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全身颤栗着等待男孩走近,他的脸孔在眼前逐渐放大,我甚至能看清他下巴的一点白疤。这张脸,这张脸……不,不是他,他没有这样的眼睛!
“对不起,那是我的……”他突然收了声,在我两步远的地方站定注视着身着男装的我,琥珀色的瞳眸越睁越大。
这样一双眼睛除了我,除了我的煜儿……
“是……是位夫人。”
颤栗变成了抽搐,几点湿落在了手背上。
“阿玉,你把人家吓哭了。”
他没有理会另一个男孩,向前跨出一步把手伸给我,“夫人,我的箭。”
我愣愣地把箭递还给他,这才发觉白羽箭已被我扼成了两截。夫人,他叫我夫人……
“请问有伤着……”
我再也忍不住一把将他扑抱在怀里哭出声来。三年,不,五年了,已经五年了,他已认不出我,他叫我夫人……
“她看来是吓得不轻,阿玉你看着办吧。”男孩摇头叹道。
“娘娘。”青儿在我耳边低喊一声,微微施力将我拉离开带到一边,贴耳小声私语,“此处有旁人,不便与殿下相认。”
“你也……你也认为他是煜儿么……他……”
“这相貌,谁能说不是。”
转过头又对上了他的眼睛,他在看我,看得目不转睛。如果我此刻不是这般六神无主,我便能从他的话里捉摸出些什么。他称我夫人,而我这副样子,正是这里的女子所谓的二十桃李年华,少有人称这个年岁的女子为夫人。
“阿玉?喂,你发什么愣啊?”
他丢掉断箭缓步走到我跟前,拱手深深鞠了一躬,“请恕小儿卤莽,惊吓了您。天色已暗,请问夫人这是要去哪儿?”
一个八九岁的孩童竟是这样彬彬有礼。他真的是煜儿吗,我不禁动摇了,我的煜儿那个淘气鬼,不是这么文雅有礼的孩子……
我一时间答不了话,青儿代我回道,“我们主仆二人是去羌都探亲的,这会儿正找不着方向,小公子可识得路?”
“我家就在城内,两位可随我来。”说着他又转向我,“夫人的亲人住在何处,进城就能找着吗?若是一时找不着歇脚之地,可在寒舍暂住……”
“你要带她们回府?不可以!”另一个男孩叫了起来,“她们是像汉人,可你也不能见着汉人就往家带啊!不过是受了点惊吓赔给她们些银两便可……”
“颉朔闭嘴!去牵辆马车来!”
“什么?你叫我去牵马车,你叫我颉朔王爷去给她们牵……”男孩话还没说完便被他骇人的表情吓住,赶紧闭嘴。
“你去不去?”
“不……”男孩才说一个不字屁股上就挨了一脚狠揣,当下投降,“我去,我去!”
正在这时,有人从荒草丛中钻了出来,一见两个男孩便匍匐在地号啕大喊,“小王爷,玉王爷,可找到你们了!再不见你们,王爷就要砍****几个的脑袋了!”
“来得正好,快去找辆车来。”颉朔王爷命令道。
马车牵来,我和青儿上了车,玉王爷也弃马坐进车来。几个奴仆对两个陌生的女人很是戒备,但又不敢违抗小主人的意思,只得一路守在车窗边盯着车里的情况,颉朔王爷则在一旁不停地叫着看你回去如何交代。
就这样把才见过一面的陌生人带回家,任谁都会觉得奇怪诡异,但我早已无法去思考这些,我只知道我的儿子近在眼前,我现在可以与他说话,可以拥抱他,是活生生的他,不是梦抓不住摸不着的他。
无数次想象见到他的情景,笑闹声中把他高举过头玩儿飞飞,亲着他的小脸把这些年要说的千言万语都补上,可真正等到这一天我却只能傻愣愣地看着他,面目僵直,舌头打结。
他的话也不多,起先问了一句夫人是汉人吗,打哪儿来,可不等我问答便转了话头,问我累不累让我躺下休息一会儿。我像个听话的乖孩子,马上倾身躺下靠着软枕闭眼假寐。
之后他不再出声打扰,我却没有真的在休息而是虚着眼缝看他,他也在看我。他那时不过是三岁半的孩子,五年过去已不记得他的妈妈,但也许会觉得看着面熟,也许看着看着他就会想起一些有关妈妈的记忆……
从荒山到羌都城有很长一段路,他始终轻轻地笑着,我紧绷的神经在他的微笑里放松,慢慢合上了眼。
隔天早晨醒来时人已在一张柔软的床上,青儿正趴在床边打盹,这一路她总是时刻警戒着不曾安心睡过一夜,到了目的地疲惫也已到了极限。
“娘娘?”
轻手轻脚下床还是把她弄醒了。
“睡你的。”我扶她上床躺好。
她拍打两下脸颊坐起身来,“到了这儿哪里敢睡。”说着她穿上鞋走到门边打开门张望了一下,返回身道低声道,“您想有没有可能,殿下其实……早已认出我们。”
“怎么会……”
“说不定他也有和我们相同的顾虑。”
“他只是个孩子,哪会想那么多。”一个孩子见着久别的母亲,不该是马上扑进她怀里么?
