅福身道。
我点点头跨进门去,外厅里空挡挡的,绕过屏风也是空无一人,回头看青儿几人被曦雅挡在了门外。不光这样,曦雅还领着所有人退得远远的,远到我看不清灯笼他们手中灯笼。
拨帘进了内室,他正背对着我欣赏景怀远送来的祖传宝剑。听见声音他转过身,一见是我马上将剑放下,走到离我最远的绣榻坐下。
“见过官家。”我没有忽视他的目光落在我的肚子上又迅速逃开的一瞬。
“前两日传了医官,身子有不适?”他问。
我却不答,只问道,“来时还没吃过?这会儿要不要传膳?”
他摇头。
他坐着,我站着,四目相对,我看到了他的挣扎和欲言又止。终于,他要问我了么?我等着,可是直到我的腿站累了他也没有开口。
“你想听什么,或是,你想我怎么说?”沉默,由我打破。
“你怎么说,我怎么信……”他颤抖的声音泄露他的,恐惧。
闭眼,脑中闪过曾经不堪的画面,说是不在乎可是一旦想起来不是不难受的,“没有,没有……”殷熠,你就当没有,你就当没有发生这件事好不好,相比我们所经受的那些这真的是微不足道啊,“没有,没有。”
“呵……呵……”
他浑身颤抖起来,蓦地头颈高仰,喉咙挤出卡塞的声音,一声大过一声,像是那受伤的野兽在呜咽,在悲鸣。
我被他的样子吓着,快步上前,“殷熠……”
伸出手,还未碰触到他,他已闪身避开冲向桌上脱鞘的剑,抓起猛地挥出,厚实的圆桌应声劈成两半。接着第二剑第三剑,直到把圆桌劈成了块块碎渣他才转向下一个目标。起先是压抑着的,很快便是放声吼叫,随着铜铁灯柱一截截被削平吼叫也一声声震疼耳鼓。凡是竖立的东西都被他的剑砍倒劈碎,到后来再无物可劈砍,挂着织锦的墙面便成了他最后的发泄。
“殷熠,殷熠……”我除了瑟缩在角落看着叫着,什么也做不了……血?
有血!是他的胳膊,胳膊划开了一条血口!再看来他手中的剑,已是不要命地乱挥乱砍,丝毫不顾及削铁如泥的剑刃会不会贴上身体。
“够了,放开!”艰难地越过废墟,扑上去从后抱住他的腰,先制住他的身体再抓抱住他的手,“放手!”
他怕伤着我,止住了些疯狂。我趁机抢夺住剑柄,正要成功时手中的剑便嗖地没了。他竟抓住剑身把剑拽了过去!
“到头来……”
“松手,松手啊!”不断地锤打他的胳膊,抓掐他的手背,他仍是不松开,血慢慢地沿剑身染开。
“呵……呵……”抓握着利剑的双手猛地一捏,一股血溅在他脸上。
我尖声大叫,“松开啊!你不要这双手了是不是!”
“到头来,连你也护不住……呵……连你也护不住……”
血色的珠子沿他的眼角滑下,一滴又一滴。殷熠,这是你的泪么……
我怔怔地看着剑痕斑驳的墙面,我认为微不足道的事,却是在他的心上划下了这深深的斑驳是么?也许远不止,有什么东西,他一直引以为傲的东西被击碎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