“不会么?”她不赞同地摇头,“昨儿进府的时候殿下嘱咐我,让我陪着您在屋里待着,最好不要走出这个屋。”
“他真这么说?”我仍不相信,“两个生人自然不能在别人家里乱走乱闯。”
“两位客人醒了吗?”门外有人轻轻扣门。
青儿伸头回了一声,“进来。”皇后身边五品女官大人的架势一时半会儿还改不了。
门推开后陆陆续续地进来了五六个人,端来了两盆温水、洗梳之物、干净衣裳,还有一桌香喷喷的菜肴。
“贵客请用吧,不合口味我再叫下头做去。”一名大丫鬟道。
“已经很好了,多谢姑娘。”
“哪里,两位是玉王爷的客人可不能怠慢。”
“玉王爷他……”
聪明的丫鬟知道我要问什么,马上回道,“王爷回了府,小王爷前去请安。”正说着便见门外一位老嫫嫫急匆匆地进来。
“喜宝,还不快点!”
“阿嫫,什么事儿把你急的?”
阿嫫气急败坏地喊着,“化淤的药膏你上回用过放哪儿了,还不快给我找来!”
“药膏就在小王爷房里,怎么了?”
“咱家小王爷皮子又痒了!”阿嫫气得,脚一跺转身找药膏去了。
我被她们左一个玉王爷右一个小王爷弄得晕糊,她们到底在说谁,被打的是煜儿还是那个壮实的男孩?我得去看看!
“青儿。”
青儿会意,喜宝前脚走她后脚便悄悄给了上去,片刻后探路回来领我前去找人,前提是我只能在暗处悄声看着不能声张。
此处的府邸不若中原的房子那样七拐八弯,站岗放哨的侍卫也没几个,一路过去竟无人阻拦。到了一处庭院青儿便拉着我蹲身而走,穿过几棵青树爬了几阶台阶总算看到了人。
煜儿!一见那被绑在刑凳上的人我便忘了答应青儿的话,马上就要冲出去,但随即听到的调笑声让我止了步。
“阿父你确是要自己来?听闻您近日来举箸亦无力,这么沉的棍您可千万别折了手闪了腰哟。”
“孩儿如此关切为父,为父欣慰甚也。”说话的男人正是西羌的摄政王叔伊娄颇黎,“念你一片孝道阿父一定下手轻三分,保你屁股不开花。”说着颇黎王爷手捧胸口故作凄然,“阿父的慈爱之心孩儿能否体会?”
趴在刑凳的孩子微微起身高举双手,用极为夸张语气说道,“您的宽厚仁慈有如山鸡的肚肠一样博大,天幕下的子民无不顶礼膜拜。”
听到这儿我险些笑出声来。
一大一小你一言我一语耍宝了一阵才开始办正事,颇黎王爷的惩罚是棍打十下,可那受罚的蠢小子却主动要求加罚到二十,他的阿父当然乐意成全。颇黎王爷虽是克制了力道,但他毕竟是习武之人,一棍打下来也不轻。那个蠢小子却还在故意火上浇油,叫着什么昨儿进了新妃子的房,无力的该是腿,怎手也无力啊,气得王爷狠打了他几棍。
二十棍打完他竟还能自各儿站立行走,潇洒地朝阿父挥挥手道一声不用叫孩儿用膳便把着侍从的肩走出刑场。我与青儿跟随在后,眼见他屋里的人都走了我才偷偷钻进去,青儿在留在门外望风。
见了我他顾不得屁股疼,翻身下榻三步并着两步走到跟前,“母亲,我正要去找您!”
我抽了一口气,“你,你叫我什么?”
他忍住疼垫起脚,一手扶着屏风一手伸向我,慢慢地抚上我的眼帘,“我有一双和您一样的眼睛,母亲。”
他叫了,他叫我母亲,他依然记得我是他的母亲。可我却像被他的手烫着似的,侧头躲开。我在害怕,他叫了我母亲,下一句是不是就要问母亲你为什么不要我,为什么要把我送到这里。
而我的惶然看在他眼前却成了另一回事儿。
“阿父待我很好,亲如生父,我挨打是因为我该打。上一回颉朔挨了二十棍,他不能厚此薄彼。”
我仍是往后退缩。
他顿时红了眼眶,低喊着,“母亲你不认煜儿了?”
“我,还能是你的母亲吗……”
他愣了一下,突然间哭出声来,“你不是,谁才是,谁才是!”
刚才挨的一顿痛打他连呻吟一声也没有,这会儿却因我一句话哭得泪涟涟。我像一个母亲那样为他擦拭泪水,将他拥入怀中柔声哄着。直到此刻感受到他的小脑袋在我的怀里亲呢地摩擦,我才真正觉得我是他的母亲、他是我的煜儿。
青儿说的没错,在我认出他的同时他也认出了我。头一声叫我夫人时这孩子的心头已百转千思,碍于旁人在场他只得叫我夫人,然后找借口邀我回府,路途中有奴仆盯着所以他不多说不多问,生怕被人听出些端倪曝露了我的身份。
我的孩子,早已在我不知道的时候由一个不谙世事的小稚儿长成了一个有思有量的大男儿。
